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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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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远处稍微高点儿的地方看,这个撒克逊村子与埃克索和比特丽丝的巢穴不同,更像你们所熟悉的“村庄”。至少有一点——也许是因为撒克逊人对幽闭症更加敏感——这儿不朝山腰里面挖。如果你像埃克索和比特丽丝那天晚上一样,从陡峭的山壁上下来,你应该能看到,下方大概有四十多幢独立的房子,在谷底排成两个大略的圆形,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你从远处可能还看不出房子大小和华丽程度上的区别,但你肯定能看到茅草屋顶,很多是“圆屋”,你们当中有些人,也许还有你们的父母,就是在类似的屋子里长大的。如果说撒克逊人愿意牺牲一点儿安全,换取通风的益处,那么他们也采取了认真的弥补措施:村庄周围有一圈高高的木桩围篱,木桩用绳索相连,顶端削得尖尖的,像巨大的铅笔。无论从哪个地方走近,围篱至少都有两个人那么高,外侧还挖了一道深沟,让人更加不敢爬过去了。

埃克索和比特丽丝从山坡下来,两人停下脚步喘气的时候,看到的应该就是这幅景象。太阳快从山谷那边落下去了,比特丽丝的眼睛更好,所以还是走在前面,身体向前倾着,比埃克索快一两步,周围的草和蒲公英和她腰一般高。

“我看到四个人守着大门,不,五个,”她说道。“我想他们手里拿着长矛。上次和其他女人一起来的时候,只有一个看门人,带着两条狗。”

“公主啊,你确定他们会欢迎我们吗?”

“别担心,埃克索,他们现在对我已经很熟悉了。而且,这儿有个长老是不列颠人,虽然不是同一个部族,但大家都把他当成有智慧的领袖。他会给我们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夜。不过呢,埃克索,我觉得好像出什么事情了,心里有些不踏实。噢,又来了一个拿长矛的,带着一群凶恶的狗。”

“谁知道撒克逊人在干什么,”埃克索说。“我们还不如找别的地方过夜呢。”

“天就快黑啦,埃克索,而且长矛可不是用来对付我们的。还有啊,村子里有个女人,我打算去见一下,她很懂医药,比我们村子里谁都强。”

埃克索等着她继续往下说,可她只是望着远处,于是他问:“那你为什么要去找懂医药的人呢,公主?”

“我有时候感觉有点不舒服。这个女人可能知道怎么治。”

“什么样的不舒服啊,公主?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是因为要到这儿找地方过夜,所以才想起来。”

“可是什么地方呢,公主?哪里痛?”

“哦……”她没有转身,一只手按在腰间,就在肋部下方,然后笑了起来。“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今天走这么多路,都看不出来有什么事。”

“的确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公主,倒是我一直要停下来休息。”

“我就这么说嘛,埃克索。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实际上,公主啊,你和只有你一半年纪的那些女人一样健康。不过,如果这儿有人能帮你解除疼痛,那么去看看能有什么坏处呢?”

“我刚就这么说嘛,埃克索。我带了一点锡,换药。”

“谁愿意身上有地方痛呢?我们都有这种情况,只要有办法,也都想治好。只要这个女人在这儿,守卫们又放我们进去,那我们一定要去。”

他们走过壕沟上的桥时,天快黑了,大门两边都点起了火把。守卫们高大魁梧,但看到他们来,却面露恐慌。

“等一下,埃克索,”比特丽丝低声说。“我一个人去跟他们说说。”

“别靠近他们的长矛啊,公主。狗看起来倒还安静,那些撒克逊人好像都吓傻了。”

“你都是个老头子了,埃克索,如果他们害怕的是你,我马上就告诉他们这是个错误。”

她大胆地朝他们走过去。大家围住她,一边听她说,一边不时朝埃克索狐疑地看着。随后其中一个人冲他喊,说的是撒克逊语,让他走到火把跟前,大概是要看看他是不是年轻人假扮的。然后他们又和比特丽丝说了几句话,就让他们俩过去了。

