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昏睡(1/2)
当天晚上,直到七点钟,高伸才和女儿们一起用了晚餐。虽然名为晚餐,实际上只是医院附近出售的简易便当而已。
高伸之前连午饭也没吃,却丝毫未觉得饥饿。容子、香织也是一样,她们甚至都忘记了要吃晚饭。还是容子的未婚夫浩平从公司下班后,顺道来探望大家,得知他们尚未就餐,就特意从医院附近的超市买了几份便当。
便当里的菜肴还算说得过去,有鲑鱼肉块和炸鱿鱼,但是高伸仅扒拉了一半就撂了筷子。大女儿容子因为未婚夫的到来,多少来了点精神,也吃了半份。可是小女儿香织却只是勉强应个景,略微动了几筷子而已。
简单的晚餐过后,大家正喝着容子沏好的热茶,忽闻敲门声响起,野中医生突然不请自来。
这是野中医生带他们去集中治疗室探视之后,时隔四个小时后的再次现身。
这期间,大家都在一厢情愿地期待着医生的驾临。然而,无论是麻醉科的医生,还是妇产科的医生,仿佛都忘记了病房里家属的存在,谁也不曾露过面。
麻醉科的医生,需要留在集中治疗室,寸步不离地照看患者,他们来不了病房倒还情有可原。但是妇产科的主治医师平井大夫总该来过问过问,通报一下病情的进展吧。正当大家对医生不理不睬的态度渐渐不满时,野中医生就如同上帝降临凡间一般,及时地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大夫,情况怎么样了?”
面对高伸的询问,野中医生只略一点头,简短地答了一句“我们正在多方努力中”后,便郑重其事地宣布说:
“我有事要与各位商量一下!”
野中医生缓缓地巡视了一遍房间里在场的五个人:高伸、容子、香织、浩平以及邦子的姐姐——高圆寺的姨妈,继续说道:
“实际上,我是来征求大家意见的,希望你们允许我将病人转院治疗。”
“是出现什么新情况了吗?”
“不,没什么变化,还和先前各位看到的一样。只是这种状况,从上午算起已持续将近十个小时了。”野中医生讲到此处,略微压低了嗓门,“如果再这样下去,恢复起来就困难了。所以我特意来找各位商量,看大家能否同意,让我将病人转移到高压氧室去?”
高伸一时没闹明白,医生说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只听野中医生继续解释说:
“那是一个整个空间都充满高浓度氧气的地方,我想把病人送到那里试试。正如我一开始说过的那样,病人现在的状况是由麻醉药效过猛导致呼吸减弱,最终引发了大脑供氧不足所引起的。因此我想,如能将其移到氧气浓度较高的房间里接受治疗,或许会更见疗效。”
听了野中医生的说明,他们暂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是并未就此理解转院的必要性。
“不能在这里接受这种治疗吗?”
“很遗憾,这边的医院没有这种高压氧室。不过我们四谷分院的集中治疗室设备齐全,所以……”
野中医生从白大褂的口袋中掏出手帕,擦拭额上的汗珠。他面露倦容,两颊及下巴上已经钻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胡子楂儿。
“大夫您也能跟过去吗?”
“我会亲自护送尊夫人过去。但那边有专门的医生负责,到时会由他们来接手治疗。各位以为如何?”
“我们都是一窍不通的门外汉,全凭您做主了。”
“那么,就请各位立刻准备一下吧。”
“现在就走吗?”
“是的,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事起突然,被迫离开刚刚适应了的医院,令在场的每个人都显得惴惴不安。可是如今之际,他们只能遵循医生的指令行事。
“需要带些什么东西呢?”
“和在这里一样就行了,内衣啦、换洗衣物、毛巾之类的。我这就去叫护士来拿你们带的物品。”
野中医生交代完这句话,便欲转身离开病房。
“请问大夫,怎么去四谷呢?”
“我现在就去安排救护车。一会儿开救护车过去。”
“我们也可以一块儿去吗?”
“没问题,一起坐车去吧。”
“那么,是不是就不回这里了?”
