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 03(1/2)
洛博先生没有理会他困惑的表情。“这些挡泥板很漂亮吧?猜猜是用什么做的?”他拍拍挡泥板,自问自答道,“大象耳朵!我的私人定制,从安哥拉带回来的纪念品。车厢外壁也一样,最精致的大象皮革。”
“这是什么?”托马斯问。
“喇叭。用来警告、提醒、催促、抱怨。”伯父捏了一下方向盘左边贴着车身的那只大橡皮球。与它相连的喇叭发出类似大号的响声,还略带颤音,声音洪亮,引人侧目。托马斯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位马背上的骑手,胳膊下面夹了一只鹅,像是抱了只风笛,每当危险临近就挤它一下,发出嘎嘎的叫声。他忍不住偷笑了一声。
“我可以试试吗?”
他握住那只橡皮球,连捏了几下。喇叭每响一次他都笑出声来。不过他很快就住了手,因为他发现伯父并没有被逗乐。伯父的全副心思仍然在车上,嘴里滔滔不绝地蹦出陌生的工业术语。与其说是在解说,不如说是在致敬。假如这位长辈的难闻的金属玩具也有感情的话,它一定会尴尬地泛出粉红色。
他们谈到了方向盘。这是一个完美的圆,尺寸与大号餐盘相仿。洛博先生再一次探进驾驶室,把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想让车往左转,你就把方向盘往左转。想让车往右转,你就把方向盘往右转。想要直行,你就把方向盘把正了。完全合乎逻辑。”
托马斯凑上前仔细查看。“方向盘不是固定的吗,怎么往左转或者往右转?”他问。
伯父诧异地盯着他。“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难懂的。你看见方向盘的上沿了吗,就在我的手旁边?看清楚了,对吧?好,想象这里有一个点,一个小白点。现在,如果我把方向盘往这边转——”他转动方向盘,“你看见小白点移到左边了,对吧?这样,车就会往左转。然后,如果我把方向盘往那边转——”他转动方向盘,“你看见小白点移到右边了吗?这样,车就会往右转。现在你明白了?”
托马斯的表情严肃起来。“但是,您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假如在方向盘的下沿有一个小白点,它就会往反方向转。如您所说,对上沿来讲,您可能在把轮子往右转,但是对下沿来讲,您在把轮子往左转。那么对于侧沿来讲呢?当您把方向盘往左或往右转的时候,您也在把一侧往上转,把另一侧往下转。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讲,无论您怎么转方向盘,您都在同时往左、往右、往上、往下。您说把方向盘转往某个特定方向,但在我看来,这就像希腊哲学家芝诺提出的某个悖论。”
洛博先生眉头紧锁地盯着方向盘,看看上沿,看看下沿,再看看两侧。他深吸一口气。“就算你说得没错,托马斯,你也必须按照汽车的设计原理来驾驶。把注意力放在方向盘的上沿,别去理会其他部分。我们能继续了吗?还有其他细节我们必须讲清楚,比如怎么操作离合器和变速杆……”他一边解说,一边手脚并用地演示,不过他的言语和动作都没能让托马斯开窍。比如说,“扭矩”是什么意思?难道大审判官托尔克马达 (8) 给伊比利亚半岛带来的“扭曲 (9) ”还不够多吗?还有,哪个正常人搞得懂“双离合”是什么意思?
