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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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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人们开始吟唱,一开始声音很轻,然后越来越大,最后武士转过身去,向人群致意,没有一点儿粗鲁骄横的样子。他开始对人们讲话,尽管声音够响,大家都能听到,但给人的印象是,他在用低沉、亲密的语调谈论严肃的话题。

听众们安静下来,努力去听他说的每个字,不久人们便张大了嘴巴,要么表示赞许,要么感到震惊。有一下,他朝身旁的一个地方做了个手势,埃克索第一次看到,和武士一起出发的那两个人正坐在地上,也在火光照亮的光圈之内。他们看起来好像是从高处跌落了下来,现在还头晕目眩,站不起身来。人们开始为这两人吟唱,但他们似乎没注意到,眼睛仍旧空洞地瞪着前方。

然后武士又转脸看着人群,说了句话,吟唱声消退下去。他向前跨了一步,离篝火更近,一只手抓住他一直带着的那个东西,举到空中。

埃克索看到,那似乎是个动物的脑袋,脖子很粗,从咽喉下方切下来。黑色的卷毛从头顶挂下来,披在脸部周围,那张脸没有五官、怪诞可怖:本来应该有眼睛、鼻子和嘴巴的地方,只有长着很多小疙瘩的肉,像鹅的瘤一样,脸颊上有几丛绒毛一样的毛发。人群里发出一声惊叫,埃克索感觉到大家在往后退。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大家看到的不是脑袋,而是一个大得异常的人形怪物的肩臂部位。武士举起战利品时,抓着的是二头肌附近的残根,肩膀那头朝着最上方,这时埃克索看到,这一块东西被剑从身体上砍下,他原来以为是一缕缕毛发的东西,实际上是肌腱从伤口里钻了出来,挂在外面。

过了一会儿,武士把战利品放下来,丢在脚下,好像他无法充分表达对怪物躯体的鄙视一样。人们又一次缩回去,然后又挤上前,吟唱声再次响起,但这次马上就停止了,因为武士又开始讲话。埃克索一句也听不懂,但能明显感觉到周围人们的紧张、激动。比特丽丝在他耳边说:

“两头怪物,都被我们的英雄杀死了。一个受了致命伤,逃进了树林,肯定活不过今天晚上。另一个坚持战斗,被武士切了一块下来,你看就在地上,偿还了它的罪行。那魔鬼拖着剩下的身体,跑到湖里想止住疼痛,在黑色的湖水里沉下去了。那个孩子,埃克索,看到那边那个孩子了吗?”

在光亮的边缘,一小群女人围着一个坐在石头上的少年。他身材瘦削,有黑色的头发,身上裹着毯子。他身高已经接近成人了,但你能感觉到,毯子下面裹着的身体细细长长,仍然是个少年。一个女人拿来了一只木桶,正帮他洗掉脸上和脖子上的污垢,但他似乎浑然不觉。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武士的后背,偶尔歪一下脑袋,似乎想绕过武士的腿,看一眼地上那个东西。

看到这个得救的孩子还活着,而且显然没受重伤,埃克索没觉得欣慰或高兴,反倒隐约有些不安,这让他自己十分惊讶。一开始,他以为这和小男孩本人的奇怪模样有关,但随即他发现了问题所在:小男孩的安危刚刚还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现在大家对待他的样子却有些不对劲。这里头有种谨慎的沉默,近乎冷漠,让埃克索想起自己村子里关于小女孩玛塔的那件事情,他怀疑这个男孩是不是也和玛塔一样,正在被大家遗忘。可是,这儿的情况显然不是这样。现在大家甚至开始指着小男孩了,照顾他的女人们回瞪着人群,似乎是要保护他。

“我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埃克索,”比特丽丝在他耳边说。“这个孩子能安全回来已是万幸了,想想他那双稚嫩的眼睛刚才见过的事情,可以说他平静得让人惊讶,但是有些人却在为孩子的事情争吵。”

