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2/2)
一天晚上,朱虎平蹲在院中的碌碡上,一边喝着山芋粥,一边警惕地朝观前村的方向瞭望。他很快发现,在黑得像锅灰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模模糊糊的红光”,虎平对他爹朱金顺说了声“不好”,就扔下了碗筷,通知梅芳,叫齐了村里的七八个青壮年,未等观前村的报警锣声响起,就抬起水龙,向着那片红光一路狂奔。
当他们来到观前村头,发现那里根本就没有失火——地平线上的红光,不过是因为村里正在打谷场上放映电影。由于他们的到来,刚刚开始的电影不得不中断了放映。哄笑、奚落和叫骂是免不了的。不过,他们也并没有白跑。观前村一位姓邵的书记,特意让放映员将电影倒片重放,以款待这些来自邻村的精神可嘉的冒失鬼。
朱虎平盘腿坐在高高的水龙之上,嗑着香喷喷的葵花籽,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新拍的彩色电影《渡江侦察记》。他并没有注意到,在湛蓝澄碧的天宇下,在灿烂的银河中,有一颗耀眼的“长庚”星,正在向他露出微笑。伴着电影放映机的胶片“咔咔”转动的声音,一个皮肤白皙、脸上微有雀斑的女孩,穿着过于宽大的白衬衫,正与她的同伴一起,斜靠在晒场边的一个圆锥形草垛上,扑闪着漂亮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瞅着他。而在更远的地方,梅芳则倚靠在一根光溜溜的电线杆上,打量着这两个陌生的女孩。
电影散场之后,虎平与梅芳、宝明、更生他们几个,抬着水龙返回村庄。那两个女孩,一直走在虎平的前面。空气中浮动着的一缕令人沉醉的雪花膏香气,也一路伴随着他。那个穿白衬衫的女孩,在岑寂、空旷的田野上,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不时回过头来朝他望上一眼。在途经一个名叫“花溪”的小村庄时,姑娘们的身影终于离开了大路,向南走上了棉花地中间的一条田埂。在远远的狗叫声中,夜幕和竹园很快就遮住了她们的身影,惟有一月在天。
当虎平毫无必要地指挥大家停下来歇息,并踮起脚尖,朝那片棉花地里张望时,只有梅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当时还说了一句俏皮话:“千年的铁树就要开花了。”除了虎平之外,无人知道她这句话中所包含的复杂内涵。
两个半月之后的一天下午,当观前村最惨烈的一次火灾(也是最后一次)发生时,朱虎平的水龙再次经过那片开阔的棉花地。他又闻到那缕熟悉的,“让人心荡神驰、可以为它赴汤蹈火”的异香。由于这个姑娘一步不离地跟着他,朱虎平完全感觉不到灾难的氛围。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处在一种昏昏然的甜蜜和恍惚之中。两具被烧焦的尸体,骇人地摆放在一片瓦砾之中。浑身湿透的姑娘手里提着一只印有牡丹花的搪瓷脸盆,在一旁默默流泪。虎平则挨着她站着,用老实巴交的微笑向她 示好。
尽管两人的年龄相差十多岁,这段奇异的姻缘已经变得不可阻挡。女孩的父母想尽了一切办法,试图阻止这桩婚姻。她的父亲(一位在公社计划生育办公室任职的干部)甚至直接来到我们村,警告红头聋子朱金顺:“你儿子若敢踏进我们花溪一步,我就把他的卵泡揪下来当球踢!”但实际上,他们改变不了什么。那个姑娘喝下了一瓶“农药”(实际上是用蜂蜜和红醋混合而成的液体)且“人事不省”之后,她的父母终于开始为这桩婚事物色体面的媒人了。
这个姑娘有一个好听而雅致的名字,叫蒋维贞。那天下午,当朱虎平的水龙抵达花溪村外的那片棉花地时,正好听到了高音喇叭里传来的刺耳汽笛声和汽车喇叭的持续鸣叫——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幼都默然伫立,朝着想象中天安门的方向,为一代伟人垂首致哀。看着观前村上空漫天蔽日的滚滚浓烟,身为救火会会长的朱虎平,一连三次拒绝了梅芳要他停下来默哀的恳求,用沙哑的嗓子发出了“加速前进”的命令。蒋维贞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伴随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高尚情感的连续撞击):
要么嫁给这个人,要么谁也不嫁。
事实上,在那天下午的火灾中,只有我们村的水龙独自抵达了现场。观前村的人,拖家带口,全都跪在烈焰腾空的巷子口,磕着头,迎接他们唯一可以指望的救星。直到黄昏时,大火才被彻底扑灭。由于犯罪嫌疑人(一位面目姣好的龚姓女子)已在大火中丧生,其纵火动机无人知晓。村里代销点的一位售货员,在大火被扑灭之后当起了事后诸葛亮。他说,“龚西施”早在一年多前,就已经开始大量囤积火油。而据消息灵通的同彬后来回忆说,“龚西施”曾在公社的业余京剧团出演过《红灯记》中的李铁梅。她的长相,比王曼卿“还要好上一百倍”。
与“龚西施”一同被烧死的,还有她那年近七旬的婆婆。朱虎平带人清理火灾现场时,在死者家中的厨房里,看到了一只倒扣的水缸。掀开水缸,发现里面藏着一个满身污泥、刚过周岁的男孩。当这个孩子被挨个传递,送到梅芳手中时,第一次睁开了双眼。他的一只小手紧紧地揪住梅芳的衣袖,小脸依偎在梅芳的怀里,向她发出讨好的微笑。当时,被离婚弄得心力交瘁的梅芳,再也没能控制住扑簌簌的热泪。
她当即决定收养这个孤儿,并为他取名“新生”。