从远处看,这个村庄是两圈整洁有序的房子,但一走上村子里的小路,埃克索惊讶地发现,这儿成了混乱的迷宫。天色这会儿是快黑了,没错,可他跟在比特丽丝后面,看不出这地方有任何逻辑或规律。建筑物会突然从他眼前冒出来,挡住去路,他们只好走旁边那些令人疑惑的小胡同。这时候他们比在外面走大路时还要小心:之前下了暴雨,路上都是泥坑水洼;而且撒克逊人好像满不在乎地听凭各种各样的东西丢在路中间,甚至还有石块。但是,让埃克索最难受的,是那种难闻的气味,随着他们的脚步或强或弱,但一直都在。和当时的人们一样,他已经习惯了人畜粪便的气味,但这种气味要难闻得多。很快,他就发现了气味的来源:整个村子的人都把一堆堆的腐肉放在房子前面或道路旁边,作为给各种神祇的供奉。有一下子气味特别浓烈,埃克索转身去看,一幢小房子的屋檐下挂着一个黑色的东西,上面有一大堆苍蝇,苍蝇嗡一声飞走,那东西的形状顿时就不一样了。随后,他们又看到一群孩子拽着一头猪的耳朵;狗、牛、驴子,到处乱晃,没人看管。路上遇到的几个人,要么默默地盯着他们,要么快速消失在门或窗户后面。

“今晚这里有点奇怪,”比特丽丝低声说。“一般他们会坐在房子前面,或者围个圈,又说又笑。孩子们该跟在我们身后,问上一百个问题,不知道该骂我们,还是该当我们是朋友。今天奇怪,都很安静,这让我觉得不踏实。”

“我们有没有走错路,公主,这是朝他们让我们过夜的地方走吗?”

“本来我想先去找那个女人,看看有没有药。但看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最好还是直接到那幢破旧的长屋里去吧,别遇上什么事儿。”

“那位女药师,住得离这儿远吗?”

“我记得就在这附近。”

“那我们去看看她在不在吧。你身上的痛是小事情,我们都知道,但如果能治好,干吗还让它痛呢。”

“等到明天上午也来得及,埃克索。这是小事情,要不是说起来,我都不觉得痛。”

“话是这么说,公主,但是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去看看这位聪明的女士呢?”

“你要是特别希望去,那我们就去吧,埃克索。我倒愿意明天上午再说,或者下次经过这儿的时候再来。”

两人说着话,一拐弯来到一个地方,好像是村庄的广场。广场中央烧着明亮的篝火,在火光的照耀下,能看到周围坐满了人——撒克逊人,有老有少,还有小婴儿,抱在父母的怀里。埃克索首先想到的是,他们闯进了异教徒的仪式。但是,等他们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埃克索才发现人们的注意力没有集中点。他能看到的那些人神情严肃,也许心里感到害怕。人们说话声音都很低,人群中弥漫着一种焦虑的气氛。一条狗冲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叫了一声,随即被黑暗中的人赶走了。有些人注意到了他们,眼神空洞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就不去管了。

“谁知道他们这是担心什么事情,埃克索,”比特丽丝说。“要不是女药师就在附近,我倒宁愿走开。让我来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去她家的路。”

他们朝右边一排小房子走去,这时他们意识到,黑暗中还有很多人,在默默地看着篝火周围的人。比特丽丝停下脚步,跟一个站在自家门口的女人说话,埃克索随即意识到,她就是那个女药师。他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依稀能辨别出一个脊背挺直的中年女人,个子很高,手里抓着一条披巾,紧紧裹住肩头。她和比特丽丝继续低声交谈着,不时望望人群,又看看埃克索。最后,那个女人打个手势,让他们进屋,但比特丽丝走到埃克索跟前,轻声说道:

“让我跟她单独谈谈,埃克索。帮我把行囊拿下来,在外面等我吧。”

“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吗,我的公主,虽然我听不懂这撒克逊话?”