武士仍旧在对人们说话,语气里有恳求的意味。听起来好像他在指责什么人,埃克索能感觉到人们的情绪发生了变化。钦佩与感激逐渐变成了其他情感,周围的人声音渐渐高起来,声音里有疑惑甚至恐惧。武士又说话了,声音严厉,同时指着身后的男孩。这时艾弗走进光亮之中,站到武士身旁,开始说话,一部分人更加直接地表示抗议。埃克索身后有个声音喊了起来,顿时四下里一片喧哗。艾弗提高了声音,人们安静了一会儿,但叫喊声立即又恢复了,黑暗中开始有人推搡。

“哎呀,埃克索,快,我们快点走!”比特丽丝对着他耳朵大声喊道。“这地方我们不能待了。”

埃克索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推开人群往外走,他心里一动,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男孩没动地方,仍然瞪大眼睛看着武士的后背,显然没有察觉到眼前的混乱。照顾他的那个女人已经退在一旁,眼神疑惑,看看男孩,又看看人群。比特丽丝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埃克索,快点,带我们离开吧。我担心我们会受到伤害。”

全村的人肯定都到广场上去了,因为回艾弗家的路上,他们没遇到人。直到看到了房子,埃克索才开口问道:“刚才都说些什么呢,公主?”

“我一点把握也没有,埃克索。大家一起说话,我一下子弄不明白。一场争吵,关于那个得救的孩子,有人发脾气。我们还是先离开吧,发生了什么事,以后慢慢会弄清楚的。”

第二天上午埃克索醒来的时候,一道道阳光照进了房间。他躺在地上,不过他身下铺着软垫子,身上盖着暖和的毯子——这样的安排,比他平日里奢华得多——他现在感觉身体休息得很好。而且,他心情很不错,因为醒来的时候,他脑子里留下了愉快的回忆。

比特丽丝在他身旁动了动,但眼睛还是闭的,呼吸也很均匀。和往常醒来的时候一样,埃克索看着她,等着心里慢慢涌起一股柔情。很快和他预料的一样,他心里感到平安喜乐,但今天还夹杂着一丝悲伤。这种感觉让他惊讶,他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妻子肩头,仿佛这个动作能够驱走阴影一样。

他听到外面有吵闹声,但不是晚上把他吵醒的那种声音,而是一个普通的上午,人们在各自干着自己的活儿。他想起来,自己和比特丽丝睡得太晚了,但他忍住没去喊醒比特丽丝,而是继续凝视着她。最后,他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到木头门边,把门推开一点儿。这扇门——应该是真正的“门”,有木头铰链——发出吱呀的声音,强烈的阳光从缝隙里照进来,可比特丽丝还没醒。现在,埃克索有点儿担心,他回到她躺的地方,在她一旁蹲下,这个动作让他感到膝盖僵硬。最后,他妻子终于睁开了眼睛,仰脸看着他。

“我们该起床啦,公主,”他心里感到宽慰,但没有流露出来。“村子里的人都在干活啦,我们的主人早就走了。”

“那你该早点喊醒我,埃克索。”

“你看起来很平静,昨天很累,我想你该多睡一会儿。我这样想是对的,现在你看起来像年轻姑娘一样鲜嫩呢。”

“这一大早就开始说胡话了。我们都不知道晚上发生了什么。从外面的声音来看,他们还没有自相残杀、全部死光嘛。那是孩子们的声音,我听到了,狗听起来也吃饱了,很开心。埃克索,这儿有水洗脸吗?”

两人尽量把自己收拾得整洁一点,过了一会儿——艾弗还没有回来——他们走到清新、明媚的阳光下,想找点儿吃的。在埃克索眼里,现在的村庄要和善得多。那些圆形的棚屋晚上显得乱七八糟,现在却整整齐齐排列在眼前,投下相似的影子,排成一条穿过村庄的齐整大道。男人女人来来往往,拿着工具或洗衣桶,身后跟着一群群孩子。狗还和昨天晚上一样多,但似乎更加温驯。只有一头驴子在水井前方的阳光下愉悦地排便,才让埃克索想起头天晚上进村时看到的混乱。他们经过的时候,甚至还有人点头简单地打招呼,但没有人和他们讲话。

走了不远,他们看到艾弗和那位武士站在一起,在前面的街道上,身形相差悬殊,头凑在一起讨论着。埃克索和比特丽丝走上前来,艾弗往后退了一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不希望太早把你们吵醒,”他对他们说。“可我是个糟糕的主人,你们两位肯定都饿坏了吧。请跟我到长屋去,我保证让你们吃饱。不过首先呢,朋友们,来见见我们昨晚的英雄。你们会发现,维斯坦先生听懂我们的话没问题。”

