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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脑(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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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四月中旬开始,也就是妻子在手术中意外丧失意识的第八天,他们又回到了总院,开始接受正式的治疗。

当然,这并不是说,院方在妻子手术出现变故后,整整一个星期内都不闻不问。实际上,当天晚上医院就安排他们转入分院,去接受高压氧舱治疗。只不过,妻子虽然在那里接受了特殊的针对性很强的高压氧舱的治疗,却并没有得到应有的细致入微的护理。这当然是因为临时转院托管的病人,对方的医护人员不愿意多投入精力造成的。

总之,在高伸一家看来,回到总院之后,妻子的治疗工作才算是真正地运转起来。

他们从主治医生野中那里了解到邦子目前的基本情况和以下的护理要点:

呼吸、脉搏正常,血压也基本平稳,收缩压保持在85~120毫米汞柱。抽血化验的结果显示,血细胞成分未见异常,肝功能也正常。从外观上看,四肢处有轻微浮肿的迹象。这是由于病人长时间躺卧,心肺功能下降所致,所以这也是无可避免的,短期内并无大碍。

另一方面是目前的护理工作。子宫肌瘤术后的伤口已顺利愈合,回总院后不久就拆线了,考虑到病人倘若长时间保持平躺姿势,会对后背、后腰处的肌肤造成压迫,久而久之必有引发褥疮的危险,为防患于未然,护理中拟采取一日多次变换体位的方法,甚至要在一些受力点上加垫软枕,同时,要坚持为邦子活动四肢,以防止关节硬化。

病人的饮食,目前采用的是鼻腔插管,推流食入胃的方法。据说下一步将有所改变,将直接从锁骨处的静脉往血液中注射营养素。

消化、吸收方面目前都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但要密切关注排泄物的清洁处理,以防止病人尿路感染。

邦子的病情中最核心的问题是意识障碍,由大脑缺氧造成的后遗症依旧没有出现任何改善的迹象。

为了尽早改善症状,医生拟选用可加速脑细胞活动的催醒剂。

虽然该药剂价格昂贵,但是目前选它来进行治疗是最理想的。

在进行一系列新的药物治疗的过程中,必须随时注意观察,以防出现脑水肿、脑压亢进等不良后果。

野中医生为他们说明的病情以及治疗方案大致就是以上内容。

“请您多多费心!”

在高伸看来,现在只能将一切都托付给医生。所幸的是,这位大夫不仅肯给他们做出耐心细致的说明,还每天亲自到病房探视两至三次,所以高伸心里踏实了许多。

在确定了治疗方案后,高伸一家的生活又重新做了调整,以配合新的一轮治疗。

和转去分院时的待遇完全不同,病人现在不仅有单人病房,而且房内还有一张可容一人留宿的沙发,所以家人留在医院陪护变得非常方便。

容子不用上班,因此这段时间就由她留宿病房陪护母亲。

香织虽然每天都要去公司上班,但她总是在下班时绕道来医院探视,有时还和容子交替留守。

高伸和达彦也常常会在下班之后顺道过来探望。由于医院就在目黑,离高伸的公司不算远,所以他偶尔还会趁外出之便,临时过来瞧瞧。

除此之外,高圆寺的姨妈和千叶的娘舅也经常来探望并帮忙照顾,所以看护的人手倒也十分充裕。再说,真正复杂的看护工作,如变换体位、替换内衣等较为麻烦费力的任务,都有护士们从旁协助,病人用餐也只是通过鼻孔直接送入胃里,所以陪护起来并不十分费劲。

邦子现在意识全无,只知道卧床昏睡,所以并不像普通患者那样脾气差,爱抱怨,是个令人极其省心的病人。陪护时,只需留意她是否因咳嗽或无意识地挪动胳膊而弄歪了输液针头。医院方面说过,并不需要家属二十四小时的陪护,但容子和香织都表示要尽可能地陪着妈妈。她们表面上只强调说“把妈妈一个人留在这儿太可怜了”,而内心真实的想法是“希望妈妈一醒来,就能看见自己”!

“看到我在身边,她会说些什么呢?”

高伸也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饶有兴味。是啊,如果妻子苏醒过来看见自己在身边,会说什么呢?

“老公,怎么啦?为什么不去公司上班呀?”

若是白天,她一定会这么问。如果是晚上,她也许还会揶揄几句:“今跑怎么不去找漂亮姑娘呀?”

