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2)
然而,出发之前,他们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在这样的村子里,旅行必备的很多东西——毯子、水壶、火绒——都是公共财物,要和邻居们商量好了才能使用。而且,埃克索与比特丽丝虽然上了年纪,也有每天的工作份额,不能未经大家同意就直接出门。等他们终于做好了出门的准备,天气变了,又耽搁了下来。既然晴朗的日子肯定马上就要来到,为什么还要在雾、雨和严寒中冒险呢?
不过,他们最后还是动身了,拿着手杖、背着行囊。那是个晴朗的早晨,天上飘着淡淡的白云,风很大。埃克索本来希望天一亮就出发——他知道天气不会差——但比特丽丝坚持要等到太阳再高一点。她说,第一天,他们要在那个撒克逊村庄过夜,一天走到那儿很容易,他们的首要任务是,尽可能在中午的时候穿过大平原的一角,那儿的黑暗力量那时候很可能在睡觉。
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一起走远路了,埃克索有点担心妻子的体力。一个小时之后,他放心了:比特丽丝步伐慢——他又一次注意到,她走路的时候身体有点倾斜,好像什么地方疼似的——但她一直向前走,脸迎着开阔地上的风,遇到蓟丛矮树也不畏惧。上坡的时候,或者遇到泥地,脚陷下去要花大力气才能拔出来,她马上就会慢下来,但仍然坚持往前走。
出发前的那些日子里,比特丽丝越来越自信,相信自己能够回忆起路线,至少到撒克逊村庄的路没问题,多年来她经常和其他女人一起到那儿去。可是,等到巢穴上那嶙峋的山峦从视野中消失,他们穿过了沼泽尽头的山谷,她开始有点疑惑了。在分岔路口,或者面对一片大风呼啸的田地,她就要停下来,站很长时间,打量着前方的土地,眼神中不免有些恐慌。
“别担心,公主,”这时候埃克索就会说,“别担心,慢慢来。”
“可是,埃克索啊,”她会转过脸,对他说,“我们不能慢啊。中午之前穿过大平原才安全。”
“我们会到那儿的,公主。你不要急,慢慢来。”
我在这儿不妨说一下,那时候在开阔地上找路,比现在要难得多,不仅仅是因为缺乏可靠的罗盘和地图。今天,我们有篱笆,将乡村方便地划分成田地、道路和草场,可那时候没有篱笆,旅行者看到的自然景观往往没什么特别之处,往哪儿走都是一样的。远处地平线上矗立的一排大石头,小溪的某处弯道,山谷的起伏形状——只能靠这些线索才能找到路。而且一旦走错路,往往有致命的后果。更不要说在恶劣天气中丢掉性命了:走上歧路,意味着遭受攻击的巨大危险——人、兽、鬼——躲在远离大路的阴暗之中。
你可能会惊讶于一件事:这对老夫妇平时有那么多话要说,走路的时候却很少交谈。在那个时候,摔伤脚踝、破皮感染,都可能威胁到生命,所以大家都知道,走路的时候必须小心翼翼、全神贯注。你可能也会注意到,遇到窄路两人不能并肩而行,走在前面的总是比特丽丝,不是埃克索。你也许会感到惊讶,因为遇到可能有危险的领域,男人先走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当然,遇到林地或者可能有狼或熊的地方,他们会默默地交换位置。但是,大多时候,埃克索总是让妻子走在前面,原因是,他们可能遇到的每一个凶魔恶鬼,据说都是从队伍的尾部发起攻击的——我想,类似于老虎跟踪羚羊群后部的某只羊。这样的例子很多:一位旅行者回头去看走在后面的同伴,却发现人已经消失了,毫无踪迹。比特丽丝担心发生这样的事,所以不时要问一声:“你还在吗,埃克索?”他总是答道:“在这儿呢,公主。”
中午之前他们就到了大平原边上。埃克索建议继续走,穿过危险地带,但比特丽丝非常坚定,一定要等到中午。他们在通向原野的一道山梁顶上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手杖插在面前的地里,两人认真地观察着手杖的影子越来越短。
“太阳不错,埃克索,”她说。“而且我从没听说过有谁在原野的这个角落里遭遇过什么邪恶的事情。但是,还是等到正午吧,那时候魔鬼恐怕都懒得睁眼看我们。”
“就按你说的办,公主,我们等一等。而且,你说得对,这毕竟是大平原,虽然这个角落还算太平。”
他们就这样坐着,俯瞰着下方的原野,几乎不讲话。有一下子,比特丽丝说了一句:
“埃克索,等我们见到儿子,他肯定会坚持要我们住到他的村子里。虽然邻居们有时候会笑话我们上了年纪,可都这么多年了,离开他们会不会感觉很奇怪?”
