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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镇的孩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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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木心的英国之行

航班允许抽烟的日子,一去不返了。我甚至不相信有过那种时刻:当纽约机场柜台小姐迅速办理登机牌,同时会曼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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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年前为木心英国行拍摄的影像,最近剪辑成片,我一看,惊呆了:只见老先生坐在飞往伦敦的机舱,望向窗外,手里举着一支烟。

那么,与木心同去英国的一九九四年,美国尚未实行全面禁烟。

木心的英国行,是我的南京老友刘丹促成并慷慨出资的。他原先任职江苏国画院,一九八一年赴美,未久得英国古董商兼水墨画爱好者休莫斯识赏,私交甚笃。一九九二年,我介绍刘丹认识了木心。不久他去休莫斯庄园度假,来信说,他点起鲸油做成的十六世纪大蜡烛,阅读木心。

一九九三年,刘丹与休莫斯拟请木心去英国看看。其时木心仍住杰克逊高地,一九九四年春,我们三人坐在他小小寓所的前厅,一人一支烟,谈论此行,刘丹已定妥六月六日木心与我飞赴伦敦的机票,自己则先期去到英国与休莫斯会合,迎候我们。

那天我深知将要远游的木心多么感慨而欣悦——他强忍笑意的神情,我太熟悉了——有哪位中国作家无数次以欧洲各国作诗作文,却是从未去过?又有哪位老上海人不向往英国么?当少年木心初抵沪上,英法租界尚在,那时他已熟读拜伦或是哈代,更别说莎士比亚了。

但木心总在我们兴奋的话头之后,故意绕开话题,调笑戏言,扯闲天。

接下来的事,木心写在他未完成的散文《英伦夜谭》,我能接续的零星交代,是我们总共在休莫斯都铎时期老庄园待了三周,主人特意请一位法国年轻厨娘全程理厨,其间,休莫斯驾车带我们去伦敦玩了三天,稍后又去莎士比亚故居。

大部分时间我与木心在布满橡树的庄园内外散步,或留他在卧室独自待着,晚餐前请他下来。饭后众人聊天,有一回当我为几位英国人画素描写生,休莫斯取出吉他,轻轻地弹唱……

昔年耽读关于鲁迅的种种回忆,说他从不度假休闲,移居上海十年,唯偕许广平去杭州玩过三两天,算是晚年唯一的出行。木心亦然。我与他相交三十年,除了陪他去哈佛大学玩过一两日,便只这趟眼看他停了劳作,优哉游哉。

或是文人的本色,也为报复被监管而荒废的壮年,五十五岁的木心自到纽约后,惜时如金,玩儿命写作。

固然,云游欧洲乃奢侈之事,必要足够的闲钱,多少美国人也从未去过欧洲。就我所知,居停纽约后,除了波士顿、华盛顿,木心没去过其他城市,便是他数十年的中国生涯,除了少年时在莫干山隐过一阵,又曾赴北京与哈尔滨参与过设计工作,此外的名山大川都没去过,也不听他说起要去。

其实鲁迅或木心惯于纸上乾坤、书中的神游,并不热衷真的旅行。

“什么叫‘眼见为实’?”有一回木心嗤道,“去过金字塔,拍张照,就算眼见为实?游客哲学,就是‘到此一游’。”而他每次出门,即便坐地铁去曼哈顿见客,亦如临大事,各种聚会能推就推。

我曾怨责他,因几次出行是他的动议。他笑了,说,这倒像我母亲和姐姐,小时候见她们镜子前忙半天,头发怎么弄法,衣服到底哪件,忽然说:

“弗去了!”

英国行之后,直到二〇〇六年木心归国,两位与他最近的友人,章学林、黄秋虹,数次安排他去法国、西班牙、奥地利、俄罗斯走走,他也弄得像是真的,连连说起诸国的人物与掌故,眉飞色舞,可是临到几乎订票之际,“弗去了!”像是生谁的气。其时我已归国,听说这些,无可如何。

以我的揣度,那是他暮年的黯然:早岁的渴念经已褪色,年华、机会,俱皆失尽,远游欧洲之于木心,隆重而神圣,犹如声誉,迟迟到来,滋味已变,如他诗中所写:“庞贝城钥匙交给我,庞贝已是废墟。”

日后耶鲁大学美术馆举办他毕生唯一的体面的画展,开幕式他也不肯出席。

而少爷出门,便须体面。他要自己如昔年的绅士般去到欧洲,如他少年时在无数译著中读到的那样。刘丹与休莫斯的盛情,足够体面,现在想来,也只一九九四年那回,木心被说动,悄悄备齐他力所能及的行头——正装、便装、礼帽、便帽,还亲手修改了一件浅白色细麻布背心——果真启程了。

刘丹(左)、木心、亚历山大·梦露(右)

当然,有我陪着。老去的少爷哪有单独出行的呢,何况我随时举着录像机。

我说你管自走动,别看我,拍下来,以后可以剪辑。平日他绝少让人拍摄他,这回他都依从,孩子般羞笑着,跃跃欲试。所幸他那回的好兴致,日后除了由纽约两位电影人于二〇一〇年为他拍摄的纪录片,他唯一的日常影像,便是这份,那年他六十七岁,形貌举止,成熟而壮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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