“我小的时候,一醒来,看到妈妈的大眼睛正注视着我,我就会特别开心!”

香织幸福地回忆道。她能够如愿地出现在妻子苏醒后的第一眼的视线中吗?关键是,妻子真的会苏醒过来吗?

高伸每天都在日历上画一个x,以计算妻子昏迷的天数,如今这个符号已经积累到了十个。

回到总院后的第一个星期日下午,高伸独自一人陪伴在妻子身边。

以前,他总是在下班后才去医院,病房里一直是容子或香织在陪护。而这天是周日,妻子的病情也比较稳定,所以高伸提出自己单独陪护,好让女儿们放松一下。

“但是,爸爸您一个人能行吗?”

女儿们一是害怕父亲不会看护,二来也担心他要护理母亲下体时的尴尬。

尽管他身为人夫,但是遇到像给妻子换纸尿裤、检查导尿管这类的活,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在高伸那一代人眼中,似乎很难认同一个大男人去做这样的事情,即使他愿意做,妻子也未必会乐意接受。

女儿们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临走前,特意换好新的纸尿裤。

“这样坚持到傍晚都没问题哦!”

女儿们交代完开门走了,房间内顿时陷入了沉寂。他转过身,见妻子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

有多久没有与妻子享受过二人世界了呢?

仔细算下来,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光真是少得可怜,他们的生活好像总是围着其他的家庭成员转。

最近的一次,是妻子临住院两周前的一个周日,高伸九点钟起床后正要去餐室,察觉到家中只有妻子一个人,当时她正在阳台上给花浇水。他开口询问孩子们的去向,妻子回答说,各自约了朋友都出门去了。

或许,上了年纪之后,他和妻子共处的时光会慢慢变多吧。他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一边注视着妻子略显粗壮的腰身,一边无意中做出联想。那时的妻子多么健康,能说会动,可他却几乎一声不吭,看完报纸,就一直呆呆地守在电视机前。

时光飞逝,一晃都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高伸环视四周,仿佛要确认房间是否还有外人一般,慢慢靠近床边。

午后柔和的阳光,透过蕾丝窗帘,铺洒在妻子的脸上。

自打年轻时起,妻子就很讲究容貌的清爽整洁,可如今她的口鼻处都插入了导管,还在脸颊上留下了淡淡的暗影。妻子依旧双目微合,表情平静。也许是久卧病床所致,她的脸色略显苍白,但并没有浮肿的迹象。

高伸在床边站了片刻,微微俯下上半身,将脸凑到妻子跟前。

结婚二十五个年头了,妻子始终近距离地陪伴在他左右。但是他们如此近身贴面的凝望,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当然,热恋时期,他们也经常相互深情对视。只是共同生活以后,就再也没有过这样亲昵的举动了。

现在,高伸带着久违的心情,近距离地凝视着妻子的脸庞,忽然他有了新的发现。

在自己的印象中,妻子面部只有左颊和右唇边各有一枚黑痣。没想到今天细看之下,右颊和下巴上也有几颗。包括细小的在内,大大小小总计十余个。皱纹也是如此,不单单是眼睛周围,连额头脖颈上都有。有的地方甚至还出现了色斑。

年近五旬,无论男女,出现皱纹和色斑都是在所难免的事。

回想当年,他和妻子是在网球俱乐部里相识的。那时,妻子风华正茂,年方二十,而高伸也不过刚大学毕业。现在,妻子的身材是发福了不少,但是高伸当初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可是娇俏可人,身上的迷你短裙有着说不出的韵味。虽然球技并不出众,但是性格活泼开朗的她,颇受男孩欢迎,追求者不乏其人。

高伸一路过关斩将,终于抱得美人归。一眨眼,二十五年的岁月已悄然逝去。现在,妻子脸上的皱纹与色斑,恰恰是他们共同走过的漫长岁月的印记啊!

“老婆,辛苦了!”

高伸忽然就有了向妻子倾诉的冲动。

日常生活中自然少不了磕磕绊绊,他们两口子也时常拌嘴、争吵,有时甚至会不理睬对方,但是抛开这些旁枝末节的小插曲,高伸还是想说,能过上如今的生活有妻子一大半的功劳。

“谢谢你!”

