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2)
将军以不容置疑的直率反驳说:
“可她一直是留下来的呀!”
奥利里和曼努埃拉·萨恩斯是好朋友,知道将军说的是实话。她确实从未陪同将军辗转各地,当然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因为将军不顾一切地要逃脱正式爱情的羁绊,随便找个借口就把她留下了。“我这辈子再也不堕入情网了,”有一次他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说,帕拉西奥斯是他可以推心置腹与之谈论这类事情的唯一的人,“那仿佛是一身而有两个灵魂。”曼努埃拉以不可抑制的决心委身于他,也没有尊严的障碍,但是她越想拴住将军,将军就似乎越想摆脱她的锁链。那是一种不停逃避的爱情。他在基多与她厮混了两星期之后,不得不去瓜亚基尔同拉普拉塔河地区的解放者何塞·德圣马丁会晤,而她却留了下来,自问饭吃了一半就离开的算是哪门子情人。他答应不论在什么地方每天都给她写信,以一颗流血的心向她发誓,他对她的爱比世上其他任何人更深。他确实写了信,有时甚至不是口述而是亲笔写的,只是没有发出。与此同时,他和瓜莱科阿一户阴盛阳衰的人家五个不可分离的女人打得火热,寻找安慰,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在那五十六岁的祖母、三十八岁的女儿和三个含苞欲放的孙女之间究竟要挑选哪一个。瓜亚基尔的使命结束后,他山盟海誓,答应与她们永世相爱,很快回来,结果逃脱那五个女人,回到基多,又陷进曼努埃拉·萨恩斯的流沙之中。
第二年年初,他再次扔下她去秘鲁为解放全境扫尾,那是他为毕生理想进行的最后努力。曼努埃拉等了四个月,开始收到他的信,其中不时有亲笔写的,也有将军的私人秘书胡安·何塞·桑塔纳揆情度理的杰作,她立即搭船去利马。她在马格达莱纳行宫找到了将军,那时议会已授予他独裁大权,身边都是新共和国宫廷的美貌放肆的女人。总统府搞得乌烟瘴气,卫队的一个上校半夜被寝室里的淫声浪语吵得睡不着,把铺盖搬了出去。但是曼努埃拉对这种情况深知熟谙。她生在基多,是当地一个富有的西班牙女庄园主同一个有妇之夫的私生女,十八岁时从住读的修道院跳窗出来,跟一个禁卫军军官私奔。但是两年后她在利马同一个年龄比她大一倍、待人殷勤的詹姆斯·索恩医师结了婚,婚礼上捧着象征处女纯洁的白色橘花。因此,当她回到秘鲁追寻她的欢喜冤家时,她无须向任何人讨教,就在这个是非之地安了家。
奥利里是她在这些爱情争夺战中最好的参谋。曼努埃拉并没有住进马格达莱纳行宫,但可以随心所欲从大门进去,并且接受卫队的敬礼。她狡黠、倔强,美得使人难以抗拒,有权力感和不屈不挠的韧劲。由于丈夫是英国人,她英语流利,能讲一些简单的、让人明白的法语,玩起击弦钢琴时像初学的人那般装腔作势。她写的字歪歪扭扭,句子不忍卒读,拼法错误多得吓人,她提起时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将军指定由她保管文件档案,在身边工作,这一来他们做爱就方便了,随时随地可以云雨一番,那些亚马逊丛林野兽的喧闹也无妨碍,曼努埃拉的魅力慑服了她们。