埃克索转身面对着武士,点了点头。“我和妻子感到荣幸,能遇见如此勇敢大度、本领出众的人。你昨晚的行动非常了不起。”

“我的行动没什么特殊的,先生,不要再谈我的本领啦。”和以前一样,武士的声音很柔和,眼睛周围荡漾着笑意。“我昨晚运气好,而且,有勇敢的伙伴们协助。”

“他说的伙伴们,”艾弗说,“忙着尿裤子,根本没加入战斗。是他一个人杀死了妖魔。”

“说真的,先生,别提这件事了。”武士这话是对艾弗说的,但他现在凝视着埃克索,好像埃克索脸上有什么标记,让他十分着迷一样。

“先生,我们的语言,你说得非常好,”埃克索说。对方的凝视让他吃了一惊。

武士继续打量着埃克索,然后才回过神来,笑了。“原谅我,先生。有一下子我以为……不过请你原谅我吧。我的血统是正宗的撒克逊人,但我是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地方长大的,常和不列颠人在一起。所以我不仅会讲自己的话,也学会了你们的语言。这段时间我有些生疏了,因为我住在遥远的东方沼地,那地方能听到很多奇怪的话,但没有你们的语言。所以要请你原谅我的错误。”

“哪里哪里,先生,”埃克索说。“旁人几乎听不出这不是你的本族语。实际上,昨天晚上我注意到你佩剑的方式,和一般撒克逊人相比,位置更高,离手更近,走路的时候手能轻易落在剑柄上。如果我说这种方式更像不列颠人,希望你不要介意。”

维斯坦又笑了。“我的撒克逊伙伴们不仅一直嘲笑我佩剑的方式,还笑话我挥剑的样子。不过,你也看到,我的剑术是不列颠人教的,我想不到还有谁能教得更好。这帮助我渡过了很多危险,昨天晚上也一样。请原谅我的鲁莽,先生,不过我看到,你也不是本地人。你的部族是在西边吗?”

“我们是从隔壁的部族来的,先生。一天的路程而已。”

“那么,也许你以前在更西边的地方住过?”

“先生,正如我刚才所说,我是从隔壁的部族来的。”

“请原谅我不够礼貌。我来到西边这么远的地方,发现自己越来越想念小时候的地方了,不过我知道那儿离这里还有不少路。我发现到哪儿似乎都能看到记忆中的熟悉面孔。你和你好心的妻子今天上午要回家吗?”

“不,先生,我们往东边走,去儿子的村庄,希望两天内能赶到。”

“哦。你就是走穿过树林的那条路了。”

“先生,实际上我们打算走高地上的那条路,从山区经过,那儿的修道院里有个睿智的人,我们希望能够拜见他。”

“是这样啊?”维斯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一次仔细打量起埃克索来。“我听人说,那要爬很陡的山啊。”

“我的客人们还没吃早餐呢,”艾弗插了一句。“请原谅我们,维斯坦阁下,我要领他们去长屋啦。然后如果可以的话,先生,我想继续我们刚才的讨论。”他放低声音,继续用撒克逊语说话,维斯坦则点头相应。接着,艾弗转脸看着埃克索和比特丽丝,然后摇摇头,沉重地说:“尽管这个人昨晚付出了巨大努力,我们的麻烦远没有结束呢。请跟我来吧,朋友们,你们肯定饿坏了。”

艾弗在前面走,一瘸一拐地,每一步都要用拐杖拄地。他似乎心事重重,没注意到在熙来攘往的小巷里,客人们已经落在后面。有一下子,艾弗在前面好几步远,埃克索对比特丽丝说:“那位武士是个可敬的人物,你觉得呢,公主?”