高伸在心中默念着,温柔地轻抚妻子的手臂。

妻子的左臂裸露在床单外面,肘弯处插着输液的针头。高伸顺着她的胳膊一直慢慢摸向手腕、手掌。

妻子的手握成拳状,他替她将每一根手指掰开、抚平。女儿们曾经说起过,妻子掌心会出汗,常有汗酸味。果然,现在自己摸上去也觉得有些潮湿,似乎还有些轻微的肿胀。

高伸用毛巾替妻子擦拭掌心,然后轻轻地握在手中。

有种柔软而又温暖的感觉。高伸体会着这份温暖,不经意地眼望向妻子的脸庞,于是他赫然发现,妻子原本紧闭的双眼睁开了!

“啊……”

高伸不由自主地叫出声,重新打量妻子的脸。

一直沉睡中的妻子真的睁开了双眼,正直勾勾地看着他。高伸刚才既没有呼唤,也没有倾诉,他只是抓着妻子的手,体会着她的温度而已呀!

“喂……”

他开口了。小女儿香织还一直希望,妈妈醒来时,能最先看到她的模样呢!如今妻子醒了,看到的竟然是自己的脸!

“是我呀!你认出来了吧?”

妻子没有回答,眼睛仍旧盯着他。他甚至在妻子棕色的眼眸中央看到了自己的脸和身穿的白衬衫。

“是我,阿高呀!”

两人新婚之初,妻子将高伸的名字略去后面的“伸”字,一直喊他“阿高”。所以他特意使用了这个老称呼,想帮助妻子迅速认出自己。

“我是阿高啊!”

他再一次握紧妻子的手,呼喊着。

“你认出来了吗?”

高伸一面紧握妻子的手不放,一面又腾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摇晃她的肩膀。他晃动了几次之后,妻子的嘴角微微偏了偏。

“你想说什么?”

“你醒了,对吧?你认出我来了,对吧?”

如果错过这次机会,或许她将永远不再醒来,高伸心里有些发急。

“是我呀!你快起来!”

高伸不由自主地去拍打妻子的脸颊,妻子下意识地将头一偏,同时,上下眼睑如照相机的快门一闪,“唰”地闭上了。

“喂,不行呀!你不能睡呀!”

无论高伸怎么呼唤,妻子都紧闭双眼,仿佛疲倦至极,不想再睁开。

高伸一时间恍如置身于梦境中。

虽然现在妻子双目紧闭,但是就在刚才,她确实睁开了双眼瞧着自己,还动了动嘴唇想表达什么。无论别人会怎么说,这些都是高伸亲眼所见,千真万确的事实。

高伸立即按响了床头铃,与护士站取得了联系,通报了妻子睁开双眼的情况。

很快,一位资深的护士赶了过来。她细细观察,又连声呼唤了两三声,确认没有任何反应之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病人好像并没有苏醒。”

“可是,她刚才真的是睁开眼睛了……”

并且,妻子是在高伸握住她的手时睁开眼睛的,而在他兴奋地想去拍打她的脸颊时,才侧过头去闭上双眼的。

这样的举动难道不能证明,妻子在刚才的那一瞬间里,确实已经恢复了意识吗?

但是,护士的话无情地粉碎了他的希望。

“即使在昏迷中,病人也常常会睁开双眼的。”

这怎么可能?高伸难以接受这样的结论,但护士检查完输液瓶和导管之后,交代了一句“液体快挂完时,请告诉我们一声”, 离开了房间。

当房间里再度剩下高伸一人时,他又弯下腰,抚摸起妻子的手臂,从手腕到手指,然后捏在自己的掌心。

他按照先前促使妻子睁开眼睛的动作程序,连续试了两遍,可妻子仿佛忘记了一般,闭着眼睛,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刚才的一切果真只是个偶然吗?那双眼睛真的只是无意识、无目的地睁开又闭拢的吗?

高伸难以置信地反复自问着。

“好歹,刚才的那一瞬间总该是清醒的吧?”

哪怕是短短的一瞬间,只要妻子有过反应,这本身就足够重要。退一万步说,就算她尚未真正苏醒,只要能够暂时睁开眼睛,也许就预示着她不久会真正地苏醒!

想着想着,高伸的情绪渐渐地高涨起来。

只要给她一定的刺激,妻子是会有反应的,哪怕是短短的一瞬间。至于这刺激到底该怎样给,他暂时还说不清楚,不过他似乎看到了进行此类尝试的价值。

“喂,你刚才是醒着的吧?”高伸又一次试着问妻子,“刚才,你确实看见我了吧?”

