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昏睡(2/2)
这话惠理为什么前天晚上不肯说出来呢?如果当时惠理能大度点儿,自己完全能够在手术前见妻子一面的。不过,仔细想想,这也不过是自己在找借口罢了。
“过个两三天,我想和你见个面。”
“你说什么呀?!”
在妻子病重之时还想着幽会情人,是让人觉得有欠妥当,但是这样做似乎能够帮他暂时逃离眼前的困局。
当天下午,高伸一直坚持留在公司办公。这期间,销售部和营业部的同事陆续过来向他表达同情和慰问,但是,知晓的人一多,他反而感到了一种压力,人也烦躁起来。
或许是自己失去了平常心,有些方寸大乱了。
高伸不停地劝慰自己,努力做到冷静行事。
公司规定的下班时间为五点三十分,正常情况下大家都会加班到近八点钟。但是今天,大家都劝他早点下班,于是他六点钟离开公司,直接赶往四谷的分院。
高伸在候诊室与留守的达彦会合,又一起来到护士站,询问妻子的病情。得到的答复是,下午又进了一次高压氧舱,情况无明显变化。
“病人家属根本无须留在这里!”
因为医生再次强调了一遍,所以高伸决定和达彦一起回家过夜。
当晚,福士一家人整齐地聚集在大仓山的家中,当然女主人不包括在内。不过,取而代之的是多了容子的未婚夫和高圆寺的姨妈两位。
大家吃完晚饭在客厅饮茶,话题很自然地落在邦子的病情上。
“咱们大家都加加油!就以长期作战的心态来应对吧。”
高伸首先鼓舞士气,然后开始商量今后的具体安排。
商量的结果是,眼下,高伸仍旧每天照常上班,香织也重返工作岗位。因为容子辞职在家,就由她一人负责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但是,仅凭容子一己之力,独自照料一切,必定会吃不消,所以大家每天都要到医院里去一趟。
“和咱们相比,你们的妈妈要辛苦多了……”
高伸刚一说到这里,浩平就微微向前探出身子,开口说道:
“我认为,这件事有些令人费解的地方。”
浩平似乎对自己非家庭正式成员的身份较为谨慎,开口前先铺垫一句“请恕我冒昧”才直入正题。
“总院的麻醉医生声称,目前的结果是特殊体质造成的,但是在座的各位,谁知道岳母大人有这方面的迹象?”
听了浩平的话,大家都面面相觑,于是高圆寺的姨妈开口答道:
“好像没有吧!我没听说过有这方面的问题啊!”
“我也不知道呢!爸爸有听说过吗?”
听了容子的询问,高伸也认真地回忆起来。
和妻子结婚二十五年了,这期间还真没听说过妻子是什么特殊体质,况且高圆寺的姨妈也证实,完全不知晓此事。
“既然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迹象,为何突然就成了特殊体质了呢?”
浩平的怀疑,高伸也不是没有过。但是他以为,这问题也许不像外行人看来那么简单。
“麻醉术中所使用的药物都很特殊,也许平时并无明显过敏特征的人接受了注射也会引发异常反应。”
容子也对高伸的看法表示认同:
“野中医生也说,这是几万分之一的特例。”
“但是,应该只对腰腹以下进行半身麻醉吧。这需要什么特殊的药品吗?”
“浩平君,你是在怀疑医生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腰腹以下的麻醉手术我也做过,以前滑雪时,这里曾经骨折过。”浩平指着右边的小腿说道,“当时医生让我躺在床上,上半身蜷起,像只大虾一样,然后就在我后腰上推了麻药,这过程总该是一样的吧。”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也打过麻药的。”高圆寺的姨妈也探出身子说道,“高中割盲肠时………但是,我就什么事也没发生呀!”
“既然姨妈未见任何不良反应,为何岳母大人会变成这样呢?”浩平说到这里,巡视了在座的每一个人,“我想,常规手术中的麻醉,是不会用什么特别药物的……”
“但是,问题不是药,而是体质有些特殊吧?”
听了容子的问题,浩平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也许你说的没错,但是我总觉得,这背后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其他的原因?”
“我是说,这根本就是个事故,但是他们推说是特殊体质所致。”
“你这么说,对野中医生也太不尊重了!”