“毫无疑问,”她低声回答。“可是,他盯着你看的样子很奇怪呀,埃克索。”

没有时间继续谈话了,因为艾弗终于发现可能把客人们丢了,于是在一个拐角处停了下来。

不久,他们来到一个洒满阳光的庭院,鹅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院子一分为二,中间有一条人工小溪——地上挖出来的一道水渠,渠里水不深,但流得急。小溪最宽的地方,有一座简单的小桥,用两块石板搭成,一个大孩子正蹲在石板上洗衣服。埃克索觉得这个场景近乎田园风光,他想停下来好好欣赏一番,可艾弗一直大步向前,朝着那幢低矮的建筑走去,建筑位于院子的远端,与院子同宽,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

一走进去,你很可能会觉得,长屋和你在某些情况下亲眼见过的那种乡村食堂差不多。屋里有一排排的长桌和板凳,一端是厨房和提供食物的区域。和现代设施的主要差别是,这儿到处都是干草:头顶、脚下都有草,桌面上也有,不过不是有意为之——长屋里经常有风,草被刮得到处都是。这样的上午,就在我们的客人们坐下来准备吃早饭时,阳光从小小的窗户里照进来,你会发现就连空气里都飘着细小的干草粒。

他们到的时候,长屋里没人,但艾弗进了厨房区,一会儿功夫,便有两位年长的妇女出来,拿着面包、蜂蜜、饼干、罐装的牛奶和水。随后艾弗也跟着出来了,拿着一盘鸡块,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心怀感激地狼吞虎咽起来。

一开始,他们吃着东西,没有讲话,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艾弗在对面坐下,继续思考着,眼神迷茫、心事重重。过了好一会儿,比特丽丝说道:

“艾弗,这些撒克逊人是你的一个大负担。你也许希望回到自己的部族里去吧,虽然那个男孩已平安回来,食人兽也都杀死了。”

“那可不是食人兽,夫人,和这个地方以前见过的东西都不一样。它们不再在村庄大门外面游荡了,一桩让人害怕的大事可算是了结了。那个男孩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虽然回来了,安全却谈不上。”艾弗的身体从桌子那边探过来,他压低了声音,尽管周围没有其他人。“你说得对,比特丽丝夫人,和这些野蛮人住在一起,我自己也觉得奇怪。还不如住在老鼠洞里。那位勇敢的陌生人会怎么看我们呢,昨晚他还帮了我们大忙?”

“怎么啦,先生,发生什么事啦?”埃克索问道。“昨晚我们也在火堆边,感觉到要发生激烈的争吵,我们就走了,现在还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躲起来是对的,朋友们。这些异教徒昨晚都激动得很,相互争吵,几乎要抠出对方的眼珠子。如果他们发现人群中有两个不列颠陌生人,接下来会干什么呢?我都不敢想。男孩埃德温平安回来了,但是,村子里开始庆祝的时候,女人们就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小伤口。我亲自看过,其他长老也看过。胸部下方有一个痕迹,和孩子摔跤跌伤差不多。可是那些女人,还是他的亲戚呢,却说那是被咬出来的伤口,今天上午整个村子都这么说了。为了安全起见,我只好把孩子锁在棚子里,就是这样,他的同伴、他的家人,仍然在门口扔石头,叫喊着要把他拉出去杀掉。”

“但这怎么可能呢,艾弗?”比特丽丝问。“又是迷雾的原因吗,让他们忘记了孩子最近的可怕遭遇?”

“是这样就好啦,夫人。这次他们好像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异教徒的眼光,超越不了他们的迷信。他们相信,小男孩既然被魔鬼咬了,很快就会变成魔鬼,在村庄内为非作歹。他们害怕他,维斯坦阁下昨晚将他从一场厄运中救出,但如果他留下来,恐怕还会遭遇更可怕的厄运呢。”

“先生,”埃克索说,“这儿肯定还有明智的人,让大家听听道理吧。”

“就算有,数量也太少了,就算我们能够命令大家节制一两天,不久无知者就会占上风。”

“那能怎么办呢,先生?”