然而,无论他怎么问,妻子都充耳不闻,兀自昏睡着。

傍晚时分,高伸终于盼来了女儿们,他忙不迭地将下午发生的一幕讲给她们听。

“我握着你妈妈的手,她就睁开眼睛看着我了。”

虽然要和盘托出自己趁女儿们不在,偷握了妻子的手,这令他多少有些害羞,但是他还是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容子听完点头说道:

“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替妈妈擦身子的时候,她会悄悄地睁开眼睛哦!可是那感觉和清醒的状态不大一样!”

“刚才护士也是这么说的,不过……”高伸还是不死心,“虽然光跟她说话是没有反应,但是一接触她的身体,说不定她真能感觉到。”

“那么,后来怎样啦?”

“我以为她有反应,就跟她说话,但是,她又把眼睛给闭上了。”

“我当时也和您的想法一样。可是,之后又擦了几遍身子,还抓住她的手,但是有反应的就那么一次!”

确实,高伸也试过反复多次握住妻子的手,但是妻子始终闭着眼,再没有任何回应了。

“那难道,真是偶然反应吗?”

“可是,她确实清清楚楚地睁开眼,而且还动了动嘴唇呢。”

“那说不准是认出爸爸来了吧。”

高伸内心里希望事实如此,但是他有些信心不足。

“爸爸,虽然我并不想说出来,但是医生确实告诉过我,这与苏醒过来是两码事。”

尽管事实如此,但是妻子的这个动作还是很接近有意识的状态。就算是一厢情愿,高伸也要坚定地相信,妻子正一步步地朝康复阶段迈进。

“或许,给她些刺激会收到效果。”

第二天,容子将此事告知了野中医生。医生给出的意见是,仅凭这些举动不能说明病人已经苏醒,不过值得尝试一下刺激疗法。

听了医生的专业意见,大家立刻商议具体的可行方案。结果他们一致决定,先给邦子在耳边放点儿音乐。

“妈妈年轻时,爱听什么音乐来着?”

被女儿们一问,高伸还真有些答不上来。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他和妻子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日本正流行着美空云雀的《伤心的酒》,同时,西方的披头士也传入日本,在年轻人当中掀起了一股铺天盖地的狂潮。于是,他们经过遴选,将妻子一直钟爱的岸洋子的《恋爱的心》以及披头士的《密歇尔》等几支歌曲录进了磁带。

另外,他们还将包括高圆寺的姨妈在内的全家人的声音也录了进去。

他们认为,在邦子耳边播放这些声音刺激她的听觉的同时,也要刺激她的视觉神经,在她眼前播放这些电视节目。

这类刺激疗法在实施的过程中也有一个难点,那就是分寸把握的问题。教科书上没有细致的说明,野中医生也给不出明确的答案。不过,大家都认为过犹不及,太多了反而会变成负担,会让邦子疲劳过度。所以他们暂定,每次播放三十分钟,每天上午一次,下午两次。

另外,他们还决定,在白天尽可能将邦子的身体调整为半卧姿势。

这样一来,邦子的视野可以更开阔,头部更易于活动,还能够促进内脏器官的正常运转,以达到预防肺炎的目的。

“一下子让妈妈听到那么多声音,她一定会很吃惊。”

容子说完,香织也认真思索起来。

“要是我,听这种曲子肯定醒不了!”

“你当然是爱听b,z或者米米俱乐部的啰!”

“要是姐姐,那就得放浩平哥的甜言蜜语了吧!”

和妈妈一起欣赏音乐,女儿们也变得活泼热闹起来。

说到底,最不可思议的,还是妻子的大脑。

表面看来没有任何的损伤,可就是不能恢复意识。野中医生解释过,这是由于在麻醉作用下,大脑一时供氧不足造成的意识丧失,也就是所谓缺氧造成的后遗症。

对医学一窍不通的高伸当然只能相信医生给出的结论。但是他想不通的就是,大脑都已经严重受损,甚至达到意识全无的程度,为何眼睛还能动,吃下去的食物也能消化、吸收并且排泄出来呢?针对他的这一疑问,医生解释说,这是因为,虽然大脑严重受损,可脑干依旧健全的缘故。

“脑干”一词在日常生活中很少出现,所以医生为他做了追加说明。人类的脑组织可分为居于外侧的半圆形的大脑和位于中央下方的脑干两部分。

其中,大脑部分就相当于一个司令部,我们人类看到什么,思考什么,表达什么,悲也好,喜也罢,总之一个人应有的各种自主行为都是由这里发出指令。换句话说,大脑部分操控着与人的意志情绪相关联的所有活动。而脑干部分不同,它负责执掌消化、吸收、排泄,以及呼吸、血液循环、汗液分泌等一系列最基本的生命体征的正常运转。