将军出兵征服尚在西班牙人控制之下的秘鲁艰苦地区时,曼努埃拉没能随参谋部同行。她带着称得上第一夫人规格的大衣箱、档案铁箱、她的一批女奴,未经将军许可,跟着后卫队去追将军,后卫队由哥伦比亚士兵组成,对她的行伍俚语佩服得五体投地。她骑着骡子在陡峭的安第斯山脊赶了三百里路,四个月中间只捞到同将军睡了两晚,其中一晚还是她威胁说要自杀,才吓得将军就范。过了不久,她发现自己不能将他弄到手的期间,他却拈花惹草,同别的女人胡闹。其中一个是野性未驯的十八岁混血儿曼努埃丽塔·马德罗尼奥,她给将军的不眠之夜带来了销魂蚀骨的欢乐。
曼努埃拉从基多回来之后,决定甩掉丈夫,她说索恩是个枯燥乏味的英国人,爱无欢愉,言语乏味,步伐迟缓,起坐拘谨,招呼人时毕恭毕敬,说笑话时自己都不会笑。但是将军劝说她要不惜一切保持她有夫之妇的优越条件,她终于顺从了。
阿亚库乔胜利之后一个月,将军控制了半个美洲,前去日后成为玻利维亚共和国的上秘鲁。那次非但没有带曼努埃拉,临行前甚至郑重其事地向她提出,两人彻底分手为好。“我认为我们无法清白光彩地结合,”他在给她的信中说,“尽管今后你在丈夫身边会感到孤独,而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是形单影只。唯有战胜自我的光荣将成为我们的安慰。”不出三个月,他收到曼努埃拉的信,通知说她将跟丈夫去伦敦。他得知这消息时正在弗朗西斯卡·苏维亚加·德加马拉的床上,那是一个喜欢舞刀弄枪的勇猛的女人,日后担任共和国总统的加马拉元帅的妻子。将军不等当晚第二次交欢,马上坐起来给曼努埃拉写了一封像是作战命令的回信:“你得说心里话,什么地方都别去。”结尾时强调说:“我爱你,坚定不移。”她心花怒放地服从了。
将军的理想从实现之日起就开始分崩离析。玻利维亚刚一成立,秘鲁的体制重建刚一结束,派斯在委内瑞拉的分裂企图和桑坦德在新格拉纳达的政治诡计就令他十万火急地赶回圣菲。这次曼努埃拉花了不少时间才磨得他同意她随行,出发时像是吉卜赛人迁移,十多头骡子驮着衣箱,还有一批千秋万代的女奴,十一只猫,六条狗,三只学会了宫廷淫秽动作的猴子,一头会穿针引线的驯熊,九笼能用三种语言臭骂桑坦德的鹦鹉和金刚鹦鹉。
她到了圣菲,恰好赶上九月二十五日那个晦气的夜晚,救了将军的残命。他们相识五年,可是他显得老态龙钟,疑虑重重,似乎已经过了五十年,曼努埃拉觉得他像是在荒山僻野的迷雾中漫无目的地摸索。不久之后,他将回南方去制止秘鲁对基多和瓜亚基尔的殖民野心,但是一切努力已经没用了。曼努埃拉留在圣菲,没有再追随他的劲头,因为她知道那个老是逃避她的人现在已经山穷水尽。
奥利里在回忆录里说,在图尔巴科的那个星期天下午,将军一反常态,自发地回忆叙说他的风流韵事。蒙蒂利亚认为那是衰老的明显症状,多年后在一封私人信件中还提起此事。蒙蒂利亚看到将军谈锋很健,无话不说,情不自禁地提了一个亲热的、带有挑惹性的问题。
“只有曼努埃拉忘不了吧?”他问道。
“谁都忘不了,”将军一本正经地说,“不过尤其是曼努埃拉。”
蒙蒂利亚朝奥利里眨眨眼说:
“说老实话,将军,一共有几个?”
将军回避了直接答复。
“比您想象的要少得多。”他说。
将军晚上洗热水浴时,何塞·帕拉西奥斯想澄清疑问。“照我算来一共是三十五个,”他说,“当然不包括那些只睡一晚的堂客。”这个数目同将军自己的计算相符,不过他下午不愿说出来罢了。
“奥利里是个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战士、忠实的朋友,不过他什么都要摘记,”将军解释道,“用文字保留的记忆比什么都更危险。”
第二天,将军单独同奥利里谈了好长时间,了解边境的情况,然后请他去卡塔赫纳,表面上是打听去欧洲的船只航行日期,真正的任务却是刺探当地政治的隐秘细节,随时向他汇报。奥利里差点没有赶上。六月十二日星期六,卡塔赫纳议会宣誓效忠新宪法,承认了当选的政府长官。蒙蒂利亚把这一消息通知给将军时,免不了给他捎一个信:
