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2/2)
就像是被人劈面浇上了一盆雪水,我心里有一种彻骨的冰凉和刺痛。我呆呆地望着春琴远去的背影,好一阵子回不过神来。
唐文宽来到码头边,嬉皮笑脸地对我说:“小哥去了南京,家里有吃不完的油条和麻花,带几根回来给我尝尝。”没等我接话,他又接着说,“你娘住在南京的糕饼街,街上有一家油条店,有一家麻花店。你娘家里养着两只雀子,一只金雀子,一只银雀子……”
当唐文宽旁若无人地朝我哈哈大笑时,我瞥了一眼亮豁豁的巷子口。春琴早已不见了踪影。
不过,到了我结婚的前一天,春琴还是给我送来了一床缎子被面、一块毛呢裤料。第二天一早,她带着龙冬来家里帮忙,灶上灶下忙个不停,强打精神跟银娣说笑。
对于我的“好运气”唯一表示不屑的,是我婶子。她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我母亲在嫁给那位副司令之前,司令与前妻已育有两儿一女。“突然多了个乡巴佬去分家财,人家嫡亲的儿女怎肯善罢甘休?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呢!都说‘侯门一入深似海’,我料他去了南京,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那时,我堂哥礼平已经兼任了朱方钢管厂的厂长。春节前,他从上海运回了村中第一台黑白电视机。电视机的出现,彻底终结了同彬作为“讲故事的人”的历史——每当黑夜降临,全村的孩子一扔下碗筷,就会往我婶子家跑,坐在那台十二寸的电视机前,透过飘闪着雪花、滚动着波纹的模糊画面,张着小嘴,探测着未知世界的辽阔和浩瀚。
这年春上,我和雪兰往公社跑了七八趟之后,终于办齐了所有的材料和手续。按照春琴的建议,我不妨“一个人先去南京探探路”,等到安顿下来之后,再回来接雪兰不迟。雪兰虽说也同意了,可一直哭哭啼啼,担心我“一到南京就会撇下她,另找新欢”。到了出发前,她染上了重伤风,卧床不起。
同彬和永胜约我去朱方镇洗了个澡。晚上由同彬做东,在澡堂附近一家新开的小酒馆里,点了几样小菜,要了一箱啤酒,算是为我饯行。永胜送了我一支“英雄”牌钢笔。同彬则递给我一个嫩绿色的塑料封皮笔记本,还在扉页上写下了两句唐诗:
仰天大笑出门去,
我辈岂是蓬蒿人?
可是说实话,在端午节前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我跟在春琴身后,挑着铺盖卷赶往朱方镇的时候,我心里怎么也笑不出来。雪兰执意要从床上爬起来,送我去朱方汽车站。她母亲劝了半天,才拦住了她。
汽车票是中午十二点一刻的,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公社的卫生院,与德正告别。
德正坐在卫生院廊下的一张竹椅上,望着我静静地笑。树木的阴翳在他脸上笼罩了一层幽暗之色。由于虚胖和浮肿,他的脸有些异样。原先那种刀凿斧削的刚硬轮廓变得模糊了,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脾气温和、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那天上午的大部分时间,德正都在谈论我的父亲。
自打父亲过世之后,我一直不敢去探究他自杀的原因。我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个我不想知道的秘密,以免父亲突然暴露出来的那些“反革命行径”,抵消掉我对于他的全部思念。而今天,德正终于有机会把这个秘密揭开了。其实,这个被层层包裹起来的“内核”,并不像我事先想象的那样可怕。
我父亲的师傅名叫戴天逵,江西修水人。他的身份极其复杂,据说早年与日本人、青帮头目以及南京的汪伪,都有过往来。一九四八年的冬天,他抵挡不住金钱的诱惑,在上海受命组建了一个秘密特务组织,据点在浦东川沙。这个组织的成员,一共十个人,除了戴天逵本人之外,剩下的就是他的九个弟子。
“你父亲自然也在其中。”德正从小桌上拿起一只国光苹果,先用一边的牙齿咬,咬不动,又换到了另一边,最后,他终于把苹果放下了,“你父亲并没有接受那份属于他的金条,用于暗杀的一把无声手枪,你父亲以不会打枪为由,也没有接受。”
戴天逵并未等到上海解放的那一天。两个月之后的一天黎明,他的尸体在外白渡桥头被发现——他撞上了一辆飞驰而过的有轨电车,当场毙命。由于戴天逵的突然死亡,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日子里,这个组织与上线的联络随即中断。也就是说,它既未向台湾提供任何一份情报,也没有来得及做什么破坏和暗杀活动。但那份按了手指印的潜伏人员名单,长期以来,一直是父亲的一块心病。戴天逵的九个徒弟中,有六个都在上海。剩下的三个人,大师兄徐新民住在南通,老九陈知辛在泰州。
我父亲排在老八。
到了一九六四年冬,随着徐新民在南通被捕,我父亲实际上已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我还记得在那段日子里,父亲脸上隐藏不住的惶恐、悲哀和茫然失措。
“徐新民是在一九六四年冬天被捕的,你父亲出事是在一九六六年。当中相隔了整整两年,你不觉得奇怪吗?”德正皱着眉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接着道,“我的意思是说,假如徐新民真的供出了这个组织的所有情况,你父亲为什么要拖到两年之后才自杀?这是第一。第二,以你父亲身上的那点事来说,即便被捕,也罪不至死。也许判个七八年就会放出来。你晓得,你父亲是一个聪明人,行事周密,深思熟虑。他完全没有必要慌慌张张地上吊自杀。第三,你父亲刚死,从省城来抓捕他的公安就来到了村中,他又怎么能知道自己要被捕的消息?而且时间掐得那么准?难道是他自个算出来的?这事没这么简单!