“这是女人的事情,丈夫。让我单独和她谈,她说要把我这副老身子骨好好检查检查。”

“对不起啦,公主。我刚才没想清楚。让我把行囊拿下来,我就在外面等着,多久都行。”

两个女人进屋后,埃克索感到浑身疲乏,尤其是肩膀和腿。他取下自己的行囊,靠在身后的土墙上,看着人群。焦躁的情绪越来越浓:有些人从周围的黑暗中大步走出来,加入人群中,还有人匆匆忙忙从火堆旁离开,过一会儿又匆匆回来。火光照亮一些面孔,轮廓异常分明,另一些面孔则隐藏在暗处,可过了一会儿,埃克索发现,原来所有人都在焦虑地等待,等着什么人或什么事情从火堆左侧的木柱大厅里现身。这幢建筑很可能是撒克逊人聚会的地方,里面可能也烧着篝火,因为窗户里光亮摇曳,一明一暗。

他背靠着墙,比特丽丝和那个女药师的声音从身后什么地方隐约传来。他差点要开始打盹了,这时人群躁动起来,发出低低的喧闹声。几个人从木柱大厅里出来,朝火堆走去。人群分开,让他们通过,大家安静下来,好像是要等他们发布通告,但没有通告,很快人们就围了上去,声音又开始大起来。埃克索发现,人们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集中在最后从大厅里出来的那个人身上。他看上去不会超过三十岁,但有一种天生的威严。他穿着朴素,和农夫差不多,但和村里其他人都不一样。倒不仅仅是他的披风掀起来,搭在一侧的肩膀上,露出了腰带和剑柄。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头发比其他村民长——几乎一直垂到肩膀上,一部分用皮条扎住,以免挡住眼睛。实际上,埃克索真正想到的是,这个男人这样扎头发,是为了避免战斗时头发挡住视野。埃克索自然而然想到了这一点,但随后回想起来,他吃了一惊,因为这个念头里有似曾相识的成分。陌生人大步走到人群中间,一只手落在剑柄上,埃克索立即感觉到这个动作带来的独特感受:自得、兴奋、恐惧掺杂在一起。他暗暗告诉自己,这些奇怪的感受回头再说,现在不要去考虑,要注意眼前的事情。

这个人的姿态,他移动和站立的样子,使他和周围的人大相径庭。“虽然这个人想假装成普通的撒克逊人,”埃克索心想,“但他的的确确是名武士。也许还是一名一旦起意,便能掀起狂澜的武士。”

大厅里出来的另外两个人紧张地跟在他身后,武士往人群中走一点,他们俩就想办法跟在他身边,像孩子担心被父母丢下一样。这两个人也很年轻,都佩着剑,每人手里还抓着一根长矛,但两人显然不太习惯使用武器。而且,他们畏畏缩缩,身形僵硬,其他村民冲他们说鼓励的话,他们也没有反应。人们用手拍他们的后背、捏他们的肩膀,但他们的目光躲躲闪闪,神情慌张。

“长头发的是个陌生人,比我们早到一两个小时,”比特丽丝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撒克逊人,不过来自很远的地方。东方的沼泽地,他这么说的,他最近在那儿和海上来的强盗打过仗。”

之前,埃克索已经意识到,两位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他转过身,看见比特丽丝和屋子的女主人已经出来了,站在门边,就在自己身后。女药师用撒克逊语轻声说了一会儿,然后比特丽丝在他耳畔说道:

