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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玛之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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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借尼采文献始末

暮色四合,几尊白色的尼采雕像暗了下来,墓地空无一人。墓石左右是两尊全裸的尼采,胯间遮着礼帽,另一尊是尼采与他的母亲,并肩站立,造型取自母子俩著名的合影。

十余步开外,是尼采出生的祖屋,祖屋边的小小纪念馆连接本村老教堂,也很小,里面堆满杂物,显然很久不使用了。紧挨教堂的外墙,平躺着尼采一家的墓:他的父母,他的妹妹,还有他——草坪上配有雕塑的墓是复制的,建于二〇〇〇年,为纪念尼采逝世一百周年。雕刻家梅克飞的灵感来自一八八九年一月五日尼采发疯后两天致友人甫雅克的信。尼采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两个“几乎一丝不挂”的自己,两次经过自己的坟墓。

洛肯村小教堂墙下的尼采家族墓园。左侧是尼采的墓,放置着凭吊者赠送的花束和小烛台。

教堂边是尼采出生的小屋,小屋边是尼采纪念馆。黄昏,看管纪念馆的本地大娘正在锁门。

天色将晚,看守纪念馆的大娘锁起门来。我先已在馆内留言簿写了两句,跟在欧洲各国文字,以及日语、韩语、印度语、阿拉伯语的留言后面:

尼采先生,今年秋后请来中国乌镇一坐,木心先生将与你晤谈。

这是我最短的一次欧洲行,前后才三天。全程由中国驻德大使馆文化参赞陈平先生引领。陈平任职文化部对外文委近三十年,适巧近年派赴驻德使馆,算我幸运:凭借他在欧洲各国的人脉,我们的尼采特展全靠他只手促成。

今年初,我决定以林风眠、《圣经》汉译本、尼采,作为木心美术馆的开馆特展。林风眠画作,上海画院答应出借十幅;清末民初汉译《圣经》高仿真复制,上海图书馆答应出借了;唯尼采的文献文物,须得向德国交涉。过去十数年,欧美博物馆与中国的合作逐年递增,我心想,小小的尼采文献展,德方谅必玉成。一过春节,助手王家沛即向德国相关机构频频发信,回函先后到了,很客气,或陈述出借文物的诸多规定,或委婉介绍别的机构,别的机构,也很客气,然而延宕、推诿,以至久无回音。倏忽进入初夏,我忙着馆内的千头万绪,转眼七月,欧洲人度假去了……

人的愚蠢是要被事实证明,这才自知。为什么早没想到:德国人并不知道谁是木心、哪里是乌镇;他们也未必知道,远在上百年前,尼采就被译介,进入中国……距开馆还剩三个多月,助手匡文兵(木心晚年的学生)早就从网络买到数十册尼采著作的民国汉译本,难道我们仅只展览那些汉译本么?

为尼采留着的展厅,空荡荡等着。办公室写字板上的倒计时数字,距开馆只剩不到七十天了。愚蠢的后果便是着急,八月,我这才想起早该动念的一招:找人。

阿克曼,北京歌德学院前院长,总该有点祖国的关系吧,我与他多年相熟,电话打去,人在南京的阿克曼立即求助的不是德国佬,而是履职柏林的陈平——陈平,剑及屦及,亲赴魏玛,接下来的故事,峰回路转,他以接二连三的邮件报告了以下斩获:

魏玛古典基金会主席、魏玛歌德席勒档案馆馆长、魏玛尼采学院院长、安娜·阿玛利亚公爵夫人图书馆馆长、瑙姆堡尼采故居兼文献档案中心主任,经他逐一面见、交涉、说服,初步同意出借文献,计有尼采手稿四份、尼采十九世纪原版书十八册、尼采肖像画并死亡面模等——上半年虚掷的四五个月,由陈平在数周内扳回。其中的周折,不细说了,每次瞧着陈平的邮件,如幻似真,我已隐然看见美术馆特展厅排开了尼采的文献……

九月初我被告知:为表示美术馆诚意,为促使德方最后敲定,我得自己跑一趟。日程定于十八日飞柏林,翌日与魏玛诸馆长面谈,二十日转赴瑙姆堡会见尼采文献档案主任,二十一日回京。

“哪天找到纯正的日耳曼人,用德语朗诵尼采!”木心曾在文学课中喜滋滋地说。现在,老头子想得到吗,我将替他去和一群“纯正的”日耳曼人商借尼采的纸片。

欧洲的云天,温润,壮丽,如我看熟的十七世纪油画,远远凝着银灰与甘蓝。柏林时间十八日黄昏,出机场稍候,陈平走来,伸手一握,旋即直去魏玛,车行三小时——五六年前我曾与他一面之交,近时连连通邮,轮番惊喜,彼此经已称兄道弟——同车八〇后青年吴天洋是他勤勉的助手,手机上全是尼采机构的资料:为了交涉,他俩密集做了有关尼采的功课。

