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 04(1/2)
与此同时,塔霍河静静地流淌着,不疾不徐,泰然自若。在它庞大而柔和的身躯之上,一只疯狂的跳蚤沿着河岸蹦跳不止。
在郊外一条没有铺设鹅卵石的田边土路上,伯父终于停了车。他们身后的远处,里斯本的天际线一览无余,仿佛婴儿新发的乳牙。
“看看我们走了多远,而且那么快!”伯父的声音在这片久违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洪亮。他激动得像一个过生日的男孩。
托马斯怔怔地盯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下车时他险些跌坐在地上。他摇摇晃晃地走向路旁的一棵树,扶着树干站稳。他弓下腰,呕吐物从口中喷涌而出。
伯父表示理解。“晕车,”他摘下驾驶手套,若无其事地诊断道,“这真是蹊跷。有些乘客会晕车,但司机从来不会。一定是和操控汽车有关,也许是因为能预见到前方的起伏和拐弯。要么是这个原因,要么是因为开车分了心,注意不到肚子的不适。等你自己开车就好了。”
托马斯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他无法想象自己拉着这匹铁马的缰绳。“萨比奥会跟着我,对吧?”他用手帕擦净嘴角,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我是不会把萨比奥借给你的。他走了谁来照管我其他的车?再说,他已经把这辆雷诺调试到最佳状态了。你用不着他。”
“但是萨比奥会开车啊,伯父。”
“开车?你为什么想让他开车?这么伟大的发明,驾驶它是件多么激动人心的事——谁会叫仆人去做?萨比奥是来工作的,不是来玩的。”
话音未落,萨比奥骑着突突作响的摩托车来到路边,熟练地停在汽车后面。托马斯回头看着他的伯父,这位坐拥多辆豪车又嗜好飙车的有钱伯父。摊上这么一个亲戚,托马斯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
“萨比奥不是经常为您开车吗,亲爱的伯父?”
“只是在正式场合。他主要是为加布里埃拉开车。那个傻乎乎的小老鼠从不敢自己试一下。你年轻又聪明,没问题的。你说呢,萨比奥?”
萨比奥一直默默站在一旁。他点了点头,不过他的目光在托马斯脸上略作停留,让托马斯感觉他并不完全赞同主人的乐观判断。他心里一阵发慌。
“马蒂姆伯父,求求您,我没有经验——”
“看这儿!你先放到空挡,半开油门。起步时,你放到一挡,然后一边踩油门,一边慢慢松开离合器。提速的时候,你调高到二挡,然后是三挡。很简单。记得在平路上起步。你很快就会掌握诀窍的。”
伯父后退几步,深情凝视着这辆车。托马斯暗暗期待,在这个瞬间,善良和关切能够软化他的心。现实却恰恰相反,伯父开始激情澎湃地总结陈词。
“托马斯,我希望你能明白,在你眼前的是一支训练有素的乐队,它在演奏最美妙的交响乐。乐章的音高富于变化、令人惬意,它的音色低沉却精彩纷呈,它的旋律简洁却欢畅淋漓,它的节奏介于快板和急板之间,但也能胜任精致的慢板。当我担任乐队指挥的时候,我听见的是辉煌的乐章:那是未来的乐章。现在轮到你登上指挥台,让我把指挥棒交给你。你必须挺身而出。”他拍了拍汽车的驾驶座。“你坐这儿。”他说。
托马斯蓦地感到一阵胸闷气短。伯父挥手让萨比奥发动引擎。内燃机的咆哮再次充斥了空旷的乡野。他别无选择。他耽搁了太久,明白得太晚。他必须坐在这头怪兽的方向盘后。
他爬上车。伯父又一次为他指点,耐心讲解,频频点头,嘴角挂着微笑。
“你不会有问题的,”他断言,“一切都会很顺利。等你回来时再见,托马斯。祝你好运。萨比奥,你留下来帮帮他。”
伯父转身消失在车后,决绝得如同摔上一扇门。托马斯向车外伸长了脖子才看见他。“马蒂姆伯父!”他大喊。伴着轰然一声巨响,摩托车发动了,加速时划出一道刺耳的摩擦声。伯父肥大的腰身坠在狭窄的车座两侧,在一串闷雷般的排气声中远去,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托马斯把目光转向萨比奥。他这才意识到,伯父已经把摩托车骑走了,而把汽车留给了他。那么萨比奥要如何从里斯本东北的郊外回到城西的拉帕呢?