“看来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些时候,村里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肩膀受了伤,大家让他平静下来,他才说明了原委。他和他的哥哥,还有他侄子,在河边的老地方钓鱼,碰到了两个食人兽。不过,根据肩膀受伤的这个人的说法,这可不是一般的食人兽。大得吓人,比他见过的食人兽速度更快,也更狡猾。两个魔鬼——村子里的人现在谈起来,都是这么称呼它们的——当场就杀死了他哥哥,抓走了男孩,男孩还活着,挣扎不休。受伤的男人沿着河边小道逃跑,身后粗重恶心的气息越来越近,不过最后他还是甩掉了它,保住了性命。你看那边那个应该就是他,埃克索,胳膊上绑着木条,正在跟那个陌生人说话。他虽然受了伤,却急着让侄子领着村子里最强壮的男人回到那个地方。他们在河边看到了篝火的烟,就在他们准备好武器,悄悄爬过去的时候,灌木丛里突然闯出那两个魔鬼来,看来它们预先布置好了陷阱。女药师说,大家还没想到逃命,就已经有三个人死了,其他人都回来了,没有受伤,但大多躲在床上瑟瑟发抖、胡言乱语,吓得都不敢出来祝福这几个打算此刻出发的勇士。虽然天快黑了,迷雾即将来临,这些勇敢的人仍要去完成十二个健壮的人白天都无法完成的事情。”

“小男孩是死是活,他们知道吗?”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还是会到河边去。第一队人马胆战心惊地回来之后,长老们无论怎么催促,再也没人有胆子加入第二次远征。可这时候来了好运,这个陌生人进了村,他的马伤了脚,要找个地方过夜。他今天才认识小男孩和他家人,但他宣布说,愿意帮村子的忙。和他一起去的,是男孩另外两个叔叔,看看他们的样子,我看帮不上武士的忙,可能还会碍手碍脚。你看,埃克索,他们害怕得要命。”

“我能看出来,公主。但他们这么害怕却依然决定去,还是很勇敢。我们不该今天晚上来给村子添麻烦。现在好像还有人在哭,看来今天晚上还有事啊。”

女药师似乎能听懂埃克索的意思,因为她又说话了,用的是本族语言,然后比特丽丝说,“她说现在直接去长屋,天亮之前都不要露面了。她说,在这样的夜晚,要是我们在村里走来走去的话,人们怎么对待我们,可真难说得很。”

“我正是这么想的,公主。那我们就听这位好心女士的话吧。你还记得路吧。”

可就在这时候,众人突然吵嚷起来,然后吵闹声变成了欢呼声,人群又动了起来,好像在努力地变换形状,然后开始前行,武士和两个同伴走在中央。有人开始低声吟唱,很快在黑暗中观看的人也加入进来——包括那位女药师。行进的队伍朝这边走来,明亮的篝火留在身后,但队伍里有几支火把,所以埃克索能隐约看到几张脸,有的恐惧,有的激动。每次火把照亮武士的时候,他的表情都很镇定。他朝左右两边看着,向鼓励他的人们致意,一只手又放在剑柄上。他们经过埃克索和比特丽丝身旁,从一排房子中间走过,看不见了,但过了一会儿,仍然能听到远处的吟唱声。

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呆立不动,也许是被这种气氛吓住了。然后比特丽丝开始问女药师,到长屋怎么走最好,在埃克索看来,两个女人随即开始谈论到某个其他地方的路了,因为她们打着手势,指着远处村庄上方的山峦。

等整个村庄安静下来,他们才动身到过夜的地方去。在黑暗中找路更加困难了,角落里偶有点着的火把,投下黑影重重,只会增加混乱。他们走的路,和人群行进的方向相反,经过的房子里都是漆黑的,没有明显的生命迹象。

“走慢点,公主,”埃克索低声说。“我们俩要是在地上摔一跤,恐怕没有人来帮忙。”

“埃克索,我想我们又迷路了。我们回到刚才拐弯的地方吧,我肯定能找到路。”

