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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斜靠在一个木椅上看电视。他懒洋洋地看了春琴一眼,说了一个价格。春琴还了价,老板就不耐烦地朝她挥了挥手,决定不再搭理她。春琴犹犹豫豫地往前走了几步,还是站住了。她又回过身去,再次来到了那家水果摊前。她撩起那件水蓝色褂子的下摆,斜着身子,从夹袄的侧兜里往外拿钱。那些花花绿绿、币值不一、叠得整整齐齐的碎票子,被她包在一面皱巴巴的手帕里。老板把称好的芦柑扔给她,带着一种嫌恶的神情,从她手里接过钱,看也不看,一把丢在了放钱的硬纸盒里,仍旧转过身去,瞧着电视机的荧屏,咧开嘴笑。
当年朱方汽车站所在的那个小山坡,已经被推平了。售票处的小屋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中石化的一座加油站。
我和春琴在路边的站牌下等车。
我终于有机会认真地问她,春生到底是怎么死的。那时,春琴已不愿意再提这个话头。她的嘴唇不住地颤抖,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住了,没有掉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对我道:
“怎么死的?还不是叫人家给咒死了。说不定哪一天,连我也要叫她给谋害了。死了也好,我让她。”
春琴口中的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我明知道她们婆媳间的恩怨已势同水火,难以化解,还是说了一大堆连我自己也不相信的话来安慰她。大概是看见一辆挤满了人的中巴车摇摇晃晃地开了过来,春琴把手里的那袋芦柑递给我,勉强朝我笑了笑,让我不用担心她,“到了实在熬不过去的那一天,大不了我就到南京来投奔你。”
她这么说,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但“投奔”二字,听上去还是让人有些惊心。
我回到邗桥之后,塑钢厂正式宣布倒闭。清算后的资产、地皮以及巨大的债务,都一同转给了南京的一家房地产公司。
我拿着买断工龄的六万块钱,提前办理了退休。
半年后,我从一场车祸中死里逃生。我在医院的病床上苏醒过来,面对大夫“如何通知家属”的严厉质询时,想来想去,这个所谓的“家属”,只能是春琴。但我没有提供她的联系方式。我强忍着麻药失效后剧烈的疼痛,对大夫笑了笑,道:“我的情况稍微有点特殊。怎么说呢,我既是病人,同时也是他的家属。”
大夫离开后,我忽然想起春琴“大不了我就来南京投奔你”那句话,不由得满眼落泪。
那时,我已经意识到,我和春琴,在终于走投无路、对糟糕的命运仍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的时候,都把投奔对方作为自己不假思索的选择。可问题在于,两个选择,不仅方向相反,而且互为矛盾。
我再次见到春琴,已经是五年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