“那要看情况的进展,现在还说不准。不过,这边的出院手续可以稍后再办。”
听到“出院”二字,高伸一时之间有些迷茫了。通常,“出院”就意味着病愈离院,而现在他们离病愈还远着呢!
“是不是接下来就要一直留在分院了?”
“那要走一步看一步了,现在不可能知道。半个小时的时间,我想各位应该能够准备就绪了吧?”
说到准备工作,确实没啥可忙。他们只需带齐妻子的随身物品就行,倒也花不了多长时间。高伸更为担心的还是妻子的病情。
“只要到了分院那边,病情就能有所好转,是吧?”
“当然了。我就是认为通过这种治疗会令病情好转,才决定送尊夫人过去的。”
野中医生离开病房后,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谁也无法预料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但是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邦子的康复眼见着不再是轻而易举之事了。
“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一片静默沉寂中,香织的声音率先打破了僵局。她开口说道:
“手术之后,立即让咱们转院,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你说什么呢?!”容子立即责备道,“妈妈的昏迷是氧气不足引起的,所以野中大夫才特意为咱们安排,找一个氧气浓度高的房间来治疗呀!”
“但是,我还是害怕……”
高伸很能体会香织心中的不安。确实,听了医生刚才说的一番解释,当下去分院接受治疗好像更为稳妥。但是因此被迫从一个熟悉的地方转入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还真是让人心有所虑、情非所愿。
莫非这又是个“冥冥之中的预兆”?但是很快高伸又自我批评起来,责怪自己太过懦弱。
“大夫是为了让你妈妈早日康复,才特意安排的,所以咱们走吧!”
“可不是嘛!我们现在只能靠医生了。”
容子的话音刚落,高圆寺的姨妈也赶忙给大家打气说:
“好啦,好啦,都打起精神来!赶紧收拾东西吧。”
邦子的洗换衣物、内衣之类的都在墙上的嵌入式壁橱里,容子和姨妈合作,将其一一纳入提包和纸袋中。
“毛毯和枕头怎么办?”
“这些东西,那边的医院也一定都有。”
“那么洗漱用品呢?”
容子的这个问题把高伸给难住了。
“这个嘛……”
失去意识,陷入昏睡的妻子,果真会需要牙刷口杯吗?
“还有收音机,要不要带?”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邦子现在不可能收听广播,但是他们都心存期盼,希望她需要收音机的那个时刻能够早日来临。因此众人一致决定,所有用品一件不落,一股脑儿都带上。
晚上八点钟,一切准备就绪,救护车搭载着他们驶离了目黑的医院。
这是高伸有生以来,第一次乘坐救护车。他观察到,车厢的正中央是停放担架车的位置,两侧设有随行陪护人员的座位。此刻,妻子和他们在集中治疗室里看到的一样:头上裹着白布,身上盖着白床单,嘴里插着粗管子,左胳膊上扎着输液针头。一名急救人员正在一旁为她高举着输液瓶。
救护车内除了野中医生和两名急救人员之外,就是高伸、容子、香织和浩平四位家属,大家全都神情专注地守护着邦子。
妻子依旧昏睡未醒,不过她脸上的气色不错。看上去现在的病情相当稳定。
然而,救护车一路风驰电掣,笛声凄厉,这煞有介事的阵仗,再一次提醒着他——妻子的病情依旧危笃。
晚上八点半钟,救护车终于抵达了四谷的分院。
新医院的四周草木繁盛,大门口的照明灯也未点亮,迎面看去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方块。汽车通过大门,向左转过一个弯,从侧面一个写着“救护车入口”的通道钻入了地下。穿过一条短短的隧道,前方豁然开朗,一块写着“急救中心”的牌子在灯光中凸显。
刚刚经过的分院大门,淹没在一片黑幕之中,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而此处却是亮如白昼,入口处还配有保安。救护车刚在急救中心门前停稳,急救队员们就迅速打开后车门,训练有素地将担架车抬了出去。
高伸顺势在救护车尾部再次察看妻子的面容,只见她依旧双目紧闭,昏睡未醒。
“先送到icu去。”
野中医生下达指令,救护人员开始推动担架车。香织喃喃地呼唤着:
“妈妈啊……”