容子的观点立即得到了香织的鼎力支持。
“那位大夫尽心尽力,可比妇产科的大夫强多了!”
“可不是嘛!特别是那个什么部长,野中大夫在拼命给我们做解释,他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他简直是要把所有责任都往野中大夫一个人头上推嘛!”
“我却并不这么认为。”浩平小心谨慎地予以反驳,“因为这是麻醉事故,本就和妇产科大夫无关嘛!”
“但是,妈妈和我们,现在只能依靠野中大夫了!如果怀疑他,就没法在医院待了。”
“我相信他!”
面对姐妹俩的联手夹击,浩平很无奈地闭了口。
高伸从旁听着三人的辩论,心中一目了然:容子和香织的看法是血脉相连的家属的自然反应,而浩平的大胆质疑,正是出于局外人的客观立场。
“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高圆寺的姨妈喃喃自语着。大家顿时都陷入了沉默。就在这时,电话铃响起。容子起身接听电话,一听是亲戚富田医生打来的,就立即将话筒递给了高伸。
“听说是出了大问题?!”
富田医生昨天下午去了趟学会,人不在医院里,所以他好像刚刚得知邦子的事情。
“我真是挺吃惊的!听说现在人留在了分院,对吧?”富田医生似乎已经将情况打听清楚了,“去了那边的重症监护室,应该就没问题了!”
“我想向您咨询一下……”因为是亲戚,高伸也就毫不犹豫地开口问道,“我们都是外行,根本搞不清楚状况。您能给解释解释,现在的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隔行如隔山,我也说不大清楚。估计是大脑缺氧造成的后遗症吧。”
“麻醉科的大夫说,是邦子的特殊体质造成麻药药效过强,真的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吗?”
“我想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富田医生说到此处,略作停顿后,又继续说道,“再简单的麻醉手术,也有可能导致原因不明的休克。造成这种不良反应的原因,如果不详加调查的话是无法下定论的……”
富田医生似乎也没有把握做出确切的判断。
“我还想再请教一下……”
对于高伸来说,现在最关心的根本不是追究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而是今后能否治愈的问题。
“我妻子变成这样,还有希望清醒过来吗?”
“我想,应该是有希望的。”富田医生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听说过此类病例,有的病人会在一个星期、十几天,甚至一个多月之后顺利地苏醒过来。”
“那么,也就是说,有治愈的可能了!”
“那是当然的,千万别灰心!”
此刻,富田医生的一席话,简直就像是上帝的福音。
“谢谢您!”
高伸冲着话筒深鞠一躬。当他放下电话转过身时,发现大家都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富田医生去开学会了,今天才听说。”
紧接着,高伸又向大家转述了电话的内容。他告诉大家,哪怕最简单的麻醉手术,都有可能引发不明原因的休克,有的病人在沉睡了一个月之后仍能苏醒过来,所以千万不要气馁。
“你瞧,果然没错吧。”
容子似乎还对刚才浩平质疑特殊体质的说法心存芥蒂。
“哦,有人昏迷一个多月都能醒过来?那就不必太担心了!”
高圆寺的姨妈说完,长舒了一口气。
“妈妈一定会加油的!”
“肯定没问题!妈妈最坚强了!”
容子和香织也相继欢呼起来,满座顿时一扫阴云,精神大振。
“那咱们喝一杯吧!”
高圆寺的姨妈颇有酒量,最中意葡萄酒。她利索地从冰箱中取出白葡萄酒,给大家都倒了一杯!
“那么,就让我们为妈妈的早日康复,干杯!”
在香织的倡议下,大家纷纷举杯,畅饮美酒。
“妈妈也喝过葡萄酒吧?”
“妈妈说过,她更爱喝干红。”
“那我们拿去给妈妈喝,说不准就能帮她醒过来!”
“你该不会,想用这方法……”
香织的提议让大家都有些目瞪口呆,但高伸突然也有了同感。
确实,妻子看似是陷入了无意识的昏迷,但是会不会只要让她品尝些红酒,就能促使她苏醒过来呢?也许从医学的角度讲,这种念头多少有些愚蠢滑稽,但是谁能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呢?