“我们等您来。”
正等待时,传说将军去世,蒙蒂利亚从床上一跃而起。他没有时间核实这个消息,火烧火燎地赶到图尔巴科,发现将军正同法国伯爵雷治库特共进午餐,精神比任何时候都好。雷治库特来邀请将军搭乘一艘下周抵达卡塔赫纳的英国邮轮,一起去欧洲。那一天过得十分快意。将军希望用精神力量来对付他虚弱的身体状况,谁都不能说他没有做到这一点。他一早起身,在挤奶的时候去牲口棚遛了一圈,看望了投弹手的营房,询问他们的生活条件,命令加以切实改善。回来时,在集市小酒店歇了歇脚,喝了咖啡,带走了用过的杯子,免得人家销毁使他难堪。快到住处时,放学的小孩出其不意地在街角围住他,一面拍手,一面有节奏地喊着:“解放者万岁!解放者万岁!”他给弄迷糊了,假如孩子们不主动让路放他过去的话,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雷治库特伯爵事先没有通知已等在他住处,带来的一位妇女,容貌之秀媚、衣着之华丽、气派之高傲,他生平所未见。尽管他们是乘一辆敞篷驴车来的,她却做骑马的打扮。她只透露自己名叫卡米尔,是马提尼克人。伯爵没有做任何补充,不过那天在做客时显而易见地流露出他爱她爱得发狂。
卡米尔的在场使将军恢复了以往的兴致,他吩咐马上准备筵席。伯爵能说地道的西班牙语,但席上的交谈是用卡米尔的母语法文进行的。当她提起她出生在特鲁瓦齐莱时,将军眉飞色舞,憔悴的眼睛顿时闪光。
“啊,”他说,“那是约瑟芬出生的地方。”
她莞尔一笑。
“对不起,将军阁下,谁都会提起拿破仑的情妇,我原指望一个更聪明的评论。”
他显得有点尴尬,于是把话题转到拉帕吉里的榨糖厂,法兰西女皇玛丽·约瑟芬的老家所在地,隔着绵亘几里的甘蔗地,凭禽鸟的喧闹声和蒸馏器暖烘烘的气味,就能辨出。他滔滔不绝,描绘了一幅诗情画意的景象。她为将军如此熟悉而感到吃惊。
“事实上我从未到过那里,也没有到过马提尼克岛的任何地方。”他说。
“是吗?”她说。
“我多年来看书准备,”将军说,“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需要这些知识来讨那个岛上最美丽的女人的欢心。”
他穿着印花棉布裤、缎子上衣和红色便鞋,不停地说话,嗓子都哑了,但仍旧娓娓动听。她注意到餐厅里有一股古龙水的幽香。他承认说这是他的偏爱,为此还遭到政敌的攻击,指责他在古龙水上耗费了八千比索的公款。他仍像前一天那么形容憔悴,但疾病给他的严重摧残只能从他极小的食量上看出来。
同男人们一起时,将军的粗话可以说得比最不要脸的盗马贼更难听,但是只要有一位妇女在场,他的举止语言就温文尔雅,几乎到了做作的程度。他亲自开了一瓶上好的博尔戈尼亚葡萄酒,品尝一下,给大家斟上,伯爵毫不难为情地夸奖说像天鹅绒那么醇厚。上咖啡的时候,伊图尔比德上尉凑在将军耳边说了几句话。将军严肃地听着,然后在椅子上往后一靠,开怀大笑。
“各位请听,”他说,“卡塔赫纳来了一个代表团参加我的葬礼。”
他吩咐有请,蒙蒂利亚和随从人员只得硬着头皮进来。副官们召来几个从昨晚开始就在附近一带演奏的风笛手,一群老年男女为客人们跳了昆比亚舞。那种源出非洲的民间舞蹈如此优美,卡米尔惊叹不已,也想学学。谁都知道将军是跳舞好手,饭桌上有人回忆说将军上次在图尔巴科跳过昆比亚舞,精彩得像是舞蹈大师。卡米尔请他跳时,他却谢绝了。“三年是很长的时间。”他笑着说。她稍经指点,独自一人跳了起来。音乐暂停时,突然传来欢呼声和一连串爆炸和火器的射击声。卡米尔吓得玉容失色。
伯爵正经八百地说:
“糟糕,是革命!”
