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张岪与木心 > 魏玛之行

魏玛之行(2/2)

目录

艾许伯格于是说出了下面的故事:

一九九〇年,尼采逝世九十周年,正是两德统一之年,二十多位东西德青年去到洛肯小村,看望尼采。他们彼此不认识,没约好,到了墓地,发现对方也记得尼采死日。洛肯村纪念馆墙面有幅小小的照片,就是这群扫墓人坐在树下交谈,日后演成尼采读者的联盟,其中一位,即艾许伯格,当年的哲学系学生。

一九九〇年,艾许伯格混在这群爱尼采的读者中,坐在洛肯村尼采故居的树荫下交谈。

自尼采一九〇〇年逝世,欧洲发生多少大事,德国两度成为战败国,几近毁灭。而当一九九〇年这帮家伙来到尼采墓园,两德才刚历经战后分裂的初告愈合,头绪纷繁,东欧的动荡,余波犹在。想得到吗,在洛肯村的大树下,有这么一群德国青年只为九十年前死去的那个人,聚拢座谈。

想起鲁迅。五十年代迁葬前,鲁迅在万国公墓的小坟与墓碑,才数尺高,哪有少先队员一批批前往敬礼。一九四六年,鲁迅逝世十周年,倒是有年轻人自去祭奠,围坐墓边,时年十九岁的木心,混迹其间。后来,中国将鲁迅的五处故址辟为五座纪念馆,一律国有。鲁迅的雕像,遍布各省。

异端的坟前应是冷落的,如我在洛肯村所见;异端的雕像应是由爱他的人守着,辗转致送别的爱他的人,如我在瑙姆堡所见。我去过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坟墓,也冷落,年年有人献花,不在多少,而在真心、自愿。木心死去,我所诧异者,是葬礼当天出现逾百位陌生青年,得了消息,放下学业或工作,远道赶来。

此刻我坐在尼采家愉快地想:尼采,在他的祖国,未必如木心想象的那么“重要”。眼瞧艾许伯格如大叔般抚摸那尊雕像,我发现尼采并不代表“德国”,而是艾许伯格正在抚摸的那个人,那个出言挑衅、生前很少得到回应的人。他死了九十多年,只因艾许伯格的固执、忠诚,政府于是拨款,建了文档馆。木心身后数年,家乡就给他弄了纪念馆和美术馆,他比尼采幸运。

请来乌镇吧,我对艾许伯格说。他神色为难,意思是家里一摊事,怕走不开。五十多天后,木心美术馆前厅,忽然,改穿西装的艾许伯格在人群中猛地站定,认出我,一把将我抱住。他变了个人,涨红了脸,用结实的膀子摇撼我,那样惊喜地笑着,更像个德国乡下人:

“it&039;s good! it&039;s really really good! ”他不断说着,显然不相信眼前的景象。我说尼采就在二楼,看过了吗?“yes!yes! yes! ”他连连点头,又紧紧抱住我。

回到瑙姆堡。那天下午,三点过,我们告别艾许伯格,去洛肯小村。途经瑙姆堡大教堂,远远看见大广告印着十三世纪微笑石雕女像的照片:这著名的雕刻,原来在这里!我立即下车进教堂,仰头观看高高站在柱头的八位捐款人石雕——除了云冈和麦积山的微笑菩萨,世界雕塑史再找不到如瑙姆堡这尊女像的笑脸。

此行匆匆。近时我常想起瑙姆堡尼采家的露台。目睹他的种种手迹,刹时与他近了。四点过,站在洛肯村尼采墓前,这才真是他。所有坟墓让人心里一静。倒也没什么感慨,平放的墓碑,一家人,彼此挨着。草坪上的墓碑和雕塑则是尼采读者的想象,他那奇怪的梦,被坐实了——西洋人还是耿介,其实不必真做出来——我所感动而竟欣慰者,是这里空无一人的寥寂。

异端的声名,永世寂寂,是对的。艾许伯格也孤寂。他终年在尼采家楼上楼下忙碌着,是令人放心的景象,老房子的木扶梯已被踩成下陷的弧形。木心曾饶有兴味地说,当丹麦的勃兰兑斯给学生开课介绍尼采,尼采大为激动,致信恳求道:能不能多给些细节?木心说到这一节,吃吃发笑:“你看你看,他也忍不住要问哩!”

此即异端的寥寂。木心生前没有一位勃兰兑斯,这一层,他远不及尼采幸运。当然,尼采身后的解读者,代代有人,本雅明、福柯、德里达……近世多少欧洲异端受惠于尼采。而他的想象究竟有限,他绝不知道,远在中国,另有个寥寂的人几乎毕生阅读他、想念他:

一九四八年,我在莫干山读尼采的《朝霞》,好像很默契,二〇〇九年,我在乌镇重读《朝霞》。

这是木心遗稿的一段话。一九四八年,他二十一岁。二〇〇九年,八十二岁,其间相隔六十一年,超过尼采的寿数:尼采得年五十六岁,扣去获病的十年……木心常说,尼采太年轻,没有晚境。

距开馆倒计时只剩两周了。十一月二日,馆员在网络意外看见德国中部“意志”电视台采访视频,赶紧让我看:只听得德语飞快地向人民报告,尼采将去中国。画面上,汉莎公司员工正在我去过的那间档案室忙着打包装箱,艾许伯格对着镜头,斟字酌句……