随着这声呼唤,容子也依偎在了担架车上。救护队员有所顾忌似的停住脚步,紧接着用眼神劝退了女孩们,然后迅速推着担架车消失在走廊深处。
“我去找一下这里负责的医生,请各位到对面的候诊室稍等片刻。”
野中医生简单地交代了一句,也紧随其后快步走开。
千万要在这里醒过来呀!高伸一边默默祈祷,一边目送担架车渐渐远去。这时,身穿制服的保安走了过来。
“各位是刚才那位患者的家属吧?请在这里签个名。”
高伸按要求在“来访者”一栏写下了自己和家人的名字。
“候诊室就在对面。”
顺着保安给他指的方向看去,候诊室似乎就在刚才担架车经过的那条走廊的右手方向。果然,顺着昏暗的走廊继续前行,右侧有一片较为敞亮的区域,几张长椅上已并排坐着两个人,由于他们后背朝外,看不清长相。没错,看来这里就是所谓的候诊室了。
高伸就近选了张长椅,和女儿们挤坐在一起。一家人现在只能固守在这里,坐等野中医生归来。
五六分钟后,刚才负责运送担架车的两名急救队员重新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正疾步朝入口方向走去。高伸刚想起身,向他们道声感谢,却已然错过了时机,只得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面前。
容子喃喃自语道:
“救护车这就要回去了吧?”
急救队员的任务就是负责运送病人,现在任务完成,自然要离去。只是他们的举动,总让高伸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两名队员的身影消失后,周围又复归沉寂。
高伸观察起坐在前方长椅上的两个人。
因为看到的仅是对方的背影,所以只能大致推测,其中一位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另外一位则是三十上下的男子。从他们并肩相依的姿势,约莫可以判定出二人是母子关系。两个人都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模样。
想必他们的亲人,或因急病或因事故,也被送到这里来了。
高伸再一次意识到,不单单是自己,还有许多人也同样在经历着各自的生死大戏。
然而,他们所在的位置确实有几分怪异。
明明写着“候诊室”,应该是陪护患者的家属们临时落脚的地方,可是却被安排在地下室中,既没有门也没有窗,冷冰冰、昏惨惨的,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间储物仓库。唯有右边靠墙摆放着的一台自动售货机,看起来异常明亮。
走廊的深处愈发幽暗,看不清任何物体。高伸忽然觉得瘆得慌,担心尽头就是阴森的太平间。
到底要在这个鬼地方等到什么时候?高伸整个人被恐惧不安的情绪所支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就在此时,远处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两名医生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其中一位正是野中医生,另外一位大概就是这家医院的大夫。
高伸站起身来,女儿们也相继离开座位,站成一排迎候医生的到来。
野中医生首先为高伸等人介绍了这名新医生。
“这位是急救中心的村木医生。”
村木医生身材瘦长,年纪在四十岁上下。看样子,他好像刚从工作台上下来,身上穿着外科专用的分体式白大褂,胸前垂着个口罩。
“接下来就交由这位医生负责了。”
“请您多多关照!”
高伸等人全部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村木医生只轻轻地点了点头算作还礼,随即开口道:
“病人在我们这里,主要是接受高压氧室的治疗。虽然具体细节要视情况而定,但是我们初步打算,目前,每天暂时进行两到三次的高压氧室治疗。”
高伸原本以为,只要一办理转院手续,妻子就能立即被安排住进氧气室浓度高的病房里,谁知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高压氧室似乎是个独立的专用房间,病人只能偶尔进去,接受规定时间的治疗而已。
“我们就先按照这个时间表进行治疗吧。”
看到医生作势要离开,容子赶忙问道:
“请问病房在哪里?我们带了内衣和洗换衣物来的。”
“哦,我一会儿让护士来取。患者留院期间一直都在集中治疗室。”
“那我们该在哪儿……”
“集中治疗室闲人免进,所以你们可以回家去了。有什么变化我们会通知各位的。”
“我们可不可以留在这里?”