过了一会儿,路变直了,他们发现路旁就是在山上曾看到的防御围篱。那尖尖的木桩在他们上方,比夜晚的天空还要黑。两人往前走的时候,埃克索能听到头顶上方有窃窃私语声。接着他看见了其他人,都在上面,沿着防御墙有规律地排列着,从围篱上方盯着外面黑暗的荒野。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比特丽丝他发现的情况,就听到背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他们加快了脚步,可这时候旁边已经有个移动的火把,他们身前人影晃动。一开始,埃克索以为碰到了从对面来的一帮村民,但随即发现自己和比特丽丝已被团团围住。不同年龄和体形的撒克逊人挤了上来,有些拿着长矛,有些挥舞着锄头、镰刀等工具。几个声音同时跟他们讲话,好像还有更多人陆续赶来。埃克索感到火把的热度扑面而来,他把比特丽丝抱得紧一点,目光凝视周围,看能不能找出带头的人,但没找到。而且,每张面孔都神色慌张,他意识到,任何鲁莽动作,都可能导致灾难。一个眼神疯狂的年轻人已经哆哆嗦嗦把刀举在空中,埃克索把比特丽丝拉过来,离刀锋远点儿,脑子里回想着他会说的那几句撒克逊话。他什么都没想起来,只好发出几声安慰的声音,就像对付一匹不听话的马那样。

“算啦,埃克索,”比特丽丝低声说。“他们不会感谢你给他们唱催眠曲的。”她用撒克逊语先跟一个人讲话,然后又对另一个人讲,但气氛并没有改善。人们开始叫喊、争辩,一条狗拽着绳子,从队列里窜出来,冲他们恶狠狠地叫。

突然,周围紧张的人们一下子松懈下来。他们的声音低下去,最后只能听到一个声音,在不远处愤怒地叫喊。声音越来越近,人群分开,一个身材粗短、身形扭曲的人拄着一根粗拐杖,拖着脚步走到火把的光亮下。

他年纪很大,虽然脊梁挺得比较直,脖子和脑袋却以奇怪的角度从肩上伸出来。但是,所有在场的人似乎都服从他的权威——连那条狗都不叫了,躲进了黑暗中。埃克索对撒克逊语所知有限,但他仍能听出来,这个身形扭曲的人勃然大怒,倒不仅仅是因为村民们对陌生人不友好:他在批评他们擅自离开哨岗。火光下的脸孔都神情沮丧,虽然仍旧疑惑。接着,长者的声音更高、更愤怒了,人们似乎也慢慢想起了什么事情,一个一个悄悄回到了黑暗中。等到最后一个人也已经离开,周围响起攀爬梯子的声音,这个身形扭曲的老人仍在背后责骂不休。

最后,他转身面对埃克索和比特丽丝,用他们的语言说话,而且不带一点儿口音。“他们怎么连这都忘记了呢,而且刚才还亲眼看着那位武士带着他们的两个兄弟出发,去做他们自己没有勇气做的事情?他们的记忆这么糟糕,是因为羞愧吗,还是仅仅因为害怕?”

“他们的确很害怕,艾弗,”比特丽丝说。“刚才就算脚边落下一只蜘蛛,也会让他们互相厮打起来。你派来欢迎我们的队伍,可不怎么样啊。”

“我向你道歉,比特丽丝夫人。也向你道歉,先生。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不会这样对待你们的,不过你们也看到了,这是个充满恐惧的夜晚。”

“我们要到长屋去,这会儿迷路啦,艾弗,”比特丽丝说。“你帮我们指个路,我们就很感激啦。刚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和丈夫都很想待在屋里休息。”

“朋友们,我倒希望你们能在长屋受到友好的招待,但这样的晚上,我的邻居们会干什么,倒很难说。你和你好心的丈夫愿意到我自己家里过夜吗?那要省心得多,不会有人打扰。”

“我们很高兴接受你的善意,先生,”埃克索插了一句。“我和妻子都很需要休息。”

“那请跟我来吧,朋友们。在后面跟紧点儿,到家之前不要大声说话。”

他们在黑暗中跟着艾弗,来到一幢房子前,这屋舍结构上和其他房子差不多,但要大一些,而且是独立的。他们穿过低矮的门廊进了屋,空气里充满着木柴的烟味儿,让埃克索胸口发紧,但他觉得这气味温暖友好。屋子中央焖烧着堆火,周围有编织毯、动物皮和橡木、白蜡木做的家具。埃克索从行囊里拿毯子,比特丽丝一下子坐到一把能摇动的座椅上,松了口气。艾弗还站在门口,似乎心事重重。