“还没决定呢,公主。这些事情,等我们见到儿子了,都跟他谈谈。”埃克索又凝视着下面的大平原。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轻声说道:“奇怪,他的事我此刻一点儿也记不起来。”
“我刚才想,我昨晚梦到过他,”比特丽丝说。“站在一口井旁边,身体朝一边侧了一点点,在喊什么人。之前或之后的事情,现在都不记得了。”
“至少你看到过他,公主,虽然只是梦里。他是什么样子呢?”
“一张坚毅、英俊的脸,这我还记得。但是眼睛的颜色啦,脸形啦,现在都没印象了。”
“他的脸,我现在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埃克索说。“肯定都是因为这迷雾。很多事情我很高兴自己不记得,可这样的事情不让我们记住,真是件残酷的事情。”
她往他身边靠了靠,头枕在他肩上。大风吹打着他们,她的斗篷有点儿松了。埃克索用手臂挽住她,拉好斗篷,把她紧紧裹住。
“我敢说,我们俩总有一个人很快会想起来,”他说。
“我们努力想吧,埃克索。两人都努力。这就好像我们把一块宝石放错了地方,找不到了。但只要努力,我们肯定会找到的。”
“肯定会的,公主。你看,影子快没啦。我们该下去了。”
比特丽丝直起身子,开始在行囊里找东西。“在这儿,我们要带着这个。”
她把东西递给他,看起来像两颗光滑的鹅卵石,但他仔细一看,发现每块石头上面都刻着复杂的图案。
“两颗都放进腰带里,埃克索,小心一点,刻图案的那一面要朝外面。能帮助我主耶稣保佑我们平安。我这儿还有。”
“我只带一颗就够了,公主。”
“不,埃克索,我们平分吧。我记得有条路从那儿一直下去,除非雨水把路冲坏了,否则比之前走过的很多地方都好走。但是,有个地方我们要特别小心。埃克索,你在听我说话吗?那条路从埋葬巨人的地方经过,就是那个地方。不知道的话,那就是一座普通的小山丘,我会告诉你的,你看到我示意,就不要走那条路了,从小山丘旁边绕过去,到另一边之后再回到路上。不管是不是正午,从那样的坟墓上踩过去,都对我们没好处。你听明白我说的话没有,埃克索?”
“别担心,公主,我听得很明白。”
“还有,不用我提醒你了吧:路上要是看到陌生人,或者旁边有人喊我们,或者某个可怜的动物掉进了陷阱,或者在沟里受了伤,任何吸引你注意力的类似事情,你一句话都不要说,也不要停下脚步。”
“我可不是傻瓜,公主。”
“那好吧,埃克索,我们该走了。”
正如比特丽丝所说,他们在大平原上只要走一小段路。他们走的那条路有时有些泥泞,但路一直看得到,而且总有阳光。一开始是下坡,随后慢慢攀升,最后来到一条高高的山梁上,两边都是沼地。正午烈日当头,所以风虽然猛烈,倒也能消解酷热。地上到处长满了石楠和荆豆,都高不过膝盖,偶尔会看到一棵树——孤零零、干巴巴的样子,被无尽的大风压弯了身体。然后他们右边出现了一道山谷,让他们想起大平原的力量和神秘,提醒他们现在走的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角落。
两人走路时相距很近,埃克索几乎紧贴着妻子的脚后跟。尽管如此,穿越大平原的过程中,比特丽丝每走五六步就要问一遍,就像连续祷告一样:“你还在吗,埃克索?”他就回答:“还在呢,公主。”除了这种仪式性的问答之外,两人都不说话。到达埋葬巨人的山丘时,比特丽丝打了个紧急的手势,两人离开道路,走进石楠地里,仍旧语调平稳地一问一答,好像是要骗过偷听的魔鬼似的。埃克索一直留意着,看看有没有快速飘过的迷雾,或者天上会不会突然暗下来,但都没有,于是两人经过了大平原。上坡时,两人经过一片鸟儿欢唱的小树林,比特丽丝没说话,但他能看出来,她的体态放松了,两人的一问一答也结束了。
他们在一条小溪边休息,在溪里洗了脚,吃了面包,拿水壶装满水。从这儿开始,他们要走一条长长的、沉陷下去的大道,是罗马时代留下来的,两边有榆树和橡树,走起来容易得多,但要保持警觉,因为他们肯定会遇到其他的行路人。果然,头一个小时里,他们就遇到了对面走来的路人——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一个赶驴的男孩;两名演戏的,急匆匆要赶上自己的戏班。每次他们都停下脚步,互相问好,不过有一次,他们听到车轮和马蹄的声音,跑到路旁的沟里躲了起来,后来发现其实也没有危险——赶马车的是个撒克逊农夫,车上堆了高高的柴火。
半下午的时候,天上开始积起云来,好像风暴即将来临。他们在一棵大橡树下休息,背对着路,来往的人看不见他们。他们面前是一片开阔地,一览无余,所以天气一变,他们立即注意到了。
“别担心,公主,”埃克索说。“我们在这棵树下待着,不会淋到雨,等雨停出太阳了再走。”
可比特丽丝站起身来,身体向前倾着,抬起一只手遮挡眼睛。“埃克索,我能看到路前面就拐了弯。离那个老宅子不远了。和其他女人来的时候,我去过一次。宅子都废了,不过那时候屋顶还是好的。”
“风暴开始之前,能赶到那儿吗,公主?”