“我们现在需要的正是革命,”将军笑着说,“不幸的是,那只是在斗鸡。”
他刚喝完咖啡,几乎不假思索地用手挥了一个圆圈,请大家去斗鸡场。
“跟我一起去吧,蒙蒂利亚,看看我死到了什么程度。”他说。
那是下午两点来钟,他带了以雷治库特为首的一大批人到了斗鸡场。但是在那种清一色男人聚集的场合,大家都盯着卡米尔,谁都不注意将军。在一个禁止妇女入内的场所,谁都认为那个光彩照人的妇女是他众多的相好之一。说她是跟伯爵一起更没有人相信,因为众所周知,将军常常让别人陪着他的秘密情妇,掩人耳目。
第二场搏斗十分激烈。一只赤羽公鸡用力猛踢两下,剜出了对方的眼睛。那只瞎眼公鸡不肯认输。它被激怒得猛扑猛撞,终于弄断对方的脖子,啄食了它的脑袋。
“我从未见过这么血腥的游戏,”卡米尔说,“不过我挺喜欢。”
将军向她解释说,如果用下流的叫喊刺激公鸡,朝天开枪,它们斗得更凶,不过那天下午不让这么干,因为有一位妇女在场,尤其是如此美丽的妇女。他挑惹地瞅着她说:“看来得怪您了。”她高兴地笑了:
“要怪您,阁下,您管理这个国家多年,竟然没有制订一条法律,规定不论有没有妇女在场,男人的表现都应该一样。”
他开始有点失态。
“请您别称呼我阁下,”他说,“那太见外了。”
当晚,何塞·帕拉西奥斯替将军准备好了没了劲儿的草药汤,让他泡在澡缸里之后说:“那个女人是我们见过的最好看的。”将军没睁眼说:
“讨厌透了。”
根据一般人的判断,他在斗鸡场露面是有预谋的行动。最近几天,他的病情严重,谁都不怀疑他死亡的谣传,他露了面可以让种种说法不攻自破。将军的露面也确有成效。从卡塔赫纳发出的邮件将他身体状况良好的消息带往各处,他的支持者们也举办聚会大肆庆祝,但少了几分欢乐,多了些挑衅的意味。
将军甚至骗过了自己的身体,以后几天他精神仍旧很好,居然能再次坐到他副官们的牌桌前同他们玩牌。副官们没完没了地打牌解闷,消磨时间。安德烈斯·伊巴拉年纪最轻,性情开朗,还保持着战争的浪漫感,那几天写信给基多的一个女朋友说:“我宁肯在你怀里死去,也不愿过这种没有你在身边的和平日子。”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玩牌,有时潜心琢磨牌张的奥妙,有时大叫大嚷地争吵,无时不受蚊子的骚扰。那几天是雨季,尽管值日的勤务兵一直烧着牛屎马粪,蚊子白天都出来叮人。自从瓜杜阿斯那个倒霉的夜晚之后,将军再没有玩过牌,因为同威尔逊之间的不快给他留下了苦涩的回味,他要从心头抹去。他虽然不玩牌,却在吊床上听他们大叫大嚷,听他们说心里话,在逃避现实、无所作为的和平日子里怀念战争。一晚,他在住处转了几圈,情不自禁地在走廊上站住。他对脸朝着他的人做手势,让他们别出声,走到安德烈斯·伊巴拉背后,两手像鹰爪似的搭在伊巴拉肩上,问道:
“好兄弟,告诉我,您是不是也觉得我面有死色?”
伊巴拉对这种举动习以为常,根本没有回头。
“将军,我可没有那种感觉。”他说。
“那你准是瞎子,或者是骗子。”将军说。
“或者是因为背朝着您。”伊巴拉说。
将军对牌局发生了兴趣,坐下来一起玩。对于大家来说,不仅那一晚,而且在以后的几个晚上,仿佛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护照下来之前只能这样干等着。”将军说。但是何塞·帕拉西奥斯再次对他说,尽管有牌消遣,尽管他表示关怀,随同他的军官对这种毫无目的的来回折磨厌烦得要命,不是他所能扭转的。
他比谁都更关心他手下军官的命运,关心他们的日常琐事和前途,但是当问题到了无法补救的地步,他只能自欺自慰。自从同威尔逊发生矛盾,在沿马格达莱纳河航行期间,他时常抛开自己的痛苦来考虑军官们的事。威尔逊的行为简直难以置信,只有极度失望才能引起如此粗暴的反应。“他和他父亲一样,是了不起的军人,”将军见了他在胡宁的战斗表现时说,“并且比他父亲谦虚。”塔尔基战役之后,苏克雷元帅提升威尔逊为上校,威尔逊不肯接受,是将军强迫他同意的。
无论平时或战时,将军要求大家遵守的不仅是铁一般的纪律,而且是非凡的忠诚。尽管没有正规训练,他们都是合格的军人,长年战斗,几乎没有驻扎的机会。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但是追随将军左右进行独立战争的核心人物大都是出生于美洲的西班牙贵族精英,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转战各地,远离家庭妻儿,抛下了一切,客观需要使他们成为政治家和治国人才。除了伊图尔比德和几个欧洲副官之外,其余都是委内瑞拉人,并且几乎都是将军的血亲或盟姻亲属:费尔南多,何塞·劳伦西奥、伊巴拉弟兄、布里塞尼奥·门德斯。阶级和血统的维系使他们同心同德、团结一致。