第二日的夜晚,就在这样的气氛中画上了句号。次日清晨,高伸在上班前绕道去了趟医院。他满怀期待:妻子也许已经恢复了意识。但是现实再次无情地宣告:重症监护室中的妻子依旧沉睡不醒,毫无变化。
转眼到了下午,在妻子即将接受第四次高压氧舱的治疗前,容子突然打来了电话。她兴奋地向高伸转述说,她在候诊室里结识的一位患者家属声称,确实见过有个患者在接受高压氧舱治疗后,第三天就顺利苏醒过来了。
“说不定妈妈也会在今天醒过来呢!”
听了容子的话,高伸的内心里也顿时充满了强烈的期待。
但是,在随后的电话联系中,他却获知,妻子在接受第四次治疗后,不仅丝毫不见起色,反而出现了低烧。高伸的心一下子就被揪了起来。好在,妻子在输液之后,很快就退了烧,不过,意识全无的状况并无改善。
本来就做好了长期奋战的准备,绝对不可以再被这些无谓的干扰弄得一惊一乍、时喜时忧了!
高伸反复宽慰着自己,极力保持平静,坚守在工作岗位上。话虽如此,但实际情况是,他一整天都没敢离开公司半步。按照日程表上的安排,他应该先到新宿的商场去洽谈中秋节商品促销计划,接着顺道去涩谷观摩一个生活文化展。但是因为心里惦记着医院的来电,便全部取消了。
当天下午五点半,副手八木泽特意过来劝说高伸:
“下班了,您赶紧回去吧。”
虽然高伸也对大家的关心心怀感念,但是源源不断的善心好意反而让他感到有种不能承受之重。
“不要紧的,请别为我操心。”
高伸断然拒绝了八木泽的提议,一直坚持工作到六点半。离开公司后,他直接去了分院,与守候在那里的容子、香织一起来到医院附近的一家寿司店。
高伸被两个女儿簇拥在中间,在餐台前坐定。容子忍不住喃喃自语道:
“妈妈也爱吃寿司的。”
原指望在吃饭的时候,能够暂时忘却这场灾难,不承想,话题还是兜转了回来。
“真想让妈妈也尝尝这种寿司啊!”
听了容子的话,香织向前探出身子,提议道:
“咱们买点回去吧!”
“呃,你想干什么?”
“给妈妈吃呀!虽然没有恢复意识,但总会饿的呀。”
香织的话确实有些天马行空,但是细想之下,也不无道理。
妻子现在是意识全无,终日昏睡,但是她有呼吸、有心跳,热了会出汗,累了会发烧。除了没有意识,其他一切都很正常。所以香织突发奇想,提出要“给妈妈吃寿司”,也是情理之中、非常自然之事。
“但是,妈妈真的会吃吗?”
容子左思右想似难认同。香织回答说:
“只要帮她放进嘴巴里,不就吃下去了吗?”
“现在,妈妈是靠输液在维持营养的吧?”
“那些东西,既没味道又没口感的!”
听着姐妹俩的对话,高伸再一次意识到妻子的病情有着诸多不可思议之处。
妻子在麻醉药的作用下,大脑丧失了功能,可肠胃仍是健康的,肝、肾等脏器也应该无甚大碍。妻子的脸部、手部的皮肤一如往昔,这些现象都可以让人给出健康的论断。
“妈妈只是什么也不能说而已呀!”