十九日,照例因为时差,黎明即起,独自漫步魏玛街巷——每临欧洲,初到的头一日清早最是神旺——途经城边老树森然的斜坡,坡顶立着一幢十八世纪宫殿,不知那就是歌德席勒档案馆。几小时后我们进入档案馆正门,登上前厅石梯,被引向馆长办公室。阶梯分向两端的平台正中,立着玻璃柜,柜内有一个十八世纪的墨水瓶,瓶子边,斜着席勒用过的羽毛笔。

几位馆长都到了,我开始同时聆听日耳曼人的交谈(其中包括陈平的德语),瞧着他们的脸,我再次发现各国政府官员的面相似乎超越种姓,带有国际范围的相似性。倘若是文化官员,倘若是德国人,这种办公室神情显得更其郑重、沉吟,而且,无可商量。而且,我没忘记,长达四十多年,魏玛属于东德……早年当知青而动辄求人的心理,瞬间到位,我毫无理由地断然相信:他们会变卦。努力抑制着申辩的冲动——真讨厌,为什么知青记忆老跟着我——所幸我不会德语,一切谈判交付陈平,可是他间或笑着,像老同事那样与他们朗声交谈。

五分钟后,我就听出他们其实是在恳切地确认早已被陈平事先确认的事,就是,把东西借给我们。现在他们好像松了一口气,因为乌镇的使者已坐在面前。当他们听我说,尼采进入中国早于马克思,一时面面相视,带着西洋人遇到自己不知道的事物时那种诚实的谦逊,停下话头……在不能听懂的话语中,插话是不礼貌的,趁这短暂沉默,我再用英语问:“过去一百年,有没有亚洲国家前来商借尼采的文物?”

歌德席勒档案馆二楼,左起:档案馆外媒负责人、档案馆馆长、中国驻德文化参赞陈平。

建于十八世纪的歌德席勒档案馆。

席勒用过的羽毛笔和墨水瓶。

席勒雕像。

在档案馆资料库的陈平。

档案馆馆长指着这份尼采手稿说,这是他发疯后的笔迹。

又是短暂沉默,档案馆馆长那样地看着我,像在回想,又像是抱歉,低下头来,如认错般拖长声音说:“no”

略微迟到的古典基金会主席,仪表堂堂,下颚与人中精致得无以复加,有如贵族,至少活像个扮演贵族的演员,或者,兴登堡时代的外交大臣——“请教:东方的虚无主义如何看待尼采的哲学?”陈平替他翻译道。我不记得怎样回应,但他立即满脸聪明,微妙而得体地拧动着那张端正的脸,做状首肯,正如一个演员或外交大臣那般,随即起身和每个人握别,高大、挺拔,目光炯炯,说是还要赶去参加什么午宴。

稍后我们被带进档案室,满壁橱架,每一橱架标明档案人编号,匆匆一瞥,有李斯特、贝多芬、叔本华,当然,还有歌德与席勒。馆长取出四份尼采手稿,果然,已做了适恰的分期——早年致母亲信,中年致友人信(告知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即将出版),疯狂前的潦草笔迹(神似木心暮年的歪斜笔迹),还有一册花红色笔记本(如木心早年用过的笔记本那么小,一巴掌即可盈握)——馆长说,档案馆今后愿意出借歌德与席勒的手稿。

尼采学院院长史密斯坐在魏玛尼采故居二楼与我们交谈。

史密斯导演,以尼采和莎乐美对话的情景朗诵作为木心美术馆开馆特展的活动,在乌镇大剧院上演两场。图为扮演尼采的话剧演员保尔,一到乌镇就坐在剧场地上,与将要弹奏尼采钢琴曲的谢亚双子进入排练。

西人谈事,不作兴请客,我们抑制着成交的快意,上街午餐。三点后,陈平提前约好的尼采学院院长史密斯,在尼采故居等候我们。

尼采故居。四年前造访魏玛,我曾远远瞻望这幢art de风格的两层楼建筑。忽然我们与史密斯院长已经落座二楼的室内阳台,窗外林木葱茏。病中尼采时常被移到这里,盖着毛毯,由妹妹照应七年,他在这里逝世。楼下展室的每件家具都是art de风格。热心的陈平一直争取商借尼采的打字机,当我看见玻璃柜内的实物,小巧,锃亮,键盘呈放射状(还是art de),立即明白不可能如愿:那是当年的前卫艺术品,若在纽约现代美术馆,亦属珍迹,何况尼采用过它。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魏玛。九月二十日前往瑙姆堡前,照例晨起散步。上图:十七世纪魏玛大公的骑马雕像。下图:我又找到了上次来魏玛令我发笑的木质雕像,在市中心一座购物商店的面街位置上,站着比真人还高的歌德,指向商店的入口。雕塑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了。