脑干部分不同于大脑部分,它的活动与人的意志无关,而是与人的性命息息相关,一旦这部分受到了损坏,人就难以存活,转眼间便要宣告死亡。

妻子此时还会眨眼,是与生俱来的生理反应,这就如同一只小飞虫快要钻进眼中时,人体出于防御的本能而必须闭眼一样。

“食物送入胃中,她会消化、吸收、排泄;屋内温度高,她就会出汗等,这一切都是由脑干控制的活动。”

确实,妻子会无意识地吸收由鼻腔导管送入的流食,然后将其中的一部分代谢出体外,所以并未出现明显的消瘦迹象。

“只要脑干部分工作正常,病情就不会突然恶化。”

虽然野中医生能将这些知识讲解得非常透彻,但关键的还是要解决恢复意识的问题。

至于病人何时能恢复意识,医生似乎也没有什么把握。

“大脑神经,异常敏感且纤细脆弱,所以……”

正因如此,大脑一旦受损,恢复起来就格外艰难了。

每天清晨,高伸都是在满怀的期待中醒来。

或许今天,妻子已经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了。

高伸睁开眼睛赖在床上,想象着在刚刚过去的长夜,情况已经悄然好转。每当电话铃响起,他首先想到的是医院传来的快慰人心的喜讯,便忙不迭地竖起耳朵听。

然而,转回总院已经一个星期了,陪护在病房的容子却没有传回任何音讯。

今天早上还是没有好消息吗?他总是在这份失望中,情绪低落地洗脸、更衣。

妻子不在的日子一久,高伸的日常生活也深受影响。

首当其冲的是家庭卫生。虽然容子或香织每天也进行打扫,可总会留下些死角,积满尘埃,显得杂乱无章。厨房也是如此,水池中一天到晚泡着该洗的碗筷,难得有干净清爽的时候。需要清洗的衣物,如衬衫、领带之类,他会让女儿们帮忙送到车站前的干洗店去,但是换下来的内衣即使丢进洗衣机里,也没人能及时帮他洗干净。家里的生活垃圾,她们倒还能按日子分装进垃圾袋里丢出去,可是其他的空纸箱、旧杂志之类的废品却与日俱增,俨然要填满家中的各个角落了。

一个家,主妇不在,果真就会乱套到这种煞风景的地步了吗?

高伸再一次意识到妻子存在的重要性。

主妇是家庭的灵魂,妻子的缺位,不单单使家庭卫生每况愈下,甚至危及家庭的和谐,让一家人变成一盘散沙。

家里乱糟糟的氛围,令儿女们相继显露出倦怠之态。

这既是没人打理家务,生活上出现诸多不便之故,也是没有母亲的家庭,寂寞冷清所产生的消极反应。

“再这样下去,非得请个钟点工来了!”

高伸一边想,一边就着牛奶,塞了几口香织烤好的面包,便出门上班去了。

公司的业务并没有因为妻子的病情而停滞下来,相反倒更为忙碌了。他不仅要在新年度拓展新业务,还要抓紧时间设计出今年岁末的促销计划。

按往年的惯例,香皂都是以赠品的形式捆绑销售。可是,最近由于品种翻新,花样繁多,香皂销量的好坏往往都取决于企划部门创意的优劣。

几年前,玫瑰皂业公司就与法国著名的品牌成功结盟,借助该品牌的号召力,他们源源不断地生产出多款新产品。比如,用他们本公司的三色花型香皂,配搭上一条有著名品牌标记的毛巾,作为组合套装上市销售。在突出高品质和实用性的前提下,加入巧妙的设计和搭配,彰显出高贵华丽的气质,从而获得市场的认同。

然而,这一领域竞争异常激烈,靠普通的点子已经无法战胜其他公司的产品。

关于今年的岁末商品,高伸目前正在酝酿一个新创意——香皂变身计划。

换句话说,就是实质不变,让产品依旧具备香皂的一切功效,取而代之的是在外形和包装上下工夫。

比如说,不再将香皂包装成人们一眼就能认出的模样,而是仿造成奶酪的形状,打造成圆形。很久以前,高伸就开始留意奶酪产品的外包装了。他认为奶酪产品华丽、多变、妙趣横生的包装风格同样适用于香皂。

