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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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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或许还记得,尽管我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但我在这个世界上并非孤身一人。我还有一个母亲。她一直生活在传说中。她的存在,对我而言,也可以说就是不存在。我一会儿听人说她在合肥,一会儿又到了什么襄樊。随着那两位负责外调的军人的到来,我终于知道,她如今就在南京。

如果说,在这么多年的岁月中,我很少想起她来,那当然不是事实。不过,我有自己对她的记忆方式——那就是遗忘;我也有自己渴慕她的方式——那就是“只当她死了”的冷漠与憎恶。在父亲下葬的前一天,我曾问过老福奶奶,假如我母亲听说父亲过世了,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会不会突然回来?那时,老福奶奶正和老鸭子、马老大她们几个,在我们家门前的灵棚里张罗着做丧服。她扭过头来,用一种既悲悯又吃惊的眼神望着我,似乎在说:“你这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她还是擦了一下眼泪,朝我笑了笑:

“没准吧。”

应当说,在那段悲惨的日子里,正是期望着母亲突然从天而降的幻想,多少减轻了我的悲哀和恐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得到过她任何准确的讯息。每当看见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沿着风渠岸边的大道,一路颠跳着来到村子里,我也曾怀着一个收到母亲来信的可笑梦想。她从来没给我写过一封信。可是现在,在事先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这个被人尊称为“首长”的女人,不知怎么就忽然想起来,她还有一个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儿子。她用军用吉普派来了神秘的使者,要接我去南京同住。全村的人都在替我高兴。老人们得到这个讯息,都无一例外地抹起了眼泪,用老福奶奶的话来说:

“毕竟是母子连心。老天爷终于开眼了。”

我不知道,这事是福是祸,也不知道应当为此事感到高兴还是悲伤。我这个人,从未出过远门,对于村庄以外的人和事,都感到莫名的畏惧。我在很早以前就有了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像我这样一个人,似乎不配有更好的命运。打个比方说,一只在黑暗的罐子里孵卵、长大、老死的蛐蛐,一旦跑到了炽烈的光线下,是好是坏,我也说不清。另外,当我意识到自己即将告别这个村庄时,一种陌生而强烈的依恋之感,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就像一枚看不见的铁钩子,紧紧地钩着你的皮肉,牵着你的心。

请原谅,我这里扯远了。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在我母亲决意将我“召回”之时,我对这件事情的疑虑和冷漠,与村里人众口一词的艳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我的郁郁寡欢和前途未卜的不安,很快就抵消了最初的那点可怜的虚荣。甚至,在我内心,我宁愿此事未曾发生。

依照本乡自古以来的风俗,腊月二十九这一天,是家家户户除灰掸尘的日子。所谓的掸尘,指的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洒扫庭除,而是要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绑上竹枝,掸除屋顶瓦楞上的灰尘。父亲死后,十多年间,我从未掸过尘。你可以想象,我们家的屋顶、梁柱、瓦楞上积了多少蛛网,而蛛网上又有多少蚊虫、飞蛾的尸体!除此之外,我们家的墙壁上还覆满了一个个铜板大小的圆点——那是不知名的小虫的分泌物形成的翳斑。如果你小心揭下它,可以用来制作笛膜。

那天早晨,我起床后,照例去村西的牛圈出粪。出完牛粪,还得清除尿迹,撒上干土。随后,我照例要带牯牛去风渠岸边喝水,再给它们换上新鲜的草料。当我忙完这些事回到家中的时候,看见院子里的屋檐下,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女式自行车。自行车上还搭着一件红色的棉袄。

我进了屋,只见雪兰身穿宝蓝高领毛衣、黑色的灯芯绒裤子,站在我们家的灶台上,举着一根绑着扫帚的小扁担,正在清除屋梁明瓦上的烟炱。雪兰见我进屋,就把口罩往下拉了拉,冲我笑了一下,对我道:“屋里的烟灰呛人,你先到院子里待会儿吧。”于是,我按照她的吩咐,没头没脑地退到了院子里。

只有当峭厉的北风刮在我脸上,我才能发现自己的额头有多烫。我晕乎乎地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最后坐在了门边的一个树墩上,望着燕塘结着冰碴的水线,望着远处的晴空和光溜溜的树林,开始认真地琢磨起这件事来。可任凭你想穿脑袋,也不明白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雪兰,这个我原本跳起来也够不到的天鹅,这个据说让同彬和永胜同时害了相思病的女孩,怎么会猛不丁地出现在我们家里?

我很喜欢雪兰戴着口罩的样子。戴上了口罩,非但没有减损她美丽的姿容,相反,它使我熟悉的那个脸庞带上了一种神秘的陌生感,使得她的美变得更加锐利。可惜,当她再次来到我身边,问我“干吗坐在冷风口,你不冷吗”的时候,她的口罩已经摘了下来,吊在耳边晃荡着。她不由分说,把我从树桩上拉了起来,让我回屋去,帮她烧锅热水。她想帮我把床单、枕巾,还有被褥,统统洗一遍。

我告诉她,被褥和床单,上个月春琴已经帮我洗过一次了,还是干净的。至于枕巾呢,我从来就没见过。我一直用我爸爸的一件破棉袄当枕头。雪兰没再搭理我。她自己爬到阁楼上,把拆开的被褥和床单一股脑地抱了下来,扔在了大木盆里,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干净什么呀,一股酸馊味!”