史密斯先生,高大肥胖,七十开外,典型学界老油子,已能随口说出“wuzhen!”与“ux!”这两个词。他曾导演一出巡演欧洲的“情景朗诵”,以尼采和莎乐美原句全场对话,伴以尼采创作的钢琴曲弹奏。他乐意将这场演出送往乌镇:尼采特展因他的建议,多了一个维度——两个月后,德国男演员保尔与上海译音演员丁建华,果然在乌镇大剧院为满座中国人高声朗诵,留德钢琴家谢亚双子弹奏尼采。这恐怕是尼采乐曲头一回在中国演奏,听下来,业余水准之上,典型十九世纪下半的浪漫主义风格,似在肖邦和舒曼之间。

夜里的用餐是在大象旅馆露天座——托马斯·曼、希特勒,均曾入住这所魏玛旅馆——陈平为我点了德国猪蹄。木心爱吃肥腻,倘若在座,事后会以美文形容这块异国的荤腥。

但我心里惦记叔本华——念出“叔本华”的准确语音,总是很难——四年前问过导游:魏玛或德国别的城市有没有叔本华纪念馆,对方茫然。这次追问史密斯,他愣了半晌:“no,恐怕没有。”询问他身边助手,也不得要领。“德国人忘了他?”我问。他又愣了半晌:“yes,恐怕是的。”

我曾满怀感激阅读《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是叔本华,而不是尼采,一举消除了我对生存的种种困扰。他被遗忘?此刻我仍不愿相信。这是此行的阴影,或启示:我明白了什么。什么呢?无以言说,但是,很有意思。

陈平雇用的司机是位标致的九〇后青年,亚麻色卷发,活像电影里的党卫军新兵。他从隐匿的地方准时出现,悄无声息走来,打开车门。每次谢他,他就嫣然一笑,像个姑娘。

秋阳明艳,二十日我们去瑙姆堡。一八四四年十月,尼采生于洛肯村,五岁丧父,全家迁往三十英里外萨勒河畔的瑙姆堡。疯狂后,尼采回到那里,母亲说,她要照料儿子直到最后。逾三年,母亲死了,兄妹俩迁往我们昨天造访的魏玛故居。艾许伯格先生,瑙姆堡尼采故居和文档中心主任,慷慨做主出借本次特展的原版著作及尼采肖像。

巡视故居后,艾许伯格领我们坐到二楼露台,晴午和风,露台栏杆缀满绿叶。据说尼采的妈妈每天将儿子推送到这里。我记得木心弄到尼采疯狂后倚枕沉思的图片,视为大事,复印了一沓,讲课时分送给我们。当时哪想到,有一天我会坐在尼采发呆的阳台。

艾许伯格像个农场工人,脖子都晒黑了,这里没有雇工与文员,终年是他独自打理。德国政府持续资助文化项目,但欧洲名人故居多数民办,如家族企业。紧邻故居的文档中心是一幢极简风格的玻璃建筑,定期举办与尼采和欧洲文化相关的活动,君特·格拉斯曾是主讲嘉宾之一。档案室也是壁橱林立,艾许伯格抽出原版书给我们看:《朝霞》《瓦格纳事件》《瞧,这个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大抽屉里平放着尺寸不一、年代不一的尼采肖像,多数是版画,其中一帧,叔本华——艾许伯格也证实了德国没有他的故居,但有个松散的叔本华读者团体,来过瑙姆堡,当我认出画中的叔本华,艾许伯格微笑了:

“他们见过这幅画,却不认识。”

我并未因此得意。我是画家,留心脸,多年前在北京高碑店路边瞧见一匹狗,老皮老脸,严峻而苦恼,活像叔本华。

天气真好,我从雾霾之都来。大玻璃望出去,阳光普照全镇十八九世纪的赭红色屋顶,二楼一座小小的尼采胸像也是赭红色,也是art de风格,来历却是有趣:新世纪后,经艾许伯格长达十年的申请,政府拨款,于二〇〇九年建造了这座文档馆。有位远来的客人,巡视后,回家给艾许伯格电话,说他祖上传下这座尼采雕像,愿意送给瑙姆堡——尼采馆有尼采雕像,想来理所当然,而眼前这一尊却是因为有了这个馆,才遇到私人的藏家,献出来:艾许伯格不说,我们便无从知道。“为什么你要独自守护尼采?”我问他。

瑙姆堡尼采文档中心二楼,艾许伯格和尼采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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