“当然没问题。护士站在这上面的一楼,如果有什么事,你们可以从前边的电梯上来。”
两位大夫紧接着又用一些专业的医学术语简单地交流了几句,随后,村木医生先行离开,只留下野中医生一个人。
“暂时就把尊夫人留在这里观察一下吧。”
“大夫,您也要回去了吗?”
听到高伸的询问,野中医生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把所有的工作都委托给这里的医生了,医生一定会妥当处置的,请各位放宽心。”
道理大家都懂,但是一种像遭人抛弃的复杂情绪横亘在心头,令他们难以踏实。
“您还会到这里来吗?”
“当然会来。就算不亲自过来,我也会每天打电话来询问进展的。”
从今天下午,得知妻子陷入昏迷时算起,高伸仅与这位麻醉医生打过两次交道而已,但是内心深处已经对他抱有了亲切感。和此前负责为妻子诊治的妇产科医生冷若冰霜的态度相比,这位大夫可谓是全力以赴、面面俱到。再者,野中医生身材矮小,前额微秃,单在外形上就与英姿飒爽、高高在上的外科医生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现在虽然也是西装伴身,但是里面的衬衫已略显破旧,领带也歪在了一边。他这种不修边幅、忙前跑后的随和样子反倒更容易让人亲近与依赖。
“在这里,病情不会突然恶化吧?”
面对高伸的疑虑,野中医生从上衣口袋中掏出名片,并在上面写了一串电话号码。
“这是我家里的电话,有急事请随时与我联系。”
从电话号码上推算,野中医生的家大概是在千叶县方向,所以他即便现在就动身离开医院,到家也应该很晚了。
“谢谢您为我们做了这么多。”
“哪里哪里,我也没做什么……”
听到高伸开口道谢,野中医生也连忙低头还礼。
“谢谢您!”
很快,野中医生微微弯曲的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急救中心入口处,候诊室里只剩下了高伸、容子、香织和浩平四个人。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显得无话可说。
到目前为止,高伸所能了解到的情况,就是妻子病情危笃,为今之计,只有寄希望于高压氧室的治疗效果。
此时此刻,高伸最感遗憾的便是,自己无法采取任何积极的行动。如果妻子是因为犯了错,惹了祸的话,他一定会挺身而出,筹钱、道歉,竭尽所能地帮她解决问题。无论多么辛苦,只要自己付出的努力能够使情况有所好转,让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可是现在,妻子是因病陷入了昏迷,他只能眼巴巴地袖手旁观,无能为力!
“你们有什么打算?”
高伸想跟大家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安排。
“我要留下。”香织率先答道,“我想离妈妈近点儿。”
没错,只要留守在医院,就算有突发状况也能随喊随到。
“我也留下。”
容子也表了态。高伸点头赞同。
“可是,待在这里能行吗?”
浩平打量了一眼四周的环境。他们刚刚到达时,偎坐在长椅上的那对母子已经离开了。现在留在这里的只有高伸一行四人。随着夜色越来越深,地下候诊室变得愈发寒意侵骨。
“我去借条毛毯来。”
“那还不如回家去拿点毛衣、外套来更好些呢!”
虽说大家打定主意要在这里过夜,但是如果不休息好的话,明天就很难支撑下去。
“那么,我跟浩平君回去取些东西来。”
容子打算和未婚夫一起回一趟家。
“可是,医院也太差劲了,就让咱们在这种地方等!”
浩平抱怨得没错,医院对陪护而来的家属缺乏必要的同情和关怀。
当候诊室里只剩下自己和香织两个人时,高伸忍不住想要抽烟解乏。
总院的病房是禁烟的,该不会这里也不允许吧?
高伸站起身,四处搜寻,果然在前排长椅的一端发现了一只用铁皮罐做成的代用烟灰缸。他把烟灰缸拿到自己身边 ,叨起一支香烟。
上一支烟,是在午后抽的,中间已经隔了六七个小时。
高伸深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烟圈。香织在一旁开口问道:
“真的不用告诉平冢阿姨吗?”