我只好由她。

我在灶下烧水时,雪兰哼着歌,拿着一块湿抹布,在灶上帮我洗碗。有一阵子,她凑到灶下,和我并排坐在一条矮凳上,把她那冻得通红的手伸向灶口去烤火。随后,她抱着我的一只胳膊,低声地对我说,今天一早,她爹将家里的黄狗杀掉了(他将麻袋套在狗的头上,一棒子敲下去,那黄狗来不及哼一下,就断了气),晚上要请我去喝酒。见我不说话,她就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凑向我耳边,柔声道:

“天一黑,你就来家。不许摆臭架子!临了还得让人家三请四邀的。”

雪兰把洗好的被单晾在院中的铅丝绳上,就推着自行车离开了。临走前,她叮嘱我说:“这天阴晴不定的,看样子,被单今天还干不了。你就先对付一夜,我明天抽空再来帮你缝上。”

雪兰前脚刚走,我后脚就去了春琴家。

我知道,雪兰的突然来访以及晚上的酒宴均非儿戏,这事我得好好和春琴商量一下。要去春琴家,就得经过雪兰他们家门口。如果碰上他们家任何一个人,都会有些尴尬。我多了个心眼,兜了一个大圈子,从更生他们家背后斜插过去,像做贼一样溜到了村后。

春琴家大门上落了锁。院子里空无一人。两只大公鸡悠闲地踱着步子,咯咯地叫着。我转头又去祠堂的仓库找德正。

新珍和长生正在门口的竹席上晒麦子。新珍拦住我说,德正一连几天高烧不退,昨天夜里被送到了公社卫生院。长生早上才从医院回来。“他们一家三口,都在医院里待着。”我又问长生,德正得的是什么病?长生说:“听医生说,红血球,噢,没准是白血球什么的,有点不正常。是高还是低,我也搞不太明白。不妨事的,吃上一副药,蒙上被子睡一觉,出身汗,兴许就能好。”

见他们这么说,我也没顾上多想,又按原路回到了家中。整个下午,我和衣躺在阁楼的床上,满脑子都是雪兰那件宝蓝色的毛衣。一想到她朝我微笑时露出的洁白牙齿,想到她捋起袖子洗衣服时露出的雪白手臂,想到宝蓝色的毛衣所包裹的修长、匀称的腰身,我知道,除了晚上准时赴约之外,事实上我不可能还有别的选择。

还没等到天黑,雪兰的弟弟斜眼就一脸坏笑地来到了我们家。他站在院子里,也不进屋,而是“呆子、呆子”地连声叫唤。不知道为什么,过去别人叫我呆子,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可今天,让斜眼这么一叫,还真是觉得有点刺耳。我压着火,故作冷漠地问他有何贵干,斜眼咧嘴一笑,在我的腰上捣了一拳,道:

“装什么装啊!我赶早叫你几声呆子,你也别不高兴。等到我姐过了门,我就得改口叫你姐夫了。”

斜眼这个人,脾性跟他爹小武松迥然不同,成天嬉皮笑脸的,没一句正经话。我只得问他,晚上他们家摆宴,是单请我一个,还是有别人在场?斜眼吐了下舌头,笑道:“人倒是请了不少。高定邦、宝亮宝明兄弟俩、朱虎平、媒人马老大,还有我姨夫和二舅,都是搭台敲锣的,要说唱戏的,恐怕只有你一位。还磨蹭什么呀,赵姐夫,走吧?”

我跟着斜眼,心事重重地往他们家走,心里想着,待会儿见到了小武松和银娣,该如何说话。斜眼一路上都在冷嘲热讽地嘀嘀咕咕。比如,“你这家伙,算是交了狗屎运”;再比如,“我姐那么一个粉妆玉琢的人,怎么就落到了你这么一个呆子手里”还有“到了南京,可不兴把我姐扔下。我这个人,你晓得,最恨陈世美”。我只能装着没听见。到了他们家篱笆墙外,我远远就看见那张早上剥下来的黄狗皮,吊在一棵枣树上,冻得板硬,在风中飘来荡去。

来年的农历二月十八,我与雪兰成了亲。

我现在还记得,春琴在得知我应允这门亲事时的激烈反应。那天,我去河边挑水,正撞见春琴端着一盆洗好的衣裳,从码头上来。春琴说:

“男儿无刚不立。你可记得,我当初上门为你提亲,那两口子是怎么打发叫花子的?换成我,就算这个世上的女人全都死绝了,也不会跟他们家闺女成亲。再说,你去了南京,以你妈那样的地位,什么样的女孩找不着?人还没走,就弄出了这么一桩麻烦事来,将来有你的罪受。更何况——”

村中久不露面的老菩萨唐文宽,那会儿正拎着一篮刚挖出来的茨菰,朝这边走来,春琴终于忍住了没往下说。为了缓解不安的尴尬,我谨慎地转换了话题,小声地问起了德正的近况。我们都已知道了那个不幸的消息。德正的病,并不像长生所说的“不妨事”。他得的是白血病,根本无药可医。

不提德正倒也罢了,我这一问,春琴立刻就把脸放下来,带着一种让人害怕的冷笑,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来:

“真的是难为你。你倒还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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