十一月七日凌晨,天津海关通知:展品出关,当日直驰乌镇。夜里九点过,匡文兵、王家沛,忙不迭联络乌镇西栅入口为运输车放行。美术馆特地空出的地下保险室,新铺桌布,灯光雪亮。《局部》摄制团队经已驻馆半个月,几台摄像机把守各通道口,严阵以待:尼采要来了。

夜里十点,庞大的货车缓缓开近美术馆后门,我迎出去,忽而如临祸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这就是九月间飞去魏玛的理由吗,木心瞧这阵势,会害怕,同时,怯生生笑起来——每有大事果真实现,他总是这样的惶然心喜——箱型车后门轰然打开了,工人先后抬下两个箱子,快步走向甬道。登时,团队年轻人前前后后跟着箱子,毫无理由地疾走、飞跑,场面滑稽而庄重——其中包括我——小代,戴上手套,全程负责开箱、取物、清点,与德国密集联络大半年的王家沛,协助核对。包裹一件件打开,我又看见了两个月前在魏玛和瑙姆堡看见的文献。

将近子夜,众人散去,保险室铁门砰然锁上——好像真会有什么歹人中宵潜入,偷取尼采的纸片——尼采开始度过他在中国的第一夜。

十一月十二日,尼采特展的竖幅大旗,六米多高,被四五位盘踞在脚手架上的工人分持各端,声声吆喝着,缓缓挂上九米高的前厅东墙,尼采侧影在巨大布幅的摇颤中,保持托腮沉思,布幅顶端,鸣谢魏玛机构的文字共有四行,最后一行,特别致谢驻德使者陈平:另一个尼采不认识的中国人。

十一月七日夜,尼采即将来到乌镇。这是为他准备的小房间。

夜里十点左右汉莎公司运输车开进西栅,停在美术馆入口的路边,右侧的女孩王家沛,为联系尼采展写了上百封信函。

尼采文献开箱清点现场,《局部》团队始终盯着拍摄。

将尼采送来中国的两个木箱之一。

保险锁锁上了,尼采开始在乌镇过夜。

尼采展大旗做好了,铺在前厅地上,法比安和小代正在张罗怎么样挂上高墙。

十一月十三日,尼采手稿和其他文献经已放置玻璃柜内,包括他的死亡面模。总设计师法比安为每本书制作了小铁架,然后亲自爬上高梯,调适照明。北墙,是两幅尼采壮年时代吹胡子瞪眼的照片,照片上端,是他潦草的签名。

十一月十四日深宵,开馆前夜,上墙的文字板模终于到货,尼采展厅一地纸片,我们忙着排列民初以来文人谈论尼采的语录:王国维、蔡元培、李大钊、胡适、鲁迅、茅盾、周作人、林语堂、徐梵澄……十五日凌晨四点,临室东墙木心谈论尼采的二十多则语录,总算贴齐,其中一句是:

尼采……这位没有喝过酒的酒神……

开幕忙乱后,十一月十九日,我去西栅锦堂宾馆与艾许伯格道别,瞧这位瑙姆堡来的德国人坐在江南木格窗边,我又想起他和尼采的阳台,想到他独自经营的文档中心。我心怀歉疚:一大伙人在这里帮着我照应木心,单是馆员就有六七位,而簇新的木心美术馆比瑙姆堡尼采文档馆大几倍,甚至超过歌德席勒档案馆那座宫殿。

我俩不知说什么。艾许伯格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现在已无须向他开口商借,而是,日后把尼采还给他。我送他一幅以毛笔抄写的木心的七律,他默默看了,沉吟道:把尼采与木心的展览送来德国吧。

事后助手告诉我,他央我写的并非木心自己的诗,而是木心据尼采诗“夜謌”的改写本。等我知道,他已走了好几日。

也许是一种自由的思想,也可能是对不确定性的回避,或许也是一种重建,是对破坏了的意识形态的挑战。尼采前往中国,并在中国使他的传播成为可能。

当“意志”电台询问尼采此去乌镇的意义,艾许伯格对记者如是说。欧洲知识分子知道词语的分寸,会说“也许”“可能”“不确定性”……天真的艾许伯格。他不知道,我完全没有“自由的思想”,没想到“回避”“重建”“挑战”,更没想到“传播”:除了极个别人——复旦大学尼采研究者孙周兴出席了开幕式,北师大尼采翻译者杨恒达一周前专程去了乌镇——我不会相信这里的大部分观众真会在乎这个展览。我们忙了大半年,只为一辈子叨念尼采的木心。

此外,艾许伯格,魏玛的馆长们,都不知这位商借尼采文献的家伙根本不懂尼采,几乎没读过他的书。此刻尼采的纸片和原版书还在美术馆二楼待着,过了元旦、春节,明年三月二十一日,就要撤展打包,运回德国了。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十九至二十五日写于北京

开馆当夜,尼采情景朗诵《我不是人,我是炸药》在乌镇大剧院上演,图为朗诵开幕之前的视频海报。

尼采特展的尼采照片与签名。

仿照魏玛歌德席勒档案馆的十八世纪展柜,我们制作了高仿真件,存放尼采的亲笔手稿。

美术馆二楼四号厅辟为尼采特展展场,南墙是木心三幅大画,西墙是尼采肖像系列,中间案桌是尼采原版书。

展柜南墙,是民初知识分子王国维、蔡元培、胡适、李大钊、鲁迅等谈论尼采的语录。

尼采原版书玻璃柜。

图片深处的两面墙,分别是木心谈论尼采的语录中英文本。

仿真展柜里的尼采手稿。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