“你们刚才的遭遇,”他说,“我想想都觉得羞愧。”

“我们都不要去想这件事啦,先生,”埃克索说。“你已经对我们够友好啦。而且晚上来的时候,我们也亲眼看到了那些勇敢的人出发,去完成危险的任务。所以我们非常理解村子里的恐慌气氛,有些人做些傻事,也是正常的。”

“既然你们两位陌生人都记得我们的麻烦,那些傻瓜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呢?命令连孩子都听得懂,就是要求他们不惜代价守住围篱上的岗位,这关系到全村人的安全,何况如果我们的英雄们被妖怪追到门边,他们还需要帮忙呢。瞧瞧他们都在干什么?两个陌生人走过,他们就扑过来,像发疯的狼一样,站岗的命令都忘光了,也不记得为什么要站岗。要不是这地方经常发生这种奇怪的遗忘症,我都要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

“我们那儿也是一样的,先生,”埃克索说。“邻居忘记事情的情况,我和妻子见过很多次。”

“这倒有意思了,先生。我还担心这种病只在我们这儿传播呢。周围的人都忘记了,常常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些记忆,是因为我老了,还是因为我是个不列颠人,住在撒克逊人当中?”

“我们发现情况也是这样,先生。我们自己也受到了这迷雾的影响——我和妻子一直称之为迷雾——但年轻人的情况似乎更严重。先生,你找到解释了吗?”

“我听到过很多说法,朋友,大多是撒克逊人的迷信。但去年冬天,有个陌生人到这边来,说了一些话,我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咦,这是怎么回事?”艾弗一直待在门边,手里拄着拐杖,这时突然转过身去,对一个体形扭曲的人来说,这个动作异常敏捷。“原谅你们的主人,朋友们。可能是我们的勇士们回来啦。你们最好待在这里,不要露面。”

他走之后,埃克索和比特丽丝沉默了一会儿,两人坐在各自的椅子上,闭着眼睛,感谢这休息的机会。然后比特丽丝低声说道:

“你觉得艾弗刚才想说什么呢,埃克索?”

“哪件事情,公主?”

“他在谈迷雾啊,还有迷雾的原因。”

“就是他听过的一个传言。我们一定要请他说清楚。他是个可敬的人。他一直和撒克逊人住在一起吗?”

“据我所知,很久以前他娶了个撒克逊女人,后来就一直住在这儿。那个女人怎么样,我没听说过。埃克索,要是能找到迷雾的原因,那不是件很好的事情吗?”

“真是件好事,但究竟能有什么好处,我还不知道。”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埃克索?你怎么能说这么狠心的话呢?”

“怎么啦,公主?出什么事情啦?”埃克索从椅子上坐起来,望着妻子。“我只是说,找到了原因,也不能让迷雾消失,无论是从这儿还是从我们自己的地方。”

“只要有机会了解这迷雾,就可能对我们意义非凡。你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呢,埃克索?”

“对不起,公主,我不是有意要这么说的。我心里刚才在想别的事。”

“我们可是今天才从船夫那儿听到消息的,你怎么还能想别的事呢?”

“别的事,公主,比如:那些勇士们有没有回来,孩子有没有受伤。还有,这村子的守卫们人心惶惶,大门也不牢固,那些魔鬼今晚会不会攻进来报复。要想的事情很多,管不了迷雾或者那个奇怪船夫的迷信话。”

“没必要讲狠话,埃克索。我可不希望吵架。”

“请原谅,公主。肯定是这儿的气氛影响了我。”

可是,比特丽丝已经眼泪汪汪了。“没必要说话这么凶嘛,”她几乎是喃喃自语。

埃克索站起身来,走到她的摇椅旁,微微蹲下,把她紧紧抱在胸前。“对不起啊,公主,”他说。“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之前,一定能和艾弗谈谈迷雾的事。”两人就这样抱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道:“说实话,公主,我刚才心里倒在想一件具体的事情。”

“什么事啊,埃克索?”