正如香织所言,如果将人体视作各种器官的集合的话,妻子目前受损的只是大脑部分。从整体的比例来看,仅仅是有限的一个局部而已。
只因为这局部功能的丧失,就认定整个人作废,也未免太过夸张。
然而,这念头仅存在了一瞬间,就被高伸自我否定了。他意识到,这种说法不过是砌词诡辩、自欺欺人而已。因为大脑是人体至关重要的一个器官,拥有至高无上的特权。无论肠、胃、肝、肾等其他任何一个部位有多健康,只要大脑陷入瘫痪,也就宣告了一个人的病情危笃。大脑虽说只是众多器官之一,却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人类的第一大特征,就是大脑会思考,能够产生思维。如果大脑功能丧失,人也就难以为人了。当然,也许只要有生命体征存在人还是人,可毕竟是与独立自主的正常人有所区别的。
高伸之所以会觉得妻子病得不可思议,也正是由于上述的这层原因。
无论是何种生活,只要持续一段时间之后,便会形成自己固定的模式。
自打妻子入院之后,福士一家的生活慢慢形成了一个全新的模式。
首先是家务活。以前由妻子负责打理的家务,现在基本上由容子包揽。每天早上七点钟起床后,她会给全家做好早餐。但是,和妻子爱做的热米饭配日式酱汤不同,女儿是以面包、牛奶加蔬菜沙拉的组合为主。
高伸和香织吃完早饭后,大多在八点钟左右离开家,而达彦则会略晚一些。
待大家都出门上班之后,容子会抓紧时间收拾、打扫房间,在临近中午时赶往分院。
邦子依旧被留在重症监护室,家属不能自由探视。所以容子每次去医院都会把洗换的衣物、毛巾等必需品送交护士站。
偶尔,她也能获准去探视一下母亲,但大多数见不到母亲的时候,她就从医护人员那里探听母亲的病情。之后,她就会在候诊室一直守候到傍晚。虽然院方明确表示,并不需要家属留在医院,但容子依旧坚持这么做。她希望,至少下午这段时光,能够近距离陪伴在母亲周围。
傍晚时分,容子会和从公司下班绕道来医院的香织结伴回家,一齐动手赶做晚饭。偶尔,她们也会在外面解决一顿。虽然高伸也很想尽早回家,但是他并不希望因为妻子生病而得到大家的特意关照,所以从第四天开始他又恢复了加班,以至于每晚到家都是九十点钟。
“虽然妈妈一直在昏睡,但气色很不错哦!”
第四日晚,容子还是精神抖擞地向高伸报告情况,可到了第五日晚,她又略带哭腔地诉说:“医院里的护士们也太没人情味儿了!”高伸询问原因后得知,容子特意买来优质的纸尿裤送到护士那里,希望她们能为母亲单独替换,但护士以“医院只使用统一规格的产品”为由,断然拒绝了她的请求。
“妈妈的皮肤本就不经磨,真是太可怜了!”
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高伸明白:女儿是体贴母亲,用心良苦,而医院的拒绝也无可厚非。家属当然希望尽可能为亲人提供最优质的生活用品,但是人人都将自己的意愿强加进去,医院的护理工作非乱套不可。
“既然有规定,那也没办法,对吧?”
“但是他们可以好好说嘛!怎么能满脸不耐烦呢?!”
高伸也隐隐约约地知道,容子和护士之间时有不愉快的小摩擦。不单是拒绝使用她买来的纸尿裤,护士甚至不愿意按容子所要求的那样为病人更换内衣、毛巾等。
当然,在这些具体事情上,很难一概而论孰对孰错。在容子看来,她只不过是希望护士们能善待自己的母亲;可对于护士们而言,她们的工作对象远不止一个患者,对每位家属都言听计从,不仅麻烦费力,还会造成厚此薄彼的不公平现象。
但是,归根结底,矛盾的根源还是在于家属无法直接接触到患病的亲人。如果让容子守在自己母亲身边的话,她就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加以护理,而不必转求护士,看人脸色了。
“是护士们工作任务繁重,忙不过来吧?”
“但是,我觉得是她们在糊弄人!”
容子将两家医院的服务态度做了一番对比,对分院护士的麻木不仁意见相当大。
“她们总认为我们是个麻烦!”
哪有医护人员将患者及家属视为麻烦的道理呢?想必还是女儿心绪不佳才过分敏感吧。
“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别往心里去!”
“但是,我亲耳听到一个护工这么说的嘛!她说像妈妈这样突然转院过来的病人就是麻烦!”
“怎么回事?”
“说白了,咱本来不是这里的病人,只不过是总院临时转来托管的,所以看护起来就不那么上心呗!”
“这怎么可能……”
高伸刚想反驳容子的说法,但细细一琢磨,女儿说的也颇有几分道理。
妻子只是暂时来做高压氧舱治疗的,终归还是要返回总院。对这种临时托管的病患,医护人员不能全心全意护理也是极为正常的。
“到今天为止就整整五天了。”
刚到分院时,村木医生说过,会以一周为限,尝试高压氧舱疗法转眼间,期限将至,可妻子的病情依旧不见好转的征兆。
“别着急,再耐心等等!”