高伸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女儿说的是妻子素描班里的好姐妹。
“妈妈曾对我说过,‘如果我万一有事,你们要赶紧通知平冢阿姨一声’。”
“万一有事?”
“妈妈该不会是感应到冥冥之中的预兆了吧?”
听到香织嘴里冒出“冥冥之中的预兆”一词,高伸也忍不住联想起今天早晨的那张报纸。
“你妈妈竟然会跟你交代这事?”
“当然是半开玩笑说的……”高伸弹了弹手上的烟灰,香织兀自在一旁絮叨起来,“其实,我也有感觉到的。手术前那晚,妈妈叫我帮她揉揉腰的。可我因为正好有事,随口说了句‘等一会吧’,就没给她揉。当时我脑子里就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不对妈妈温柔体贴些,或许会有报应的’。”
“结果,你还是没揉,对吗?”
“我要是给她揉一揉,就好啦……”
高伸不知道,这件事该不该算作“冥冥之中的预兆”,但是很明显,他和女儿内心里都各自存有一份悔意。
“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正当他继续吸着香烟时,迎面昏暗的走廊里走来一团白色的身影。一名护士出现在他们面前。她的护士帽上有圈黑线,看来应该是位护士长。
“请问是福士先生吧?”
护士在确认过高伸的身份后表明来意,自己是来取患者的洗换衣物的。
香织递上纸袋,交代了一下里面的物品,护士接过去后开口说道:
“患者正在接受二十四小时的全程特级护理,所以各位可以回家去休息。”
“但是, 因为是头一个晚上……”
“病人今天刚刚转来,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过,我想明天早晨,你们大概可以与患者见面。”
护士只留下这句话,就拎着纸袋离开了。
此后,高伸和香织两人一直在候诊室里等消息,护士站那边再也没有传来任何讯息。
晚上十点刚过,容子和浩平从大仓山的家中取来了毛衣、外套等御寒衣物。地下室里虽然也开着暖气,但是随着夜色渐浓,寒气也越来越重。
高伸解下领带,脱掉西服,套上毛衣,又在外面加了件大衣。容子和香织也分别在自己的毛衣外罩了件对襟外套。
“我还给您带了件干净衬衫来。”
容子考虑到父亲第二天要上班,特意给他带了件替换的衬衣。
“明天,你们几个有什么打算?”
容子由于婚期在即,已经辞职在家。而香织是因为妈妈动手术中午临时请假过来的。
“妈妈都这样了,我得请假。”
高伸也想请假,可是繁重的工作令他身不由己。
“我明天直接从这儿去公司上班。”
浩平也表态说要留下来,但是他还不是正式的家庭成员,高伸不好意思拖累他。
“不,你还是回家去休息吧。”
“没关系的,我没事!”
看到容子似乎也希望浩平陪伴在自己身旁,高伸也就不再坚持。
话说回来,大家聚在一起,底气也足些。倘若真的只留下一个人,那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正当四个人围坐一团,喝着从自动售货机上买来的热咖啡时,达彦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达彦手里拿着个纸包,头发乱蓬蓬的。看到大家齐刷刷地聚在这里,一丝尴尬困惑的表情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他挑了一张最近的长椅坐了下来。
“你上哪儿去啦?是听了我们给你的留言吧?”容子的语气略带几分责备,不等达彦答话又忽然提高嗓门叫嚷起来,“你是不是喝多啦?!”
果然,达彦满嘴酒气,脸色十分苍白。
“妈妈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情喝酒?!”
“算啦!”高伸拦住容子的话头,问了一句,“吃过饭没有?”