这年秋末的一天,村里的几个妇女在新田收棉花,梅芳与银娣因剧烈的争吵而彻底反目。新珍事后说,事情的起因,不过是为了银娣和龙英之间的“几句闲话”。银娣对龙英说:“都说毛主席何等英明,料事如神,他怎的就没能识破自己身边藏着的白骨精?与自己的结发妻子离了婚,反与白骨精成了夫妻,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头脑简单”的龙英此时接话道:“要我说呢,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德行。见了个美女,就魂不在身了。”
落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梅芳一听此话,心中陡生不快。由于银娣刚刚被提拔为副大队长兼妇女主任,梅芳不得不对她有所忌惮。她朝前走了两步,压住心头的邪火,教训银娣道:“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识破了江青的反动面目。他亲自选定了自己的接班人——这就是英明领袖华主席,没让‘四人帮’的阴谋得逞,就是明证。毛主席他老人家,虽说和江青结了婚,但他们一直是分开睡的,从来就没睡过一个被窝,一次也没有。”
她这一说,银娣和龙英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吃吃地笑,眉眼中全是不屑。她们对梅芳的教训未予理睬,继续低头摘棉花,弄得梅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迟疑间,忽听得银娣用很小的声音对龙英说:“要照这么说,那高定国与白白嫩嫩的安徽女知青结了婚,也不睡一个被窝?”
梅芳终于失去了控制。她先是痛骂龙英趋炎附势,“墙头草,两边倒”,随后又指责银娣:“主席如今尸骨未寒,你就用如此恶毒的反革命言论,来污蔑伟大领袖,简直猪狗不如!”银娣倒也不生气,她笑着对梅芳道:“你怎么不去武装部报告,让高定国把我抓起来?”银娣脸上的笑容气定神闲,实际上却寒气逼人。她在明白无误地向对手传达这样一个讯息:她已不将梅芳视为合格的对手。
梅芳气得浑身发抖,脸上一阵黄,一阵白,僵在那里,面露惊骇,双唇紧咬,却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击。新珍赶紧跑过来打圆场,劝她们“也不为个事,都少说两句”,把梅芳拽走了。银娣见梅芳吃了个瘪,却一声不吭地走了,心里就有几分得意,她回过头来又补了一句:
“你他妈以后少跟我咬文嚼字,上纲上线。告诉你说,你的好日子已经到头啦!”
正是因为这句话,两天之后,梅芳出人意料地向公社提交了报告,辞去了大队革委会副主任一职。面对新任公社书记陈公泰的苦苦慰留,梅芳只是灰灰一笑,“算了吧。我让他们。”从此以后,梅芳带着她从观前村收养的小新生,深居简出,谨言慎行,黯然度过了她的后半生。看着她那曾经光芒四射的生命一天天委顿下去,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她辞职时的一句伤心话,曾经让我回味了许多年:
“我以为自己沐浴着时代的光辉,其实一直生活在耻辱之中。还不如一条狗。”
现在,也许应该简单地提一下这年冬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
如果我告诉你,与此前发生过的那些事相比,这件事还要离奇、诡谲得多,你一定会觉得难以置信吧?可事实就是事实。不要说你,就拿我来说,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当我回忆起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仍然一头雾水。
一天中午,我赶着生产队的两头水牛,到风渠岸边的溪沟里喝水。初冬的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我懒洋洋地坐在岸边,手里捧着一本名为《烈火金刚》的小说。我看见蓝天下的雁阵,一排接着一排,越过村庄上空的枯树和灰扑扑的瓦楞,“嘎嘎”南飞;我看见老福奶奶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爬到凳子上,正想把树梢上已经干瘪的老丝瓜捅下来;我也看见了春琴。她站在燕塘的水码头边上,一边喊着什么,一边远远地朝我挥手。大概是见我没什么反应,春琴干脆绕过池塘,沿着风渠岸朝我这边飞跑。
我实在想不出会发生什么事,让她顶着风猛跑,以便在第一时间告我详情。她吃了太多的风,以至于跑到我跟前时,不得不一手叉住腰眼,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正要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把就把我抱住了。她还是第一次这样抱我。事实上,经过我仔仔细细的回忆,她当时满头大汗地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
“菩萨显灵了!”
我把牵着水牛的绳子交到春琴手中,在她焦急的催促下,往村里的大队部跑去。我的脑子想的事太多,反而一片空无。耿耿于心的只是这样一个疑问:春琴口中所谓“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来”,指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大队部的门前停着一辆中型军用吉普。德正和高定邦站在门口,都望着我笑。两个身穿绿色军服的人喝着茶,隔桌而坐。他们在大队部已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