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的情况不同,他是洛斯利亚诺斯一个叫埃尔蒂纳科的小镇上的接生婆同马格达莱纳河上一个渔夫的儿子。由于父母的关系,他皮肤黝黑,属于低下的黑白混血阶级,但是将军让他同自己的一个外甥女费莉西亚结了婚。他十六岁志愿应征参加解放军,五十八岁升为司令,几乎经历了独立战争的全过程,身经五十二战,受过各种武器造成的十五次重伤、无数次轻伤。他的黑皮肤给他造成的唯一不快是在一次盛大舞会上邀请当地一位贵族夫人跳舞遭到拒绝。将军当场要求乐队重新演奏那支华尔兹,自己同他跳。
奥利里将军是另一个极端:金黄头发,高大身材,斜纹料子制服更使他显得英俊潇洒。他十八岁时来到委内瑞拉,在红装骑兵队当旗手,参加了独立战争的几乎全部战役,凭军功晋升到现在的级别。他跟其他所有人一样,也有倒霉的时候。当桑坦德和何塞·安东尼奥·派斯发生争执,将军派他去寻求和解途径时,他支持了桑坦德。将军十四个月不同他打招呼,让他自生自灭,后来才消了这口怨气。
他们各自都有无可争辩的优点。问题出在将军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他们面前耸立的权力堡垒,他越觉得自己平易近人,仁慈宽容,这个堡垒越是难以逾越。何塞·帕拉西奥斯向他指出军官们情绪低落的那个晚上,他很随和地同军官们玩牌,输得高兴,直到他们感到舒畅。
他们显然没有因以前的挫折而留下心理负担。他们并不介意盘踞在心头的挫败感,即便赢得战争的是他们。他们不计较将军为了避免特权之讥而迟迟不给他们晋升,也不计较背井离乡、浪迹天涯、难得同女人作乐的生活方式。由于国家财政短绌,军饷已减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并且往往要拖后三个月,发的还是没有把握兑现的国库券,他们拿到后只能折价卖给投机商,这一点他们也不在乎。正如他们不在乎将军断然离去,砰的一声关上门,回响波及全世界,甩下他们任由敌人处置。这一切毫无关系:光荣全属于别人。他们不能忍受的是将军决定放弃权力以来在他们心里引起的捉摸不定的情绪,尤其是这次没完没了、漫无目的的旅行更难以忍受。
那天晚上,将军特别高兴,洗澡时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他和他的军官们亲密无间。然而军官们的印象是他们激发出的不是将军感激或内疚的心情,反而是信任丧失的萌芽。
对何塞·马利亚·卡雷尼奥尤其如此。自从那晚在舢板上谈话以来,他一直显得很孤僻,不自觉地授人以口实,说他同委内瑞拉的分裂派有接触。或者像当时人们所说,他变得离心离德。四年前,将军已经对卡雷尼奥、奥利里、蒙蒂利亚、布里塞尼奥·门德斯、桑塔纳等怀有戒心,仅仅因为怀疑他们想靠军队出风头。像四年前一样,将军现在派人注意卡雷尼奥的行踪,打听所有不利于他的流言蜚语,想在猜疑的黑暗中发现一丝亮光。
有一晚,将军也不知道自己是睡是醒,听到卡雷尼奥在隔壁房间里说,为了祖国的利益,采取任何手段,甚至背信弃义,都是正当的。将军当即拉着他的胳臂,走到院子里,用只有在紧要关头才使用的亲密口吻和不可抗拒的魅力把他说得服服帖帖。卡雷尼奥说了实话:将军听任自己的事业随波逐流,扔下大家无依无靠,确实使他有怨气。但是他背弃将军的动机是出于忠诚。这样漫无目的地旅行,找不到一线希望,使他感到厌烦,他不能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于是决定逃往委内瑞拉,领导一场维护美洲完整的武装运动。
“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堂堂正正的了。”他最后说。
“你是怎么想的:你以为会在委内瑞拉得到更好的待遇吗?”将军问他。
卡雷尼奥不敢肯定。
“嗯,至少那里是祖国。”他说。
“别冒傻气啦,”将军说,“对我们说来,祖国是美洲,到处都一样,无可救药。”
将军不让他再讲下去了。自己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仿佛每句话都是从心底里掏出来的,尽管卡雷尼奥也好,别人也好,谁都不知道是否确实如此。最后,将军拍拍他肩膀,在黑暗中离开了他。
“别胡思乱想啦,卡雷尼奥,”将军说,“这事到此玩完。”
曼努埃拉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