现在,即便有这样那样的不满和委屈,他们也只能坚持忍耐,希望皇天不负有心人,妻子最终能够平安醒来。
在妻子转院整整一周后的下午,高伸被分院的村木医生请去谈话。
那天,高伸本该出席一个由各部门领导参加的营业会议,他说明了情况后,中途请假赶往医院。虽说大会小会常常有,可是他知道,今天的会议是众多会议当中格外重要的一个。然而,一听说村木医生要找自己当面谈话,他哪里敢耽搁呢?
约定见面的时间是下午三点,高伸特意提早请假离开公司赶往医院。当他和容子在候诊室等待了一段时间之后,护士来通知说,医生临时有事,要推迟一个钟头。因为医院通知说三点面谈,他才特意请假赶来。早知道四点才能见面,他开完会再来,时间也绰绰有余!高伸本想发顿牢骚,但考虑到对方是医生,可能是被某个急症病人拖住了走不开,他也就隐忍了下来。
父女俩就这样在候诊室足足坐等了一个小时。先前的那位护士小姐才千呼万唤始出来,将他们带往一楼护士站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那里也许是护士夜班休息及平时更换服装的地方,屋内摆放着一排橱柜,还挂满了白大褂和帽子。
高伸和容子坐在沙发上又等了一会儿,村木医生才手持病历出现在门口。
“让您久等了。”
医生说着,坐在他们对面的圆凳上。看样子他刚刚结束一台手术,口罩悬垂在胸前,外套上还溅有两抹新鲜的血痕。
“尊夫人的情况是……”医生急不可待地进入正题,“在我们这里接受了为期一周的高压氧舱的治疗,但是令人遗憾的是,效果并不理想。”
“每天上午、下午各进行一次治疗,下午的时间还相对较长一些,但是病人并没有恢复意识,所以……”医生说到这里,将目光移向手中的病历本,接着说道,“到今天为止,高压氧舱的治疗就将告一段落,我想你们也该回总院去了。”
转院之初,高伸就从村木医生保守的表态中隐约预见到,此次治疗并无百分之百的把握。可是现在,医生面对面直截了当地宣布说“治疗无效”时,他还是慌了。他多么希望医生能补充一句:“虽然病人尚未苏醒,但是治疗获得了一定的进展,向好的方向迈进了一步。”
“和治疗前一模一样吗?”
高伸不肯死心,试探性地追问了一句,但是医生的回答简直冷若寒冰:
“很抱歉,好像并无改观。”
“那么,您的意思是说,‘毫无效果’,对吗?”
“这我不好说。不过,我们已经尽力了,所以……”
“就不能再继续治疗一段时间了吗?”
“我们没有这样的临床报告,说是超过一个多星期,还能见效的。”医生的声音颇为自信,令人不容置疑,“我们也很难承担这份责任。”
话说到这份儿上,高伸似乎也只能认命了。正当他还在暗自思忖着的时候,医生像开导似的劝说道:
“还是尽早回去的好!回到总院,在主治医生的指导下,继续接受治疗多好!”
听了医生的劝告,高伸心中不禁有些愤慨:转院至此,本非所愿,还不是总院医生说转院好,才来的吗?
“我们已经通知过野中医生了,想必他一会儿就到。后续治疗的问题,你们去找他详谈吧。”村木医生说完这些,便站起身,想要结束这次谈话,“我们已经尽力了,这一点请各位家属务必给予理解。”
高伸连“谢”字都忘记说出口,木然地目送着医生远去的背影。正当此时,一名帽檐镶有黑边的护士长走了进来。
“医生刚才所说的,两位都听明白了吧?”
懂与不懂又有何分别呢?医生宣布治疗无效,他们也只有接受的份儿。
高伸没有作声。护士看了看手上的资料,接着说:
“现在可以跟我去办出院手续吗?”
“今天就要出院吗?”
“明天也可以,不过,最好尽早办理。”
“但是总院那边还没打过招呼呢……”
“这您不必担心。移交的事,我们已经与那边联系过了。如果没有别的事,还请您在这里签个字。”
护士递过来的文件似乎是转院手续和缴费清单。
“但是,我们恐怕没法在今天交费……”
“这事儿不急!都算在总院的账里,所以您只需在此签名就可以了。”
高伸再无理由推拒了。
他签好名字递还过去,护士长说了句“请在此稍候”,就匆匆离开了。
没隔几分钟,另外一名护士提着两个大纸袋走了进来。
“这是您母亲的洗换衣物和洗漱用品,全给您拿齐了。”
容子手忙脚乱地清点了一番。
“没有搞错吧?”