“那位武士也和你们一样担心,我们俩一早上都在讨论。我提议,他骑马离开的时候,把男孩带走——这当然有点强人所难——然后把他丢在某个遥远的村庄里,这样他还有开始新生活的机会。这个人为了我们,刚刚冒了生命危险,这么快就提出这样的要求,让我心里感到深深的愧疚,可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维斯坦正在考虑我的提议,不过他要为国王办事,因为马受伤,以及昨晚的麻烦,已经耽搁了。实际上,我现在该去看看孩子是不是安全,然后去问问武士有没有做决定。”艾弗站起身来,拿起拐杖。“动身之前,来告别吧,朋友们。你们听了这些事情,希望快点离开这里,头也不回,我能理解。”

埃克索看着艾弗走出门廊,大步穿过洒满阳光的庭院,走了。“坏消息啊,公主,”他说。

“是啊,埃克索,不过和我们没关系。我们不要在这里逗留了。今天要走山路呢。”

食物和牛奶非常新鲜,他们默默地吃了一会儿。然后比特丽丝说:

“你觉得有道理吗,埃克索?艾弗昨晚关于迷雾的话,说是上帝自己让我们忘记的。”

“我不知道对这话该怎么看,公主。”

“埃克索,今天早上我有个想法,就是刚刚醒过来的时候。”

“是什么想法呢,公主?”

“就是一时的想法。也许我们做过什么事,惹上帝发怒了。也许他不是发怒,而是感到耻辱。”

“真是个奇怪的想法,公主。可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那他为什么不惩罚我们呢?为什么把我们变得跟傻瓜一样,连一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都会忘掉?”

“也许上帝为我们感到耻辱,或者是我们做了什么事,以至于他希望自己能够忘记。像陌生人跟艾弗说的那样,如果上帝不想记住,那我们记不住也就不奇怪了。”

“我们究竟可能做过什么事情,让上帝感到如此耻辱呢?”

“我不知道,埃克索。但肯定不是你和我做过的什么事情,因为上帝一直眷爱我们。如果我们向他祈祷,请求他至少记住几件对我们最宝贵的事情,谁知道呢,说不定他能听到,满足我们的愿望。”

外面传来一阵笑声。埃克索微微侧着脑袋,看到院子里有一群孩子,在小溪上的石板桥上玩平衡木游戏。就在他看的时候,其中一个发出一声尖叫,掉进了水里。

“谁知道呢,公主,”他说。“也许山上那位睿智的僧侣会给我们解释。不过,既然我们谈到了今天早晨醒来的事情,我当时也有个想法,或许和你的念头差不多时候吧。是个记忆,简单的记忆,但我已经很高兴了。”

“哦,埃克索,那是什么记忆呢?”

“我记得我们俩正经过一个市场,或者是个节日庆典。我们在一个村庄里,但不是我们自己的村子,你穿着那件有帽子的浅绿色斗篷。”

“那肯定是个梦,丈夫啊,要么就是很久以前的事。我没有绿斗篷。”

“没错,公主,我说的就是很久以前。是个夏天,但我们所在的那个地方有寒冷的风,你把那件绿色斗篷穿在身上,但没戴帽子。一个市场,或者是个节日庆典。村庄在山坡上,刚进去的地方有羊圈,里面有山羊。”

“那我们在那儿干什么呢,埃克索?”

“我们就手挽着手走路,然后有个陌生人,村子里的,突然挡住我们的路。他看了你一眼,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看见了女神一样。你还记得吗,公主?一个年轻人,不过我想那时候我们也很年轻。他说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然后他伸出手来,碰了碰你的胳膊。你还有印象吗,公主?”

“我有点想起来了,不过还不太清晰。我想你说的是个喝醉酒的人吧。”

“也许有点儿醉吧,公主,我不知道。我刚说过,那是个庆祝的日子。反正他看到了你,感到很震惊。说你的美是他的眼睛从没有见过的。”

“那真是很久以前了!那天你不是妒忌了吗,和那人吵了一架,我们差点被赶出了村子?”

“这我可没想起来,公主。我想到的那一次,你穿着绿斗篷,是个节庆的日子,还是这个陌生人,看到我是你的保护人,就转身对我说,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你呢,我的朋友,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他是这么说的。”

“我有点想起来了,我肯定你妒忌得和他吵了一架。”

“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呢?现在想起陌生人的话,我还感到很骄傲呢。他见过的最美的人。而且他让我把你照顾得好好的。”

“就算你当时感到骄傲,埃克索,你肯定也妒忌了。你不是去挑战他了吗,虽然他喝醉了酒?”