“嗯……”
达彦的回答虽然冷漠生硬、爱答不理的,但是看得出,由于担心着母亲的病情,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仍旧不顾一切地赶了过来。
第二天早晨,因为听说上午九点钟能够与妻子见面,高伸便试着在上班时间之前拨通了公司电话。
公司正常的上班时间是上午九点钟,不过副主任八木泽已经到达了办公室。
“我现在在四谷的分院,院方说九点钟能让家属探视……”
高伸简单地将昨晚转院又熬了通宵的经历叙述了一遍,八木泽听后惊讶地喊了一句:“情况那么严重吗?”随后补充道,“办公室这边我会帮您盯着的,您放心地守在医院里吧。”
高伸很感激他能这么体贴,不过自己可不能真的一直扔下工作不管不问。
于是,高伸向八木泽表明,自己最迟中午之前便会回公司,就挂断了电话。之后,他又打电话通知了自己在札幌的弟弟、弟媳。打完电话回来,先前出现过的那位护士已经来接他们了。
“我先带各位到icu去。”
高伸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目黑医院里一直叫作集中治疗室的地方就是英文tensive care unit的头字母缩写icu——重症监护室。
从地下室的电梯上到一楼就是分院的重症监护室。
迎面是一扇紧闭的大门,门的上半部嵌有玻璃,从那儿可以观察到室内的情况。
护士从门前的一排柜子里拿出帽子、外套和口罩,一一为他们做说明。
“每件物品都有大、中、小三个号,请各位挑选合适尺寸的穿戴好。”
在总院的时候,他们是穿着自己的衣服,直接进入集中治疗室的。想必这里因为有高压氧室,所以要求也相应严格些。高伸和达彦拿了大号,容子和香织选了中号。当四个人穿好衣服又戴上帽子和口罩后,仿佛全都摇身一变,成了像模像样的医生。
护士带领着穿戴整齐的一行人进入室内。没走几步远,眼前出现了一排排病床。虽然名为分院,但是由于这里专门以急诊抢救为中心业务,所以房间竟比总院的大出许多,有近二十张床位。数名医生、护士在各张病床间忙碌地穿梭着。角落里,不时传出病人痛苦的呻吟声、沉闷的咳嗽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令他们不由得双腿发软。
“就是这里。”
护士停在左前方的一张床位前,招手叫他们过去。
不知为什么,只有那张病床是有墙壁隔开的。昨晚露过一面的村木医生正在床边,看护着床上的病人。
高伸只一眼就认出了病床上的妻子。
“我们接下来就要进高压氧室了。”
村木医生一声吩咐,立即就有护士上前,麻利地将妻子搬上了旁边的担架车。
经过了一个漫漫长夜,说不定妻子已经好转了。带着这样的期盼,高伸仔细地打量起来。然而,妻子仍旧双目紧闭,意识全无。
看到双目紧闭的妻子,一股倦意蓦地向高伸袭来。
虽然明知妻子很难轻而易举地康复过来,但是他仍旧在候诊室里默默祈祷了一夜,希望这一晚能有奇迹出现。然而,现实无情地击碎了他的幻想,眼前的事实告诉他,一切都是徒劳。
担架车向门外移动,高伸和孩子们紧紧尾随。
高压氧室似乎就在重症监护室的隔壁。穿过一段走廊,打开又一扇门,进入到另一个房间。只见房间中央横放着一个庞然大物,它状如坦克。担架车在这个筒形的大坦克的尾部停了下来。村木医生抓住把手,揭开圆形的舱盖,露出里面巨大的空洞。
这时,高伸才明白过来,所谓的高压氧室并非是个房间,而是眼前这个长形的“大坦克”的内舱。
“大坦克”敞开的洞口处自动伸出一张平台,护士们把邦子移送上去,按下电钮,平台连同妻子缓缓地进入了舱室。高伸联想到以前在电影中看过的潜水艇。当然,这家伙比潜水艇小得多,但是吞下妻子却不费丝毫力气。不一会儿,舱盖也自动闭合了。
“请往这边来。”
他们跟着医生来到“坦克”一侧,它的侧腹部嵌有一块厚实的玻璃,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躺在舱室内的妻子。
高伸有些担心起来:妻子一个人被关在这狭小的空间内,该不会恐惧不安吧?然而,妻子毫无知觉地仰面朝天躺着,纹丝不动。
村木医生调校好时间,并按下了开关。于是,妻子静卧其中的舱室内,氧气浓度迅速蹿升。
医生一边盯着旁边的刻度器,一边观察邦子的反应。不一会儿,浓度达到了预设的数值,于是医生放心地从仪表上移开视线。
高伸无法准确估测出氧舱内的气压到底是多少,但是他觉得妻子的模样并无明显的变化。
一个人被独自关在舱内,妻子会思考些什么呢?