“我为你准备了几件用得上的东西。”
伯父走到后车厢前,拉开车门。托马斯俯身往里看。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留心观察着车厢的细节。它拥有一个家的基本元素:一只黑色的上等皮沙发,四面墙壁,以及抛光的雪松木拼就的天花板。前窗和侧窗与一栋精致住宅的窗户无异,镶着明净的高档玻璃和闪闪发亮的金属边框。后窗开在沙发上方,精美的窗框让它看上去仿佛一幅壁上装饰画。但是再看看车厢的尺寸!天花板那么低。沙发最多供两人安坐。每面侧窗的大小只允许一个人往外看。至于后窗,假如它是一幅画,那也只是一幅迷你画。想要进入这个封闭的空间,必须弯腰钻过这道门。马车宽敞通透的车厢到底有什么不好?他直起身子,注意力转到汽车的一面后视镜上。它完全可以装在洗手间里。对了,伯父不是还提到发动机里会点火吗?他的心直往下沉。这间装在车轮上的小屋,配上几件从起居室、洗手间和壁炉搬来的零碎家具——这无疑是在可悲地承认,人类的生活已经沦为这样一种状态:一面争先恐后地奔向虚无,一面却试图留住家的温暖。
他也注意到了车厢里堆放的各种物品。他的手提箱,里面装着不多的几件个人必需品。还有更重要的文件箱,里面装着必不可少的各类文件:他与布拉干萨主教之间以及与葡萄牙高山区的几位神父之间的通信,乌利塞斯神父日记的手抄本,有关高山区乡村教堂火灾的剪报汇总,十七世纪中期葡萄牙船只返航里斯本的航海日志摘抄,还有涉及葡萄牙北方建筑史的各种专著。此外,乌利塞斯神父那本无比珍贵的日记平常也会收藏在这只箱子里,除非他随身携带——这种做法很愚蠢,他提醒自己。然而,手提箱和文件箱陷入一堆铁桶、箱子、铁罐和袋子的包围。整个车厢俨然是一个装满宝物的山洞,即使四十大盗也会感到心满意足。
“阿里巴巴,马蒂姆伯父!这么多东西啊!我不是要穿越非洲。我只是去葡萄牙高山区,也就几天的路。”
“路比你想象的要远,”伯父回答,“你要到从未见过汽车的土地去冒险。你需要自给自足,所以,我为你预备了一顶上好的帆布雨篷和几张毯子,不过你最好还是睡在车厢里。那个箱子里装着你用得上的汽车工具。旁边是机油罐。这个五加仑的铁桶里装的是水,给散热器用的;这个桶里装的是汽油,它是汽车的生命之源,一有机会就把它加满,有时候你只能靠存货。一路上,你可以找药店、自行车店、铁匠铺和五金店。他们都卖汽油,不过他们可能叫它别的名字,比如石油精、矿物油精之类的。买之前闻一下。我还给你准备了食物。司机吃得好,车才开得好。来,试试这个合不合适。”
伯父从车厢地板上的袋子里掏出一双浅色皮手套。托马斯不明就里地把它们戴上。手套的大小刚刚好。富有弹性的皮革上手很舒适,握拳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谢谢。”他有点儿茫然地说。
“戴的时候小心点儿。这也是法国货。”
接着伯父递给他一副又大又丑的护目镜。没等托马斯把它戴好,伯父又拎出一件毛皮衬里的驼色大衣,长得可以遮住他的膝盖。
“油蜡棉 (10) 加貂皮,最好的料子。”他说。
托马斯披上大衣,只觉得笨重又臃肿。最后,洛博先生在他头上扣了一顶可以系在下巴上的帽子。如此全副武装,他觉得自己成了一朵巨型蘑菇。“伯父,这套行头是用来干什么的?”
“当然是开车时穿啦。可以防风防尘,防雨防冻。现在可是十二月。你难道没看清驾驶室的样子?”
他看了一眼。伯父说得没错。位于车身后半部的乘客车厢是全封闭的;在它前面的驾驶室却只配备了挡风玻璃和顶棚,除此之外是全开放的。两侧无门无窗,风雨尘土可以随意进入。他暗暗抱怨,若不是伯父把车厢塞得满满当当,他完全可以窝在里面,让萨比奥开车。
伯父还在絮叨着:“我还准备了目前最好的地图。到了地图也不管用的时候,就用指南针。你要去的方向是东北偏北。葡萄牙的路况糟透了,幸好这辆车配备了先进的悬架系统——钢板弹簧。它们能对付任何车辙。如果颠得太厉害,你就多喝点儿葡萄酒。车厢里装了两皮袋酒。尽量避开路边的旅店和驿马车 (11) ,他们可不会对你太友善。这倒可以理解,汽车直接威胁到他们的生计,他们发发火也在情理之中。好了,其他你自己会弄明白的。我们该出发了。萨比奥,准备好了吗?”
“是的,先生。”萨比奥的回答像士兵一样干脆。
“等我拿件外套。托马斯,我开车送你到里斯本郊外。”
趁伯父回屋的工夫,托马斯脱下那一身可笑的行头,把它们放回车里。伯父大踏步地走回院子。他披着外套,戴着手套,脸涨得通红,洋溢出一种几乎令人生畏的激动。
“对了,托马斯,”他大声说,“我还没问呢,你那么着急去葡萄牙高山区,到底是为什么?”
“我在找一件东西。”托马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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