“我记得不是这样的,公主。也许我只是假装妒忌,开个玩笑而已。但我应该知道,那个人没有恶意。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就想起了这件事,虽然过去了很多年。”

“既然你记得是这样,埃克索,那就让它保持这样吧。有了这迷雾,任何记忆都是宝贵的,我们还是紧紧抓住比较好。”

“我在想,那件斗篷后来怎么样了。你一直穿得很好。”

“那是件斗篷,埃克索,和别的斗篷一样,这么多年肯定穿破啦。”

“我们不是丢在哪儿了吗?也许丢在某块有阳光的石头上?”

“这件事我倒想起来了。而且当时我为丢斗篷的事狠狠责怪过你。”

“我想你是责怪过我,公主,不过我现在想不起来那有什么道理。”

“噢,埃克索,无论有没有迷雾,我们能想起几件事情来,就够令人安慰啦。也许上帝已经听到了我们的话,正抓紧帮助我们回忆呢。”

“我们还会记得更多,公主,只要我们用心。到那时候,就算哪一天我们愿意去听某个狡猾的船夫的瞎话,他也骗不到我们啦。我们现在还是吃完早饭吧。太阳很高了,我们要走山路,别太晚了。”

他们往回走,到艾弗的房子去,刚刚经过头天晚上差点被人攻击的地方,就听到有人从上面向下喊。他们四处张望,在高高的防御墙上发现了维斯坦,蹲在一个瞭望台上。

“很高兴看到你们还在这儿,朋友们,”武士朝下面喊道。

“还在这儿,”埃克索朝围篱走了几步,喊道。“不过正急着赶路呢。你呢,先生?你今天要在这儿休息吗?”

“我马上也要离开。不过,先生,如果能冒昧同你说几句话,那我就太感激啦。我承诺不会耽误你太久。”

埃克索和比特丽丝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她低声说,“你愿意就跟他谈谈吧,埃克索。我回到艾弗家里,准备上路的东西。”

埃克索点点头,然后转脸对着维斯坦喊道:“好啊,先生。你要我上来吗?”

“随便你吧,先生。我倒很愿意下来,不过上午阳光明媚,这儿的景色能振奋精神呢。如果你不嫌爬梯子麻烦的话,我想请你上来看看。”

“去看看他想干什么,埃克索,”比特丽丝低声说。“但是你要小心一点,我说的可不仅仅是梯子。”

他小心翼翼一级一级上了梯子,来到武士跟前,武士伸出一只手表示欢迎。埃克索在窄窄的平台上站稳了,然后低头往下望,比特丽丝还在下面看着。他轻快地挥挥手,她这才有些不太情愿地迈步朝艾弗的房子走去——他站在高处,能清楚地看到那幢房子。他一直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脸来,目光越过围篱上沿,望着远处。

“你看,我没有撒谎吧,阁下,”两人肩并肩迎风站着,维斯坦说道。“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非常壮观。”

那天上午他们眼前的风景,和今天英国乡村房子的高窗前看到的景观,可能不会有很大差别。这两个人应该能看到,他们的右边是渐次而下的谷坡,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绿色的山脊,他们的左边是对面的谷坡,长满了松树,应该显得更朦胧一些,因为更远,与地平线上群山的轮廓融为一体。他们的正前方,则是一望无垠的谷底,一条河流在谷底蜿蜒,直到尽头,更远处则是无边无际的沼泽地,布满一块块的池塘和湖泊。水边应该有榆树和柳树,还有浓密的林地,那时候应该会给人们带来不祥的感觉。河的右岸,在阳光和阴影的交汇处,能看到一处早已废弃的村庄。

“昨天,我骑马从那个山坡下来的,”维斯坦说,“我的马不需要催促,自己奔跑起来,好像就是为了开心。我们穿过田野、河流和湖泊,我的精神好极啦。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好像我回到了以前熟悉的场景一样,虽然就我所知,我从没到过这个地方。会不会我走过这条道,不过那时候还是小男孩,不记得路,却能记住这些景观?这儿的树和高沼地,还有天空,好像能唤醒沉睡的记忆。”

埃克索说,“有可能这块地方和西方你出生的地方有很多相似之处。”

“肯定是这样,先生。在东方的沼泽地,我们没有什么山可言,树和草也没有我们眼前这样的颜色。可是,我的马正是在高兴地奔跑时弄坏了蹄铁,今天早上这里的好心人又给它装了一副,但我要骑得慢一点,因为一只蹄子擦伤了。先生,实际情况是,我请你上来,可不光是要欣赏田园风景,而是要避开闲杂的耳目。我想,男孩埃德温的遭遇,你已经听说了吧?”