她是希望尽快离开这个狭小局促的空间呢,还是只知道一念不生的横躺着呢?正当一家人全神贯注地守望着舱内的邦子时,一旁护士发话说:
“好了,各位,我们该离开了。”
那意思仿佛是在说,重症监护室也来了,高压氧室也看了,所以也该配合一下,回到候诊室去了。
高伸点头默许,后退了一步,向村木医生询问道:
“她要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我暂时设定的是两个小时。”
“那么说,要到中午了……”
“是的,下午还要再做一次。”
原来,妻子在这里是要接受一天两次的高压氧舱的治疗。
“那么,这种疗法的一个疗程是多久呢?”
“我们的目标是一周左右。能否起到作用,在这期间也就一目了然了。”
看到高伸还未挪步,刚才的那位护士又催促道:
“各位可以走了吗?”
在护士的一再催促下,高伸一行人又全部折返回候诊室。静下心后,高伸觉得医生的说明很是耐人寻味。
昨天晚上,他们手忙脚乱地从目黑总院转到这里来的时候,野中医生曾明白无误地保证过,进高压氧室接受治疗肯定会有效果。但是刚才,村木医生的口气仿佛是在表明,邦子即使进了高压氧舱,也未必会见疗效。不过是以一周为限,边治疗边观察,看看到底能否奏效而已。
或许医生之间早已沟通清楚,说的是一回事。但是高伸却从两个的说法中捕捉到了微妙的差异。
野中医生断言,高压氧舱肯定有效,而村木医生却说要试过以后才能知道,到底哪一种说法才是准确的呢?作为家属,他对这种拿患者做试验的处置方式甚为不满。
不过,容子的不满似乎是针对另外一个方面。
“你们不觉得这里的大夫、护士,个个都冷冰冰的吗?”
“可不是嘛!”香织立即随声附和,“就说刚才吧,爸爸还在着急地向医生咨询,那护士就一个劲儿地催,‘可以走了吧!可以走了吧!’”
“或许是他们这里太忙了。”
高伸想找理由替医护人员辩解,可容子并不买账。
“再忙也不能像撵鸭子似的,把我们当包袱甩吧。”
高伸倒没有觉得问题有这么严重。或许是女儿们从昨天一直坚持到现在,心情焦虑使然吧。
“再说了,也不能因为我们是转院过来的,就让咱们在地下室等一个晚上呀!太过分了!”
“他们不是劝过咱们,说可以回家等吗?”
“这帮人根本就不了解患者家属的心情!”
“好了,都少说几句吧!”
此刻,光在这里发医生、护士的牢骚,并不能帮助妻子恢复正常。
高伸规劝完女儿之后,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过十点。
回到候诊室,高伸再次与孩子们沟通了下一步的打算。
妻子的现状,全家人已经有目共睹,即便他们守在医院,情况也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再者,医生也明确表示,家属可以回家等消息。
于是,高伸率先表态说,自己将去公司上班。昨天刚开完会,今天一定还有一大堆文件等着他过目。此外,他有必要去找副经理通报一下妻子目前的病情。
“你们俩也都回家去吧。”
看得出来,容子和香织早晨都已经化过妆,但是依旧难掩倦容。
“达彦也有工作要做吧?”
面对高伸的询问,达彦默不作声低垂着头。自打刚才在重症监护室探望过妈妈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闷嘴葫芦。想必是母亲的病情使他深受刺激吧。
“但是,如果我们都回去了,妈妈这边万一有啥变化,可怎么办呢?”
香织挂虑着母亲,担心她随时可能出现变化,但是高伸却不认为妻子的病情会出现较快的转机。若是非要追问根据何在,他也答不上来,但是这病症很棘手,是连一个门外汉都能一目了然的。
“接下来,还需要接受一段时间的治疗呢,所以咱们还是得养足精神啊!”
