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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冬将摩托车推进院门,停在了一棵枣树下。他的妻子夏桂秋正在廊下剥着蚕豆,招呼我进屋吃饭。春琴换了一身水蓝色的新褂子,匀了脸,盘了发髻,正在灶下烧火。看到我进门,春琴冲我笑了一下,问我要不要把身上淋湿的衣服换下来。可她也就这么一说,过后就忘了。倒是桂秋听见婆婆的这句话,赶紧去里屋找出了一件龙冬的夹克,不由分说,帮我把衣服换了下来,将湿衣服拿到灶下去烘烤。
老家拆迁后,安置房的水电还没有通。春琴和儿子、儿媳,从新珍表姐的手里租下了一处小院,算作过渡。这处幽僻的宅院,应当就是琴师赵孟舒自尽前最后的造访之地。至于说新珍的表姐(还有粮管所的罗站长)又搬到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在朱方镇的这三四天中,春琴一次也没有向我提起她的弟弟春生。她不提,我也不便贸然动问。在我小时候,隐约就听到村里流传着这样一个俚语:像春琴家那样倒霉。他们家原先有六口人,日子虽说不算富裕,也是中上人家。她的祖父、父亲和最疼爱她的哥哥,居然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先后死去,且死得不明不白。她本人在十五岁那一年,嫁给了四十出头的赵德正。后来她母亲也去世了。唯一的弟弟去了千里之外的贵州。
现在,这个弟弟也不在了。
一天晚上,龙冬在陪我喝酒时,眼里泪光闪烁,偷偷地对我道:“我真担心她跨不过这道坎。你回来一趟,打个岔,谢天谢地,这事总算过去了。如果单位没什么要紧的事,不妨在家多待两天,陪她说说话。”
可我的看法与龙冬完全不同。
我知道,春琴表面上的平静之下,其实暗藏着一种远比悲伤可怕得多的东西,那就是厌倦。那是一种预先接受了最后的结果(死亡),硬起心肠,决意在这世界上再耽搁几天的麻木和呆钝。而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她的眼睛盯着你的时候其实并不在看你。她在听人说话的时候,其实是在走神。她在对你微笑的时候依然眉头紧蹙。她在跟你说话时言不由衷。仿佛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与她全然无关。
这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夏桂秋不时地往我杯中斟酒。她跟着龙冬叫我舅舅。这个来自皮村的姑娘,表面上看,有说有笑,一点也不像春琴向我抱怨的那样凶悍。她一连两次借故与婆婆搭话,脸上带着笑(甚至,她在第二次与婆婆说话时,还伸手捋了捋她的胳膊)。可春琴一直阴沉着脸,只当听不见,对儿媳的真情假意,完全不予理睬。桂秋讪讪地瞥了我一眼,有点下不来台,又不便当场发作,脸色陡然间也变得很难看。稍后,她心绪烦乱地往嘴里扒饭时,不小心咬破了嘴唇。看着餐巾纸上殷红的血点,我暗暗有些担心,桂秋勉强咽下去的这口恶气,迟早会变着法子发泄出来。
等到吃完午饭,春琴去厨房洗碗的这个当口,夏桂秋笑吟吟地将一条热毛巾递给我擦脸,随后扬声道:
“吹。一天到晚就知道吹!什么特级飞行员喽,什么特训大队长喽,今天三等功,明天二等功,好像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宝货。等到那飞机从半天空往下一掉,轰的一声,腾起一片火来,连尸骨都化成了烟,被风刮得没影了。这下好了,不吹了,歇了屄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口口声声威胁我,让她弟弟回来收拾我,来呀,你怎么不让他来收拾我的屄。”
桂秋在说这番话时,故意提高了嗓门,以便让婆婆在厨房里可以听到。碗碟在搪瓷盆里的碰撞和刮捎声突然停了下来,厨房里一片静寂。
短短半分钟的停顿过后,春琴仍接着洗碗。
就算天底下的婆媳都是天敌,就算多年的积怨与争斗压在心里不吐不快,春生刚死,桂秋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已经不能用“恶毒”或“令人发指”来形容了。直到这时,我才忽然想明白,当初龙冬与夏桂秋谈恋爱时,春琴为何要不顾性命地加以阻拦。当然,春琴成天挂在嘴上的那句“迟早我要死在她手上”,也绝非是一时气话。
本来,我昨晚已经答应龙冬在朱方镇再住两天,到了这时,我只得暗暗在心里编造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以便在当天下午就返回邗桥。奇怪的是,不论是桂秋、龙冬,还是春琴,都没再流露出任何挽留的意思。
我和春琴沿着杂乱而潮湿的街道往前走。我记得当年春琴送我去南京时,走的是同一条路。面目全非的街道,已无任何遗存可以让我去辨认过去的岁月。二十四年的光阴,弹指而过,不知所终,让回忆变得既迟钝,又令人心悸。在经过一家水果摊时,春琴忽然站住了。她问我,知不知道一种名叫海洛因的东西。海洛因与赵锡光偷偷种在院里的鸦片相比,到底哪个更毒?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问,正想着如何跟她解释,春琴已经转过身去,向水果摊的老板询问芦柑的价格了。她要给我买点芦柑,让我带在路上吃,对我的劝阻完全不予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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