“你父亲死后,全村的人都去为他送葬。但我注意到,在送葬的人群中,有一个外地来的妇女,头上戴着绿色的方巾,缠着老福问这问那,说个不停,显得特别刺眼。在她离开村庄时,我在她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到了十八亩的一条小沟边,她发现我还跟着她,就厉声责问我到底想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互不相干。对付这样的女人,我还有些办法。等到我跟着她上了过江的船,这个女人也许觉察到了哪儿不对劲,她悄悄地挤到我身边,问我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像鬼一样,一步不落地跟着她。我说,你过你的江,我过我的江,互不相干啊。她又问我要到什么地方去,我说,你去什么地方,我就去什么地方。她当时没说什么,可嘴唇已经开始打哆嗦了。我们过了江,走到一个名叫丁卯的小镇上,天又开始下大雪。她终于停在了一个理发店门口,再也不肯往前走了。我判断她的家应该就在附近不远。她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给了我,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她叫我菩萨老子,哀求我行行好,别再跟着她了。我这时才告诉她,我和赵云仙打小一块长大,是一辈子的兄弟。如今,他不明不白地吊死在尼姑庵里,我有责任知道真相。一听我这么说,这个女人立刻就装疯卖傻,向我发誓赌咒说,她可不认识什么赵云仙、李云仙的,她之所以出现在葬礼上,是因为走道迷了路,既然撞上了,就去看个热闹。我倒也不和她争辩,只是说,你要这么耗着,我们就一直耗下去,反正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最后,她犹豫了半天,大概是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就狠了狠心,将我领到了丁卯镇的一个裁缝合作社,把我交给了一个戴眼镜的驼背裁缝。这人正是陈知辛。
“正是从陈知辛的口中,我了解到,徐新民在南通被抓,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组织被公安机关破获。徐新民跟一位小学老师发生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他被捕的罪名是破坏军婚。你父亲的口风极严,他在上海的所有情况,从未向我吐露半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是我从陈知辛的嘴里知道的。他当时是裁缝合作社的副社长。事实上,不论是陈知辛,还是徐新民,到现在都还活得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依我看,你父亲的死,或许另有原因。”
春琴从食堂买了饭菜回来。茶缸里是百叶结烧肉,铝制饭盒里装着蚕豆炒莴笋,饭盒的盖子上,是两个白面馒头。除此之外,还有一瓷碗米饭,外加一小碟红方腐乳。简单几样东西,倒也在小方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德正只吃了半个馒头,就放下了筷子。他说,嘴里有一股铁锈味。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胃口。为了不惹春琴生气,为了不让她充满哀伤、强作欢颜的脸上增添任何不悦之色,我任由她一次次地往我碗里夹菜。她夹多少,我就吃多少。
趁春琴去门外水槽边洗碗的工夫,我问了德正这样一个问题:在他上任之初,曾经发愿要做三件大事。可等到他最后下台,其实只完成了其中的两件:建了一所学校;推平了磨笄山,开出了一片新田。我很想知道,他没有来得及做的那件事是什么。
德正正从一次短暂的小睡中醒来,他似乎对我的问题感到有些吃惊,眼神里有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迷惘。不过很快,他就坐直了身体,朝我眨了眨眼睛,用很小的声音对我耳语道:
“现在,我正在做这件事。”
用不着我来饶舌,你大概也能想明白,德正正在做的这件事,指的大概就是“死”。
一辆满是尘土的长途汽车徐徐停靠在朱方车站。春琴从一个腋下夹着红旗的工作人员手里,拿过一把梯子来,架在了刚刚停稳的汽车上。她爬到梯子上,从我手中接过铺盖和大件行李,放在汽车顶部的大网兜里。当她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猛然间有些头晕,差一点没栽下来。我赶紧上前扶住她,问她要不要紧,可司机已经在很不耐烦地按喇叭了。
我记得当时正是六月天气。透过公路边的树荫,可以看见生产队的社员们在一条亮汪汪的河边,正开镰割麦。
汽车开出去没多远,突然就熄了火。我看见春琴摇摇晃晃地冲下了车站的陡坡,朝这边跑了过来。可没等她跑到汽车跟前,引擎再次打着了火,汽车又在往前开了,把春琴扔在了马路当中。
汽车很快就拐了一个急弯。
一段写有“八字宪法”标语的红砖矮墙,遮住了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