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 04(2/2)
他足足折腾了一个小时才让车动起来。发动引擎不是问题。在萨比奥的多次示范之后,他已经可以应付。手臂绷直,腰挺直,脚撑地——他用力转动摇柄。升温的引擎似乎已经蓄势待发。但问题在于如何让这台机器动起来。他试尽了各种踏板和操纵杆的组合方式,结果如出一辙:一阵刺耳的尖叫或者愤怒的号叫,动静挺大,车却纹丝不动。他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他一会儿坐在驾驶室里,一会儿倚车而立,一会儿在附近散步。他坐在车侧面的脚踏板上,吃面包、火腿、奶酪、无花果干,喝葡萄酒。这顿午餐吃得索然无味。他的心思一直在车上。它趴在路边,看上去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马车和牛车从路上经过,赶车人注意到这辆汽车,也注意到他。好在这里距里斯本近在咫尺,无论是出城的还是进城的都扬鞭疾行,只是匆匆打个招呼或挥挥手。他不用做任何解释。
他终于成功了。经过数次无果的尝试之后,他踩下油门,车动了。他毅然把方向盘转向一侧,希望那是正确的方向。他猜对了。
汽车回到路中间,继续前进。为了避免翻进左右的水沟,他必须把他的小船保持在唯一的航道,在这条狭窄的、笔直通往天边的路正中,朝着那个遥不可及的点笔直前行。这令人疲惫不堪。机器总是偏离航向,而且马路坑坑洼洼,起伏不平。
路上的行人也对他干扰不断。离里斯本越远,行人盯着他的眼睛就瞪得越大。更让他头疼的是那些满载货物的宽大板车和运货马车。它们远远地出现在视野里,仿佛挤在地平线上的黑点。当它们越来越近,它们占据的路面也越来越宽。当他赶上它们的时候,它们依然嗒嗒地迈着碎步,散发出自以为是的骄傲。他必须精准地计算行车路线,确保与它们擦身而过,而不是迎头撞上。他的眼睛累得发涩,紧握着方向盘的手也开始酸痛。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受够了。他踩下某个踏板。车猛咳几声,一个急停,他扑倒在方向盘上。他下了车,虽然精疲力尽,却终于长舒一口气。这一刻,他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刹车的动作开启了风景的卷轴,自然在他眼前如波浪般展开:左侧的树林、山丘、葡萄园,右侧沟壑的田野和塔霍河。开车时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面前只有那条吞噬一切杂念的路。能够生活在这片美不胜收的土地上真是幸运。难怪这里出产葡萄酒。路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人茕茕孑立。在朦胧温润的薄暮中,乡间傍晚的宁静让他心旷神怡。他记起乌利塞斯神父日记中的一段话,轻声背诵起来:
我来到此处,不是为了引导那些自由的人,而是为了那些被奴役的人。前者拥有自己的教堂。而我的羊群的教堂没有四壁,唯有一个可以触及上帝的穹顶。
托马斯深吸一口气,任目光游走,徜徉在这座无边的教堂里,葡萄牙大地的温柔和富饶令它熠熠生辉。他不知自己开了多远,但肯定比走路远得多。对于旅途的第一天来说已经足够。明天他再更进一步。
用防雨布搭一个帐篷,想来是件麻烦事。他决定听从伯父的建议,把车厢布置成卧室。他打开车门,清点伯父为他准备的行装:轻质的煮锅和煎锅;一个小酒精炉和白色的块状固体酒精;一只碗、一只盘子、一个杯子、烹饪用品,全是金属制品;汤料粉;面包卷和长条面包;肉干和鱼干;香肠;新鲜蔬菜;鲜果和果干;橄榄;奶酪;奶粉;可可粉;咖啡;蜂蜜;曲奇饼干和松饼;一瓶烹调用油;香料和调味品;一大罐水;驾驶服及全套配件——手套、帽子,还有那副丑陋的护目镜;六只备胎;绳子;一柄斧头;一把锋利的刀;火柴和蜡烛;一个指南针;一本全新的笔记本;铅笔;一套地图;一本法葡字典;雷诺的驾驶手册;羊毛毯;工具箱和其他汽车用品;一桶汽油;帆布防雨篷,加上系索和帐篷钉;等等。
这么多东西!伯父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在车厢里无处容身。他把沙发清理干净,试着躺下来。沙发长度有限,他不得不蜷起腿。他透过车厢宽大的前窗望向驾驶室。驾驶座虽然硬了些,但像条凳一样平整。而且两端没有门的隔挡,他的腿可以充分伸展。