萨比奥平静地说:“开车并不难,先生。只需要一点儿练习。”
“可我一点儿经验也没有!”托马斯大声抗议,“我从没开过车,也没有相关知识。我既没有兴趣也没有天赋。救救我吧,让我再看看这该死的玩意儿该怎么开。”
萨比奥把这头人造牲口的烦琐操作流程从头到尾演示了一遍。他不厌其烦地示范,花很长时间讲解了踩下或松开踏板以及推拉操纵杆的正确顺序。他让托马斯回忆该如何把方向盘往左转和往右转。他教他油门手柄的用法——不仅启动时要用到,停车时也同样需要。然后他说到马蒂姆伯父只字未提的注意事项:重踩油门和轻踩油门的区别,刹车的用法,手刹的重要性——每次停车时他都应该拉上,后视镜的用法。萨比奥向他演示了如何转动摇柄。当托马斯亲自上手时,他感觉汽车体内有个沉重的东西在转动,就像一头穿在烤肉叉上的野猪翻滚在一缸浓稠的酱汁里。当他转到第三圈的时候,野猪爆炸了。
引擎在托马斯手里屡屡熄火。每次熄火,萨比奥都毫不气馁地回到车前,让那头野猪重燃生机。然后他建议把车调到一挡。托马斯顺势闪到副驾的位置。萨比奥轻车熟路地操作;齿轮箱发出顺从的叹息,车缓缓前行。萨比奥指点他手应该放在哪里,脚又该踩在哪里。托马斯慢慢挪进驾驶座。萨比奥一步步让出位置,退到车侧面的踏板上。他郑重地向托马斯点了点头,然后跳下了车。
托马斯觉得自己被放逐,被抛弃,被遗忘了。
前方是一段直路,这台机器挂在一挡上,吵吵嚷嚷着前进。方向盘是个难以驾驭的硬家伙,在他手中不住抖动。他试着把它往一边转。这是左,还是右?他分不清。而方向盘几乎纹丝未动。为什么伯父操作起来那么轻松?另一方面,持续踩着油门是件极其累人的事,他的腿已经开始抽筋了。在第一个转弯处,道路逐渐向右偏离,汽车开始横穿马路,冲向路边的水沟。他惊慌失措,抬脚冲着每个踏板一通乱踩。这机器咳嗽了几声,摇晃着停了下来。谢天谢地,这场锣鼓喧天的混乱终于告一段落。
托马斯四处张望。伯父不见了,萨比奥也不见了,眼前一个人影也没有,连他挚爱的里斯本也消失了,如同盘中的残羹被一扫而光。整个世界笼罩在寂静中,在他眼前化为一片虚空,儿子的身影从中浮现。加斯帕尔经常偷偷溜进伯父的院子里玩耍,用人发现了会把他赶出来,就像赶一只野猫。他也常常在车库附近出没,那里停放着成排的自行车、摩托车和汽车。在爱车这件事上,伯父会在堂孙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盯着汽车的眼神仿佛一张饥饿的嘴在咀嚼食物。然后他死了,在院子里留下一个无言的空洞。伯父宅院的其他地方——这扇门、那把椅子、这扇窗——同样让托马斯触景伤情,让他想起多拉和父亲的离去。当失去了挚爱之人,我们还剩下什么?他能够走出痛失亲人的阴影吗?每次刮胡子时,当他望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只看见空荡荡的房间。他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成了寄居在自己身体里的鬼魂。
哭泣对于他并不陌生。自从死神给他连续三次重击以来,他已经哭过很多很多次了。每当想起多拉,想起加斯帕尔,或是想起父亲,他都深陷悲伤难以自拔,但有时他也会无缘无故落泪,伤感就像喷嚏一样不期而至。可他此刻所面对的情形显然有本质的区别。这台机器虽然噪声不断且不听使唤,但它对人的影响怎么能和三具棺材相提并论呢?奇怪的是,他感到一种同样的不安,心里充满了同样强烈的恐惧,以及针刺般的孤独和无助。他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悲伤与难以遏制的恐慌此消彼长。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本日记,贴在脸上。他呼吸着它久远的年代气息。他闭上双眼,逃往非洲,越过它在赤道西海岸外的水域,登上葡萄牙的殖民岛屿圣多美。他的悲伤呼唤着那个指引他前往葡萄牙高山区的男人。
他曾多方搜寻乌利塞斯·曼努埃尔·罗萨里奥·平托神父的信息,但历史似乎已将他彻底遗忘。他残缺不全的生平只留下两个日期可循:一六〇三年七月十四日——他的生日,记录在科英布拉区圣地亚哥教区的登记表上,以及一六二九年五月一日——他的神父授职礼,在同城的圣十字大教堂。除此之外,再无关于他的记载,包括他的死期。乌利塞斯神父在时间的河流里留存完好、顺流漂来的,唯有这本日记。
他把日记从脸上移开。泪水已经浸湿了封皮。他不由得心生不悦——这是在博物馆养成的职业病。他用衬衫下摆轻轻擦干封皮。这种哭泣的习惯,说来也怪。动物也会哭泣吗?它们显然会感到悲伤,但它们会用眼泪来表达吗?他不太相信。他从没听说过一只哭泣的猫或狗,或是一头哭泣的野兽。似乎这是人类独有的特性。他不明白它有什么用处。他号啕大哭,甚至捶胸顿足,但是哭到最后又能怎样?只余下空虚的疲惫,浸透了泪水和鼻涕的手帕,引人注目的红眼圈。况且哭泣是一件丢脸的事。它落在社交礼仪的范畴之外,属于个人特质,表达方式也因人而异。面部的扭曲、眼泪的多寡、抽泣声的起伏、音调的高低、阵仗的大小、脸色的变化、双手的配合、身体的姿态:人只有在哭泣时才能认识哭泣,才能发现自己脆弱的一面。这是一个奇特的发现,不仅对于他人,也对于他自己。
他暗下决心。葡萄牙高山区正有一座教堂等着他。他必须到那里去。这个装在轮子上的金属盒子能帮助他,因此,他必须坐在它的控制台上。esta é a ha casa 。“这就是家。”他低头看了看踏板,又看了看眼前的操纵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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