“现在走的话,就能赶到。”
“那就快点吧。没必要浑身淋湿,搭上性命。现在看来,这棵树遮不了雨,全是洞,我都能看到头顶的天空啦。”
比特丽丝记错了,废弃的宅子实际上没有那么近。当第一阵雨滴落下,头顶的天空暗下来时,两人还在一条又窄又长的小路上艰难地走,路上长满了齐腰的荨麻,要用手杖拨开才能通过。虽然大路上能清楚地看到废弃的宅子,在小路上却看不见,被杂树灌木挡住了,所以两人看到宅子突然出现在眼前,倒吃了一惊,也松了口气。
在罗马人统治的时代,这也许是幢辉煌的宅子,但现在只剩下一小部分,其余的都坍塌了。一度气派非凡的地板暴露在风吹日晒之下,到处都是水坑,地砖破损,缝隙里长满了杂草。残垣断壁,有的地方只有膝盖那么高,依稀能看出以前的房间布局。一道石头拱门通向尚未坍塌的建筑内部,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门槛前停下脚步,倾听了一会儿。最后埃克索喊道:“里面有人吗?”没人回答,他又说:“两个上了年纪的不列颠人,找个地方避避风暴。我们没有恶意。”
仍然没人回答,于是他们穿过拱门,走过一段阴暗的过道,以前这儿应该是个走廊。两人步入一片灰色的亮光中,来到一个宽敞的房间,有一堵墙全塌了。隔壁的房间整个儿消失了,杂树乱草密密匝匝,径直漫到了房间地板的边缘。但是,三堵矗立的墙围起了一块遮风挡雨的地方,屋顶没有破损。曾经雪白的墙壁,如今肮脏不堪。靠墙有两个暗黑的人影,一坐一站,相距较远。
一块跌落下来的砖头上,坐着一个身形瘦小的女人,像只鸟一样,显然上了年纪——比埃克索和比特丽丝还老——披着黑色斗篷,兜帽推到脑后,现出一张苍老的面孔。她双目深陷,几乎看不到;背部并没有完全靠在身后的墙上。她怀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埃克索看到那是只兔子,被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着。
同一堵墙的墙根下,有一个瘦削的男人,身材异常高大,站得远远的,好像是要在能够避雨的前提下,尽可能离老妇人远一些。他穿着一件厚厚的长外套——牧羊人在寒冷的冬天守夜时穿的那种,外套下面露出小腿来,却是光着的。脚上穿着的,是渔夫们穿的那种鞋子,埃克索经常看到。这人看来年纪不大,但头顶已经秃了,光亮亮的,只有脑袋两侧有两丛黑色的头发。他僵硬地站着,背对着房间,一只手扶着面前的墙,好像在认真倾听墙那边的声音一样。埃克索与比特丽丝走进来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但没说话。老妇人也在默默地盯着他们。埃克索说了句“愿你们平安”,那两人才动起来。高个子男人说,“再进来一点儿吧,朋友们,要不就淋湿啦。”
果然,这时候云破天开,大雨顺着屋顶破损的地方流下来,溅落在两位来访者的脚边。埃克索谢过他,领着妻子走到墙边,在那两人中间选了块地方。他帮比特丽丝取下行囊,然后又把自己的行囊放到地上。
四个人就这样待着,风暴更加猛烈,一道闪电照亮了屋内。高个子男人和老妇人奇怪的僵硬姿势似乎给埃克索和比特丽丝上了魔咒,他们两人也一动不动,一句话都没说,好像他们看到了一幅画,迈步走进画里,于是只好变成了画中人。
风暴的势头过去,大雨连绵而下,那个鸟一般的老妇人终于开了口。她一只手紧紧抓着兔子,另一只手抚摸着,说道:
“兄弟姊妹,愿上帝与你们同在。请你们原谅我没有早点打招呼,刚才看到你们来,我非常惊讶。不过还是欢迎你们。风暴没来之前,可是出门的好天气。但这种天气来得快,也去得快。你们的行程不会耽搁太久的,休息一会儿反而更好。两位这是要上哪儿去呢?”