他取出面包、鳕鱼干、橄榄、一皮袋葡萄酒、伯父送的外套,再带上驾驶手册和字典,回到驾驶室。他仰卧在沙发上,两脚伸出车外,遵照伯父的建议潜心研究起驾驶。他双手举着手册,字典摊在胸口。
没想到上机油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事项。传动装置、离合器、离合器外盘、后轴、传动轴的前后接头、所有车轮的轴承、前轴接头、主轴轴承、连接轴、驱动杆的接头、磁电机轴、车门铰链……基本上这台机器里所有会动的零件都需要坚持不懈的润滑。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由得心生恐惧。很多零件在每天早晨引擎启动之前就需要几滴机油,有些零件每两天或每三天需要上一次机油,其他的每周一次;当开到一定里程,还需要额外的保养。汽车在他眼中有了新的形象:它由上百只疯狂啁啾的小鸡组成,它们伸长脖子、张大嘴,全身上下不住颤抖,尖叫着乞求它们渴望的那几滴油。他怎么才能照顾好这么多张饥饿的嘴?相比之下,乌利塞斯神父的礼物的说明多么简明扼要!他仅仅是恳求家乡那些有幸使用上等油漆的好心工匠,希望他们为他的杰作重新上漆。在制作过程中,他只能凑合使用殖民地当地的劣质替代品。
夜间寒气渐盛,托马斯不由得对伯父的大衣心生感激。貂皮温暖、柔软,他把它幻想成多拉,渐入梦乡。她同样温暖、柔软,而且她和善、优雅、美丽、体贴。但她的身影被他的忧虑吞没——想想那些嗷嗷待哺的嘴!——他辗转难眠。
第二天早餐过后,他找出机油罐,翻开驾驶手册,逐行、逐图、逐段、逐页进行操作,给整辆车上油。他不仅掀起前车盖,把头伸进机器里面,还卸下驾驶室的地板,润滑内部的零件,他甚至还趴在地上,钻到了车底下。这是一份累人的脏活儿,要求事无巨细。接着他给水箱加了水。然后他遇到一个急迫的问题。虽然伯父把这台机器誉为科技的巅峰之作,它却无法提供一项更为基本的设施——下水道。他不得不钻进附近的灌木丛里解手。
启动冰冷的引擎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要是他的手脚再强壮些就好了。等到汽车终于喷出尾气、咔嗒咔嗒响起来,如何让轮子转起来又成了一个让人头疼的难题。从他醒来的那一刻算起,直到这台机器鬼使神差地往前一冲,四个小时过去了。他紧握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路面。前方是与里斯本邻近的小镇波沃阿-德圣伊里亚。从首都出发一路往东北开,这是沿途第一个村镇。在此之前,这个小镇对他来说只是个无关痛痒的地名。车进城时,他的心里打起了鼓。
几个男人出现在街边,衬衫上别着餐巾,手里握着鸡腿或其他食物,直勾勾地盯着他。理发师们举着沾满泡沫的刷子跑到店外,身后跟着满脸泡沫的男人,他们也盯着他。一群老妇一边在胸口画着十字,一边盯着他。男人们停止了交谈,转头盯着他。女人们停止购物,转头盯着他。一位老人冲他行了个军礼,也盯着他。两个女人惊恐地笑着,一边盯着他。并排坐在长椅上的几个老人用没牙的嘴咀嚼着,一边盯着他。小孩们尖叫着四散躲藏,一边盯着他。一匹马一声嘶鸣,腾起前腿,吓坏了车夫,它也盯着他。主路旁羊圈里的一群羊无助地咩咩叫着,盯着他。牛群哞哞地低声叫着,盯着他。一头驴嘶叫起来,盯着他。狗狂吠不止,也盯着他。
在这些酷似尸检的犀利目光下,托马斯一不留神踩松了油门。车咔咔响了一声、两声,熄火了。他猛踩油门,毫无反应,不由得沮丧地闭上双眼。片刻后,他睁开眼,环顾四周。在他的前面、侧面、后面,有上千只眼睛正盯着他,其中既有人也有动物。整个场面鸦雀无声。
这些眼睛眨着眨着,沉默渐渐崩塌。不知不觉间,波沃阿-德圣伊里亚小镇腼腆的居民们拥上前来,从各个方向围住汽车,直到围了十层、十五层。
有些人满面笑容,向他抛来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你是谁?”
“你怎么停下来了?”
“这东西是怎么动起来的?”
“它值多少钱?”
“你很有钱吧?”
“你结婚了吗?”
几个人瞪着他,抱怨道。
“你就不怕把我们震聋吗?”
“你干吗往我们脸上撒那么多灰?”
孩子们大声问着天真的问题。
“它叫什么名字?”
“它吃什么?”
“车厢里有马吗?”
“它的&14222;&14222;是什么样子?”
许多人挤上前来触摸这台机器。更多人只是温和地默默观望。至于那个行军礼的男人,只要托马斯朝他的方向多看一眼,他就多敬一个礼。在人群之外,羊、马、驴、狗重新各就各位,叫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