“艾弗阁下跟我们说过,我们认为在你勇敢地介入之后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坏消息。”

“你可能也知道,长老们认为男孩在这里的处境凶多吉少,所以求我今天把他带走。他们让我把他丢在某个遥远的村庄,跟人家编个理由,就说孩子是在路上找到的,没吃东西,又迷了路。我很愿意这样做,但我担心,这个计划救不了他。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下个月,明年,男孩会发现今天的麻烦又来了,那时候情况会更加糟糕,因为他来的时间不长,又不知道他属于哪个部族。你能明白这种情况吗,先生?”

“你的担心很有道理,维斯坦阁下。”

武士刚才说话时,一直凝视着面前的风景。风把一缕头发吹到了脸上,他伸手把头发拨开。这时候,他似乎突然在埃克索的面孔上看到了什么东西,一下子竟忘记了自己在说什么。他歪着脑袋,认真地看着埃克索。然后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

“原谅我,先生。我刚刚想到了别的事情。还是回到我说的话吧。昨天晚上之前,我对这个男孩一无所知,但在每一个新的可怕事件面前,他都镇定应对,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昨晚,我的同伴们出发时虽然都很勇敢,走近妖魔营地时却被恐惧压倒了。这个男孩虽然在妖魔手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举止却镇定自若,让我非常惊讶。想到这个男孩的厄运现在几乎已成定局,我感到十分痛苦。因此我一直在想办法,如果你和你好心的妻子肯伸出援手,也许问题还能解决。”

“我们很愿意尽力而为,先生。先让我听听你的想法吧。”

“长老们让我把孩子带到某个遥远的村庄,毫无疑问他们说的是某个撒克逊人的村庄。但正是在撒克逊人的村庄里,男孩才永远不会安全,因为撒克逊人都有关于男孩伤口的迷信。但是,如果把他留给不列颠人,就算故事传到那儿,也不会有危险,因为不列颠人知道这是胡说八道。他很强壮,我刚才说过,他也非常勇敢,虽然话很少。无论到哪个地方,他立即就会成为有用的好帮手。先生,之前你说过,你要往东走,到你儿子的村庄去。我想那正是我们要找的那种信奉基督教的村庄。如果你和你的妻子帮他说说话,也许还能得到你儿子的支持,这件事就肯定能有好的结果。当然,如果我送过去,那些好心的人可能也会收留孩子,但我是个陌生人,会引起恐惧和怀疑。而且,我到这儿来,是有任务在身,不能到东边那么远。”

“这么说,”埃克索说,“你是建议我和妻子把孩子从这儿带走。”

“这正是我的建议,先生。但是,我虽然有任务在身,至少可以一起走一段路。你说过打算走山路。我会很高兴陪着你们和男孩,至少到山的那一边。有我陪伴会很无聊,不过,大家都知道山里面有危险,我的剑可能会对你们有用。你们的行李也可以让马来驮,她一条腿不方便,不过驮行李不会有意见的。你看怎么样,阁下?”

“我看这是个绝好的计划。我和妻子听到男孩的困境都很难过,如果能帮助他解决,我们会很高兴。你的话很有智慧,先生。显然,现在他和不列颠人一起最安全。我相信我儿子的村庄会善待他,我儿子在村庄里也是个受人尊敬的人物,几乎也算是长老了,就是年纪小一点。我知道,他会为男孩说话的,保证让他受到欢迎。”

“我非常欣慰。我去把我们的计划告诉艾弗阁下,想办法悄悄把孩子从谷仓带走。你和你妻子马上就能动身吗?”

“我妻子这时候正在准备路上的东西呢。”

“那么,就请你们在南门等着。我马上带我的马和男孩埃德温过来。先生,非常感谢你帮忙克服困难。很高兴未来一两天能和你们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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