眼前的一切表明,出院是院方早就决定好了的事情,所以护士们甚至连随身物品也都早早收拾妥当了。容子检查了一遍,点头表示认可。紧接着,刚才的那位护士长又再次现身,对他们说道:
“总院的医生会派救护车,于六点钟前后到达这里,两位能否去候诊室等他?”
事情的发展令他们始料不及,院方根本不容他们表达意愿,三下五除二就将他们扫地出门了。这份匆忙慌乱,与当初转院来此时如出一辙,都是医生们在发号施令,他们唯命是从。
“我们简直就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高伸不由自主地感慨道。容子也怒火中烧,愤恨地说道:
“他们也太随便了!说了一句‘立刻动身’,我们就莫名其妙地来了。如今,一句‘无效快回’,又将我们打发了。而且,还说什么不见丝毫好转的迹象……”
尽管高伸内心也有诸多不满,但是他还是相信医生的所作所为是出于“一片好心”。
“总之,他们也尽力了,所以……”
“但是,一周的时间都白费了,不是吗?”
正当容子带着哭腔诉说着的时候,野中医生的身影出现在入口处。
他一身藏青色的西服,搭配着一条已过时的条纹领带,手中拿着资料文件。由于光线的作用,只能看清医生的上半身。他正行色匆匆地向这边赶来。
“让你们久等了!我已经是以最快速度赶来了。真是万分抱歉。”
看到野中医生微秃的前额和柔和的目光,高伸感到了一丝宽慰。
“突然就要求我们出院……”
“好像是高压氧舱的疗效不佳,我也觉得很遗憾。”
“用这种方法坚持治疗下去真的没用吗?”
“确实是,超过一个星期以上就不会有效了,不过,我想,这总比没有试过强。”高伸很难理解此话的含义,于是野中医生继续说道,“经过一周的高压氧治疗,才维持住了现在的状况,如果咱们什么都不做的话,或许病情会更加恶化呢!”
高伸闻言点头,表示理解这种说法。
“不能说完全没有效果的!”
确实,高伸也是这么想的。要不然,这一个星期,全家人的祈盼岂不就付之东流了。
“那么,要是能略有好转就……”
“具体的情况必须等我检查过后才能知道。总之,该做的事不能不做。”
野中医生的话语总是令人备受鼓舞。这位大夫一出现,他们心里就踏实些,或许正是源于他这种积极乐观的态度吧。
“咱们这就把尊夫人接回总院吧。救护车已经到了,我想他们会直接将病人送上车的。”
高伸抬手看表,指针正指向五点半钟。
“这次回去,我决定将尊夫人安排在紧邻麻醉科重症监护室的单间病房里。”
“妇产科那边……”
“他们的手术已经完成,所以以后就交给我来负责吧。”
“拜托您了!”
如果这位医生给他们当主治大夫,他们会安心许多。高伸低头行了一礼,容子也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十分钟之后,妻子出现了。她依旧横躺在担架车上,口中还插着一根粗粗的管子,全身上下仅有前额暴露在外面。
高伸抑制住跑上前去的冲动,探身张望。
最近一次看到妻子是在转院后第三天,在重症监护室里,几天不见,妻子的额头竟冒出了几道皱纹,脸色也略显苍白。
担架车刚一出现在急救中心入口,等候多时的急救队员就迅速上前完成交接,随即训练有素地将病人送入车厢内,看到妻子面容上的变化,高伸忍不住悄声对容子说道:
“你有没有察觉到妈妈脸上的变化?”
“爸爸也看出来了吗?”
“是有点苍白,会不会是灯光的效果啊?”