其他液态的洗剂也如法炮制,摒弃一直沿用至今的单调的长方形容器外观,改用红酒的造型,外面再裹以特别的米色或绿色包装纸。

这样一来,多款洗洁精并排摆放在厨房时,便能达到各色高档红酒陈列的效果,令人赏心悦目、趣味盎然。

只是,新包装也会带来一些隐患。万一有粗心的顾客真把香皂当成奶酪,把洗洁精当成红酒,便会引发误饮误食的麻烦。

为避免此类纠纷,必须事先在外包装上加注警示说明。总之,正因为市场上鲜有这种包装的同类产品,预计到时定会博得不俗的人气。

“这主意倒是挺别致!就这么定了,放手去试吧!”

负责主管企划工作的副经理年富力强,思维活跃,对高伸的新创意倍加赞赏。

只要得到了副经理的首肯,新方案就等同于顺利通过,剩下的工作便是具体实施而已。不过,他的最终的设计稿还需早日完成才行。

全神贯注于工作时,高伸会暂时忘却妻子的病情,然而,每当工作告一段落,得以稍作喘息之时,他又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妻子来。

当然了,新婚燕尔时,工作之余他也常常会想起妻子,常暗自揣测她在做些什么。而此刻,他想起妻子来,更多的是希望能赶紧回到家,一边吃着妻子为他准备好的可口饭菜,一边观看电视里转播的棒球赛。也就是说,与当初甜蜜温馨的激动相比,此时更多的是一种平和安宁的渴望。

高伸这么表白的话,也许有人要说,这并非是对妻子的思念。但是他心底向往的这份平和安宁不正是证明了他对妻子的无条件的信赖吗?

不管怎么说,一个工作累了、想喘口气的男人,能够想到妻子想到家庭,实在是一种幸福。

说实话,这之前,高伸并没有认识到这其中的重要性。

由于妻子、家庭带给他的这份平和安宁总是不离左右,唾手可得,所以他根本不在乎,并没有刻意去冠以“幸福”二字挂在嘴边。但是如今,回到家中,既见不到妻子的身影,又见不到热饭热菜时,他才体会到这其中的宝贵之处。

“您是不是有些累了?”

一天,高伸处理完手头的工作,整个人瘫靠在椅背上,正神思恍惚地抽着烟,八木泽走过来询问道。

“噢,没什么……”

被人突然一问,他下意识地应付了一句。八木泽放低声音提议道:

“要不,一起去喝一杯吧?”

一直以来,公司同事结伴出去饮酒时,大多是由高伸发起倡议,八木泽等人随声响应。

“上‘御福”去散散心好吗?”

“御福”是位于新桥的一家吧台式酒馆。八木泽的提议让高伸意识到,他已经有两个月没去酒吧了。

“是啊……”

高伸一边掐灭烟头一边思忖着。要是接下来上酒吧去,定会遭遇那位稔熟的妈妈桑——一位四十多岁的半老徐娘和一群二十出头的女大学生。

“对不起,我今天就不去了。”

拒绝了八木泽的邀请之后,连他自己都有些想不明白。妻子又不在家,回家干什么,为何不去喝上一杯呢?

临近四月末,也就是妻子返回总院十天之后,高伸约会了惠理。

上一次幽会,还是妻子动手术的前夜。掐指算来,他们已有两个多星期未曾碰面了。这期间,两人倒也并未完全断了联系。一次是高伸打过去,另一次是惠理主动打过来的。

第一通电话里,高伸把妻子昏迷不醒的手术结果告知了惠理,第二通电话,自然也免不了要谈及妻子的病情,所以交流都是在沉闷的气氛中结束的。

一直以来,高伸和惠理的交往中,都极力避免触及妻子的话题,而现在张口闭口都要聊到妻子的病情,自然会影响到两人谈话的情绪。再加上因为手术前夜的约会,耽误了自己探视妻子的机会,高伸心中一直深有悔意。妻子病情危笃,自己还要继续约会其他的女人,岂不是太不检点了?在他的意识深处,潜藏着这样的愧疚之情也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仔细想来,没有任何接触的两个多星期,或许正是他用来平复上述心情所必需的时间吧。