“我在想,你身上的痛,女药师是怎么说的。”

“她说没关系,上了年纪很正常。”

“我就这么说嘛,公主。我不是说过不用担心吗?”

“我可没担心,丈夫。是你坚持要今天晚上去见那个女人的。”

“见见她也很好啊,就算我们以前担心你身上的痛,现在也不用担心啦。”

她从他怀里轻轻挣脱出来,靠到摇椅上。“埃克索,”她说,“女药师提到了一位老僧侣,她说比她懂得更多。他帮助过这个村里很多人,这个叫乔纳斯的僧侣。他的修道院离这儿有一天的路程,沿着上山的路向东。”

“沿着上山的路向东。”埃克索迈步朝门那边走去,望着外面的黑夜。门是开的,艾弗离开的时候没有关。“公主啊,我在想,我们明天也可以走高地上的那条路,和走低地上那条穿过树林的路差不多。”

“那条路不好走,埃克索。要爬山。至少要多花一天,儿子还在焦虑地等着我们呢。”

“没错。可是,走了这么远,不去看看这位睿智的僧侣,好像很可惜。”

“女药师以为我们要去那个方向,所以这么说说而已。我跟她说,不走山路到儿子的村庄更方便,她也认为没这个必要了,就是身上痛,老年人都有的,没有其他毛病。”

埃克索目光穿过门廊,继续盯着外面的黑夜。“公主啊,我们回头再考虑一下。现在艾弗回来啦,看起来不太高兴。”

艾弗大步走进来,喘着粗气,坐在一把堆满兽皮的宽大椅子上,随手将拐杖喀嗒一声丢在脚下。“一个年轻的傻瓜说,看见一个魔鬼从围篱外面爬上来,探头探脑朝里面望。大混乱啊,这个不用我说了,我只好组织一队人去看看是不是真的。他指的那个地方除了夜晚的天空,什么也没有,可他还是说魔鬼就在那儿看着我们,其他人都缩到我后面,像孩子一样,还拿着锄头和长矛。然后那个傻瓜承认守夜的时候睡着了,梦见了魔鬼,可即使这样,他们急忙回到各自的岗位了吗?他们都吓得不敢动,我只好发誓说,要把他们揍成烂泥,让他们家人都认不得。”他环顾四周,仍旧喘着粗气。“原谅你们的主人吧,朋友们。今晚要是能睡的话,我就睡里面那间屋,你们在这儿尽量让自己舒服一点儿吧,反正能为你们提供的也很少。”

“恰恰相反,先生,”埃克索说,“你为我们提供了非常舒适的住处,我们很感谢。很遗憾你刚才出去,没有听到更好的消息。”

“我们必须等,也许要到半夜,甚至黎明。朋友们,你们要到哪儿去呢?”

“我们明天出发往东走,先生,到儿子的村庄去,他急着见我们呢。不过,这件事情,你也许能帮点忙。我和妻子刚才正在讨论该走哪条路。我们听说有个睿智的僧侣,名叫乔纳斯,住在山上的修道院里,要走山路去,我们有件小事情请教他。”

“乔纳斯当然很有名望,不过我没有亲眼见过他。一定要去见见他,不过要小心,到修道院的路可不好走。大半天都要爬山。等山路走完,你们要注意,不要迷路,那地方就是魁瑞格的地盘。”

“魁瑞格,那条母龙吗?我很久没听人谈到过她了。这里的人现在还很害怕她吗?”