“我两天前看到妈妈时,也是这样以为的。”
两个人正说着话,野中医生来到他们身旁,为他们打开了急救车的后门。
“请上车,靠着你妈妈坐吧。”
和七天前转到分院来时一样,担架车摆放在车厢正中,野中医生、高伸、容子和两名急救队员分坐两旁,细心看护。
正值晚高峰期,救护车一路笛声长鸣,在拥堵的车道中迂回穿梭,奋力前行。三十分钟后,救护车终于抵达了目黑总院。众人簇拥着担架车直奔病房而去。
高伸、容子与担架车分乘两部电梯,他们在三楼护士站略作停留,重新办妥入院手续后,跟着护士来到了病房。
新病房是紧邻中央手术室的重症监护病房旁边的单间,似乎是为特殊病号单独预备的。这里离麻醉科的诊室极近,二十四小时都能置于医生的监管之下。高伸父女对此安排颇为放心。而且,这间病房面积远远大于先前的妇产科病房,入口处设有屏风遮挡,旁边是一张长沙发,可供陪护的家属休息睡觉。病床则安置在房间深处,与窗户平行。床头边,监控心电图、脑电波的显示仪以及呼吸机等设备一应俱全。
“还是有个病房才让人踏实啊!”
容子很满意地打量着这间宽敞的病房。
“大概不用再搬来搬去了吧?”
“野中医生特意准备的,应该没问题。”
“只是,这到底是哪一科的病房呢?”
确实,这里和妇产科不在同一幢楼内,医生、护士也是全新的班底。
“大概是重症监护室的一部分。”
暂且不用管它隶属哪个部门,只要今后能随时随地见到妻子的面,高伸就心满意足了。
十分钟后,野中医生走进病房。在分院出现时,他还穿着藏青色的西装,此刻已经换上了外科专用的白大褂。
野中医生一边观察妻子的面容,一边测算她的脉搏。紧接着又翻看眼睑,用笔形电筒探照瞳孔,随即又按压了两下太阳穴。当医生做着这一系列检查时,妻子依旧默默无言地静卧着,没有丝毫反应,医生的手刚一移开,她的眼皮又闭合了。
野中医生接着又解开了妻子身上的睡衣,检查完胸部,又在两名护士的帮助下,将其身体侧转,检查整个后背。
此时,夜幕初降,在明晃晃的荧光灯下,妻子的每一寸肌肤都暴露无遗。
面对这久违的躯体,高伸有些羞赧地偏过头去,可医生却毫不避讳地仔细察看了一番。当检查到纸尿裤遮挡着的后腰部分时,医生轻轻侧过头,面露忧色。
医生的这个表情到底有什么含义,高伸并不十分清楚,但是接下来,医生说的话让他恍然大悟。
“这可不妙……”
原来,妻子由于长时间处于同一种卧姿,后背到腋下周围的皮肤略显发黑,甚至还有几处小小的垢斑。
“立即给病人清洗一下!”
听到医生给护士下达的指令,高伸几乎可以想象出妻子在分院里的境遇。
重症监护室里收治的都是病重的患者,光是监控呼吸、监测血压之类与性命攸关的工作都忙得不可开交,哪里还有多余的工夫为病人翻身、清洁身体呢?
虽然他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然而当他亲眼看见妻子身上脏得出垢时,真是心痛。
妻子虽然口不能言,但内心深处一定希望自己全身上下干净清爽。她一定希望能有人为她用湿毛巾擦拭全身,条件允许的话,甚至好好泡个澡,彻底痛快一下。妻子不会说话,她只能默默无言地横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
医生又掀开床单,细心地检查膝盖以下的部位。
双腿的皮肤上也随处可见黑斑,用手轻轻一碰,污垢就扑簌簌地往下掉。
“今后,绝不会再让你遭这种罪了!”
高伸极力抑制住自己想要叫喊出来的冲动,在一旁观察妻子袒露在灯光下的躯体。
“检查一下头部。”
护士遵照医生的指令,解开了妻子头上的白布。一个被剔去头发的光脑壳赫然映入眼帘。
这之前,在分院的重症监护室也好,在回来的救护车上也好,高伸见到妻子时,她的头上都有头巾,所以根本没有留意到她的头发已经被剃光。
“那边的护士可能没有跟你们打招呼……”
野中医生紧接着为他们说明了给患者剃光头的原因。
“当病人失去意识,大脑严重受损时,我们会提前将头发剔掉,以便随时实施手术,抢救病人。”
此话不假,病人随时都有可能接受开颅手术。提前剃掉头发可免去事到临头时的手忙脚乱。再者,剃光了头,也便于医生观察头部的细微变化。
“那么,一直要这样……”
“这样既卫生,观察起来也一目了然,对吧?请把头部也清洗干净!”