但是,就算现在暂时平复了心情,也无法将一切事实全部抹平。只要妻子的意识一天不恢复,他的羞愧之心也必将持续一日。然而与此同时,他又那么渴望与惠理见面,希望她能安抚自己的心灵。换句话说,这两个多星期,他就一直摇摆在两种完全相左的情绪之间,现在,后一种情感终于占据了上风。

这次见面,是高伸提议的。他主动打电话向惠理发出邀请,还把见面地点安排在了银座大厦三楼的一家高档西餐厅。

此前,若非生日之类的特别日子,他们两人大多会去吧台式小餐馆,或者关东煮、烤肉铺等小吃店。但是这一次,高伸打破常规,特意预定了银座大厦的高级西餐厅。

至于为何要这么做,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也许是想表达与惠理约会的兴奋心情,抑或是对久未联络的补偿吧。再者,就是西餐厅明快宜人的浪漫氛围,更便于愉快交谈吧。总之,高伸就是想借此番与惠理见面的机会,暂时忘却妻子病重的事实。

高伸在预定的餐厅望眼欲穿,约定的时间过了十分钟,惠理才翩然而至。

时隔半月再次相逢,惠理愈发显得青春可人。她身穿一件白色丝绸衬衫,外罩一套洋溢着初夏气息的茶绿色套裙。在医院里看多了形形色色的患者和家属们晦暗苦闷的神情,惠理活力四射的装扮着实令高伸眼前一亮。

“好久不见……”

“你瘦了!”

确实,近来休息不足,外加饮食不规律,已影响到了高伸的身体。

可他并不希望惠理联想到这是妻子病重的缘故,他微笑着举起脚杯。

“我可是好久没喝酒了。”

“工作忙吗?”

上次见到惠理时,他正在为那个海边新落成的酒店忙产品创意,惠理还为产品推介方案提供了中肯的意见。

“是啊,这不,又在忙岁末商品的计划呢!”

惠理点点头,随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

“你太太的情况怎么样了?”

高伸内心极力想避开这个话题,但二人都惦记着此事,不交代清楚,根本无法进行其他的对话。

“还算比较稳定……”

他记得,上一次打电话时,他有些夸张了妻子的病情。

“那么,意识呢?”

“还是没有恢复。”

高伸想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但是惠理却似乎反而更加在意了。

高伸不由得意识到,妻子病重的事实已然在两个人之间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如果妻子依旧身体健康,那么两个人在餐间的闲谈中就根本不会出现关于她的任何话题。

“那么,你每天都要去医院吧?”

“也不是每天都去。”

“真是辛苦你了……”

高伸一边介绍妻子的病情,一边渐渐体会到自己目前所处的尴尬境地,在惠理面前,如果无视病情危重、昏迷不醒的妻子,一味表现出久别重逢的欢喜,势必会让她认为自己是个冷血之徒。可是,如果他因此就喋喋不休地描述妻子的情况,又等于是在向她宣示自己对妻子的炙热爱情。

因此,他想尽快将关注的焦点从妻子的问题转移到别的话题上去。

比如,他可以就现在正在筹划的岁末商品的方案,向惠理征求些意见。惠理在城市饭店这种人员流动频繁的地方工作,对时尚风潮的把握一向颇为敏锐,所以,她的审美直觉很值得参考。

他们还可以绕开工作方面的话题,聊一聊最近看过的影视作品,甚至还可以讨论黄金周的计划,确认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以便调整日程安排加以配合。

以前,他俩聊到这类话题的时候,总是嫌时间过得太快。可是今天,无论谈什么都是干巴巴的三言两语,很快便无话可说了。比如,当高伸将话题引到目前正在风靡一时的热播剧上时,惠理仅回了一句“最近的节目都太幼稚,无聊得很”便不肯开口了。这个话题自然无法再继续。

在这种情况下更不用奢谈去讨论黄金周的幽会安排。即使将自己的心愿如实表白,也终难获得一致的意见。

二人相交这么久,从未出现过冷场的局面。但是今天,他们频频遭遇尴尬的沉默。高伸千方百计地做补救,没话找话地东拉西扯,总算在难熬的气氛中把这一顿饭打发过去了。

按惯例,他们会在饭后继续找家酒吧坐一坐,然后一起去惠理的住处。可是今天,还未等高伸找到合适的机会提议,惠理就抢先说道:

“百忙之中还特意邀约,真是太感激了!”

听到惠理很见外地说起客套话,高伸一下子愣在了当场。只见她已经拿起手袋站起身来。

高伸被动地跟在她身后,追出餐厅,开口邀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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