与病魔的战斗刚刚打响,为了能够坚持长期作战,必须要养精蓄锐才行。
“那么,让香织回去,我留在这儿。”
“那怎么行?还是姐姐先回去吧!”
两姐妹就回家的先后顺序争让了一番,最终决定妹妹香织先回家休息。
“虽然医生是说过,叫我们不必留下,但是如果真的一个人也不在身边,妈妈一定会很寂寞的!”
香织的一席话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达彦在一旁孤零零地嘟囔着说:
“让我留下来。我昨天一直不在,所以……”
达彦似乎很后悔自己昨天的行为,他不该早早离开医院,还到处找酒喝。
最终,容子和达彦一起留守医院。高伸则在中午下班前赶回了公司。
此时,距他昨天中午得知妻子的病情突生变故匆忙赶赴医院,已整整隔了二十四小时。
企划设计室的同仁们都关切地跑来问长问短,高伸略微讲述了他所经历的曲折,随后便直接去了副经理室。看来副经理已经从八木泽那里了解到大概的情况,一见面便关切地问道:“没什么大碍吧?”
高伸向他报告说,手术本身已经顺利结束,但由于麻醉药力过猛,妻子至今仍昏迷未醒。听完汇报,副经理眉头紧锁,深表忧虑。
“有希望治愈的吧?”
“现在,人在重症监护室,医生正积极采取措施……”
虽然高伸心知肚明,妻子要恢复正常绝非易事,但总觉得自己如果实话实说,仿佛真的就会不幸应验而治愈无望似的,因而他避实就虚地搪塞着。
“那可真让人揪心哪!虽然你手头工作很忙,但还是要尽量抽出时间,去医院照看一下哦!”
见过副经理之后,他又和常务董事打了招呼才回到办公室。往常,一到午餐休息时间,他就会在附近的中餐馆或者日式面馆解决中饭问题,但是今天,一来没有胃口,二来也不想到人声嘈杂的地方去凑热闹,所以他打算找个地方喝杯咖啡了事。于是,他乘电梯到一楼,刚走出公司,无意间瞥见公用电话,就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在此之前,高伸并没有明确的目标,非要打这通电话不可,但是在看到电话的一瞬间,他迅速想起了惠理。
细想之下,要给惠理打电话的念头在医院时就有,只是妻子危重的病情和医院里紧张的气氛令他暂时忘却了这个想法。
此刻,他人已回到公司,见到了朝夕相处的同事,多少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高伸试着拨通了惠理的电话,原以为午休期间对方会外出,没想到惠理立即接听了电话。
“怎么搞的嘛?”
惠理的语气中似乎还流露着对他一整天音讯全无的不满。
“其实,昨天动了手术。”
高伸特意略去了“妻子”二字。惠理立即接过话头说道:
“我早猜到了。前天晚上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嘛……”高伸颇为意外,愣了一下,惠理紧接着追问了一句,“那么,手术结束了吧?”
“出了点状况。”
高伸开始重复先前对副经理说过的话,惠理中途打断他,抢着问道:
“这种情况常有发生吗?”
“不,极为罕见。说是特殊体质造成的。”
“太可怕了!”
惠理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道。
高伸补充道:
“搞不好会再也醒不过来了。”“怎么会……”
“总之,现在无论我们说什么,她都没反应,始终闭着眼睛。”
高伸说着说着,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自虐一般。
“现在这副样子,真跟死了没两样了。”
“太糟糕了!”惠理说完又接着念叨了一句,“您太太,真可怜……”
在两个人以往的对话中,从未正面言及他妻子,所以这一声“您太太”令高伸感到很怪异。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呢?”
“人暂时留在重症监护室了。”
“不过,今天才是手术后的第二天,我想一定会没事的。”
“嗯,但愿如此……”
高伸不置可否地回应着,心里期待着能够得到惠理精神上的抚慰。
“你现在在哪里?”
“在公司门口的电话亭。”
“不用去医院吗?”
“去不去都一样……”
“那怎么行?!如果你不陪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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