“她现在几乎不下山了,”艾弗说。“一时兴起也许会攻击路过的行人,但是算在她头上的事情,可能是野兽或土匪干的。依我看,带来威胁的不是魁瑞格做的事,而是她还一直存在。只要她还活着,还能自由行动,各种各样的邪恶就会在我们的土地上滋生,像瘟疫一样。比如今晚给我们带来灾难的魔鬼。它们是哪里来的呢?这可不是普通的食人兽。这儿谁也没见过类似的东西。它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为什么要到我们的河岸上安营?魁瑞格现在很少现身,但很多黑暗的力量都来自于她,这么多年她还没被人杀死,真是个耻辱。”

“可是,艾弗,”比特丽丝说,“谁愿意去挑战这么个怪兽呢?无论怎么说,魁瑞格可是条极其凶猛的龙,又躲藏在很难去的山里。”

“你说得对,比特丽丝夫人,这是个艰难的任务。情况是这样的:亚瑟王的时代留下了一位年老的骑士,多年前他受这位伟大国王的指令,去杀死魁瑞格。你们要是走山路,还有可能碰上他。看到他,你们肯定认得出来:他穿着一副上了锈的锁子甲,骑着一匹老马,遇人就说他的神圣使命,不过我猜这个老傻子从没给母龙带来什么麻烦。我们等他完成任务,恐怕要等到很老啦。朋友们,无论怎么说,你们应该去修道院一趟,但是要小心一点,夜晚到来之前就要找到安身的地方。”

艾弗迈步朝里屋走去,但比特丽丝很快站起身来,说道:

“艾弗,之前你谈到过迷雾。说你听人说起过它的原因,后来你有事走了,没来得及说下去。现在我们很希望听你谈谈这件事。”

“对啦,迷雾。可真是个好名字。比特丽丝夫人,我们听说的话,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我想,刚才我说过,去年有个陌生人骑马经过,在这儿过夜。他是从东边沼泽来的,和今天这位勇敢的客人一样,不过说话的口音很难懂。我请他在这个旧房子里休息,和你们一样,晚上我们谈了很多事情,也谈到了迷雾,你们用的这个名称倒很贴切。他对我们这个奇怪的毛病非常感兴趣,一遍一遍提了很多问题。然后他提了一个说法,我当时没在意,但后来一直在考虑。陌生人认为,可能是上帝本人忘记了我们过去的很多事情——遥远的事情,当天的事情。如果一件事情上帝不记得,我们这些凡人怎么可能还记得呢?”

比特丽丝瞪大眼睛看着他。“这种事情有可能吗,艾弗?我们大家都是主的孩子。我们做过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上帝真会忘记吗?”

“这正是我问过的问题,比特丽丝夫人,陌生人没有回答。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想他的话。也许这也是个不错的说法,可以解释你们所说的迷雾。现在,请你们原谅,朋友们,我要抽空休息一会儿啦。”

埃克索意识到,比特丽丝在摇他的肩膀。他不知道两人睡了多久:天还是黑的,但外面人声嘈杂,他听见艾弗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让我们祈祷吧,希望是好消息,不是我们的末日。”等埃克索坐起来,主人已经走了,比特丽丝说道:“快点,埃克索,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们马上就知道了。”

埃克索睡眼惺忪,一只手挽住妻子的胳膊,两人踉踉跄跄走入黑夜。外面点亮了更多的火把,有些从围篱上照下来,所以路看得比以前更加清楚。人们来来往往,狗在吠叫,孩子们在哭。接下来一切似乎自动有了秩序,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队伍之中,大家都在朝一个方向赶。队伍突然停下来,埃克索惊讶地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中央的广场——显然,从艾弗家到这儿,不是只有他们之前走过的那条道,还有一条更直的路。篝火熊熊,烧得比以前更旺,以至于有一刻埃克索以为,村民们停住脚步,是因为靠近火的地方太热了。他从人们的头顶望过去,发现那位武士已经回来了。他镇定地站在篝火的左边,身体一侧被火光照亮,另一侧在黑暗中。埃克索发现,他被火光照亮的那一侧脸上有细小的血点,好像他刚从血雾中穿过一样。他的长发仍旧系着,但松了一点儿,看起来湿漉漉的。他的衣服上全是泥巴,也许还有血,出发时漫不经心搭在一侧肩上的披风,有几处地方现在已经破了。但这个人似乎并没有受伤,正在和村中三位长老轻声说话,艾弗也在其中。埃克索还看到,武士的臂弯里托着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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