“我们要上儿子的村里去,”埃克索说,“他等着迎接我们呢。不过,我们希望天黑之前能到一个撒克逊村庄,晚上要在那儿过夜。”
“撒克逊人做事有点儿野,”那老妇人说道。“不过,看到行路的,他们比我们自己人还要热情。两位,坐下来吧。后面那段木头是干的,我经常坐那上面,很舒服。”
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听从她的建议,坐了下来,雨仍旧在哗哗地下,大家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时老妇人那边似乎有动静,埃克索转脸去看。她在用力拽兔子的耳朵,兔子拼命挣扎,她那只手却像鹰爪一样死死抓住。就在埃克索看着的时候,老妇人一只手突然拿出一把生了锈的大刀子来,放到兔子的咽喉上。比特丽丝吓了一跳,埃克索这才意识到,他们脚下,乃至整个破损的地板上,到处都有一块块的黑色,原来竟是血迹,在常春藤的气味和潮湿石块的霉味中,还夹杂着杀戮留下的气息,微弱却依稀可辨。
把刀放到兔子咽喉上之后,老妇人又不动了。埃克索发现,她深陷的眼睛正盯着另一头的那个高个子男人,好像在等他发出信号一样。但那个男人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僵硬姿势,额头几乎都快碰到墙了。他要么没注意到老妇人,要么就是一心不予理睬。
“好心的太太啊,”埃克索说,“要是必须杀,您就杀了这兔子吧。干干净净拧断脖子。或者找块石头,一下子砸死。”
“要是我有这个力气就好啦,阁下,可我没力气啊。我只有把刀,刃口还算锋利,没别的。”
“那我很乐意帮助您。不必用您的刀子。”埃克索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但老妇人没有任何放开兔子的动作。她一动不动,刀子仍旧放在兔子的咽喉上,目光凝视着房间对面的那个男人。
高个子男人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大家。“朋友们,”他说,“刚才看你们进来,我也很吃惊,但现在我很高兴。因为我看得出来,你们是好人,所以我请求你们,在等待风暴过去的时候,听听我的困难。我是个普通的船夫,把旅人渡过汹涌的水域。这工作干活时间长,如果等候的人多,我就没什么觉睡,每扳一下桨,胳膊就疼,但这些我都不在意。无论刮风下雨,还是日头毒辣,我都要干活。但我劲头还算足,我可以盼着休息的日子。因为我们有几个船夫,每人都能轮流休息,不过每一轮要干好几个星期。休息的日子里,我们每个人都有特别的地方要去,朋友们,这儿就是我的地方。我曾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在这幢宅子里长大。宅子和以前不一样了,但对我来说,这儿有宝贵的记忆,我到这儿来,只求能够安安静静地享受我的记忆。现在请你们评评理。每次我一来,不到一个小时,这位老妇人就会从拱门里走进来。她坐好之后,就开始奚落我,没日没夜,一刻不停。她没有依据地狠心指责我;在黑暗的掩盖下,用最可怕的语言诅咒我。她不肯给我片刻的安宁。有时候,你们也看到了,她会带来一只兔子,或者其他小动物,就为了杀掉,用血玷污这个宝贵的地方。我想尽了办法劝说她离开,但是,无论上帝赐予了她的灵魂多少怜悯心,她都置之不理。她不走,也不停止对我的奚落。现在多亏了你们突然进来,才让她暂停了对我的烦扰。不久我就要回去了,到河上开始几个星期的劳动。朋友们,我请求你们,想点办法让她走吧。劝劝她,这样做是对神不敬。你们是从外面来的,也许能影响她。”
船夫说完后,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埃克索后来记得,当时他隐隐有回答的冲动,但同时又觉得这个人是在梦里跟自己说话,没有真正的义务要回答他。比特丽丝似乎也不觉得必须回答,因为她眼睛还盯着老妇人,这时候老妇人已经把刀从兔子咽喉上拿开,用刀刃的边缘抚摸着兔子的毛,那样子几乎充满爱意。最后比特丽丝说话了。
“我请求您,夫人,让我丈夫帮您杀死兔子吧。在这样的地方,没有必要流血,又没有盆接住。那会给这位诚实的船夫带来厄运,还有您自己,以及到这儿来休息的所有过路人。把刀收起来吧,换个地方仁慈地杀死这只兔子也就是了。他是个卖力的船夫,您这样戏弄他有什么好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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