由于此前,妻子头上一直缠着白头巾,所以高伸认定,头部是碰不得的。谁知,突然呈现在眼前的光溜溜的脑袋并无特异之处,兀自在荧光灯下反射着光芒。
这颗头颅为什么会失去了意识呢?外观上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呀!
然而,这些只是表面现象。圆圆的头盖骨下面,大脑也许正在苟延残喘,渴求氧气的解救,说不准一部分脑组织正面临土崩瓦解生死存亡的考验呢。
遵照医生的吩咐,护士开始用蘸着消毒液的棉团清洗头皮表面。
虽然不及后背那么脏,但是头皮部分也积聚了相当多的污垢。用过的棉团很快由白变黑,愈发反衬出擦拭过后的皮肤洁白炫目。看着妻子洁白发亮的光头,高伸不禁悲从中来。
为什么这么漂亮的脑袋会没有意识呢?既没有外伤,又没有长肿瘤,为何就是不能睁开眼睛和我说句话呢?
高伸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妻子的病情之重。
护士为妻子简单地擦洗了全身,重新缠上头巾,换上新睡袍,料理完毕已是晚上八点钟。
妻子依旧微闭着双眼,或许是心理作用,高伸总觉得妻子的表情柔和了几许。
野中医生又复查了邦子肘弯部的静脉,打开了输液管的开关,继续开始输液。
“我想,今天的工作基本上全妥了。”
野中医生说完,又为他们介绍了身旁的两位护士。
“如果有什么情况,请与她们两位联系。我就在手术室或病房附近,她们能找到我。万一找不到,重症监护室那边还有二十四小时值班的医生。”
“我们可以留宿病房吗?”
“这里有人全程特护,所以各位不必担心。当然你们也完全可以在此过夜。”
“那么,今晚我们还是留下来吧。”
“好的。有任何困难都可以跟我说,请别客气。”
野中医生说完,行礼告辞退出了病房。这位大夫一如既往,事必躬亲,真诚可靠,和妇产科以及分院医生冷漠无情、公事公办的态度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充满了人情味。
“一开始就留在这里多好啊!”
容子心里充满了对分院医护人员的怨愤之情。
“但是,那边也是必须去的。”
不管结果怎样,高伸依旧希望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还是野中大夫为人亲切热情啊!”
确实,高伸也很佩服野中医生的细致周到。
“大夫是因为自己有责任吗?”
“责任?”
“是他负责麻醉的吧?”
“但是,并非是他失误造成的。”
“那倒也是!”
晚上八点过后,四周变得鸦雀无声。之前还能听得见护士们的说话声、脚步声,此刻全都没有了。
“今晚怎么办?”
“我要留下来!”
病房里有沙发,又开着暖气,可以保证一个人舒适地睡在这里陪护。
“我去泡杯茶。”
容子说完,离开房间去护士站要开水。不一会儿,她回来描述说:
“这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好恐怖哦!只能看见对面重症监护室和护士站的灯光。咱们孤零零的,周围根本就没有其他人。”
“但是有开水供应吧?”
“护士带我去了。盥洗室、卫生间好像也都是工作人员专用的。”容子一边将暖壶里的开水倒入茶杯,一边说着,“这里果然有些特殊。看样子,也许就是重症监护室的一间病房。”
后续治疗中,主治医生换成了野中,护理工作也由重症监护室的护士们负责,所以难怪容子会有这样的推断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这里不许一般人进来的。咱们进来时,不也看到严禁入内的告示了吗?”
容子提到的告示,高伸也确实注意到了。
“那大夫一定是费了很大劲儿,才让我们住进来的。”
是否费劲暂且不论,野中医生特意为他们做了精心安排,已是再明白不过了。
“接下来,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呢?”容子问完,像是想让妈妈听见似的,看着病床的方向,“一定不会待太久的哦!”
容子似乎也在获求父亲的认同,但高伸信心不足地答道:
“应该没问题吧?”
“我真希望妈妈早日康复,跟我们一起回家去!”
这其实正是高伸及全家人共同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