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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的异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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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木心美术馆落成之后

有一种话不能自己说,

旁人也不能说……

是非常好的话。

——木心

好像是九十年代初,纽约布鲁克林博物馆来了库尔贝大展。我知道木心不喜写实,不佩服库尔贝,但他那天好心情,说是走吧,去看看。巡视自己看轻的画家,木心饶有谈兴,才见前厅库尔贝的早年小画,就讪笑了:“喔呦!湿手沾面粉……”我忙问什么意思,他笑盈盈解释道:

呶!你这里画了,那里要画吗?角角落落都要画到呀——苦煞!

一九八三年他初次来我寓所看画,头一句也是“苦煞”!其时我正在画双人构图的康巴汉子,他略一看,犹豫片刻,显然考虑是客气还是直说。谢天谢地,他直说了,但竟如我妈妈说起儿子当年在乡下插秧种稻的神情,一脸长辈的怜惜:

你这是打工呀,丹青,不是画画!

我大笑了,没人这样说过。偏巧那阵子我正上心仿效库尔贝,敷色、塑造,一遍遍压实了,务使更厚重、更饱满——木心知道我迷库尔贝,那天出了博物馆,他不看我,自语道:“库尔贝、柯罗,其实是二流画家。”我默然听着,心里委屈,倒不为我,而是为柯罗与库尔贝。此后瞧见他俩的画,我就想:喂,木心说你们二流呢。

奇怪,二十多年过去,眼界开大了,我已不复迷恋柯罗、库尔贝,倒不为木心那句话。我们老少无欺几十年,后来我已开心地从旁看他的偏嗜,一如他也从旁看我“苦煞”,只是从开初的怜惜,渐渐变为不复闻问了。

不过与他初交那些年,每有异见,我还是于心耿耿。一九八五年大都会艺术馆请来卡拉瓦乔特展,我神魂颠倒。第二回去,拉着木心,结果简直愤怒:从意大利运来的三十多件大画呀,他信步看看就出馆了,我好不扫兴,追过去问究竟。

“不行,造型到底不行。”他正色说,“哪能和拉斐尔、达·芬奇比。”我愈加愤怒了:话不是这么说法。为什么要和拉斐尔比?我说他画的天使多好啊,可是木心带着那样一种表情——为我着急,而且知道我不会听他——决然说道:“他画的是丑,把圣徒画成农夫,再画得好,还是丑!”我说怎样叫作美,他应声道:“拉斐尔叫作美,美到形上!后来的写实就不懂形上了。”说起“形而上”,他不说“而”字,大概是民国的一种说法吧。

其时我已学会不和他争。他说,凡事到了要争起来,就没意思了。我同意。

我也同意“后来的写实不懂形上”。但我有点惊讶他的诚心。好一阵子,木心认真地担忧我的趣味,逮着机会点醒我,至少,要我知道他的意思。《文学回忆录》中谈到王原祁、谈到委拉斯开兹那几段,都是针对我的。

“委拉斯开兹做了一桩事体!”一九八九年他去大都会艺术馆看了委拉斯开兹大展,意味深长来这么一句。我熟悉他的话语快感,应声道:“讲得好!‘做了一桩事体’,但不是‘艺术’?”老头子开心了:“是呀是呀!你先看放映间播放他的肖像局部,不得了哎!简直神圣!跑进去看原画,好是好的,终归可惜了:这么高的才能——做了一桩事体。”

后来他惦记用影像放大他的小画,我猜是起于那次经验。

不必和木心谈美术史,他向来不在那个频道——这是我喜欢听他说话的理由——我不会对他说:大部分古画都是订件,既是订件,当然是“做事体”。果然,他好像知道我将怎样反驳,紧接着说:

米开朗琪罗伟大!你看,教皇交给他一桩事体,他就做成艺术!

最后那句,木心凛然提高声音,为他又想出一句要紧的话,得意了,掏出烟来。和上次的卡拉瓦乔案显然有别,他尊敬委拉斯开兹的高贵,但可惜了:仍然不是“艺术”。

我从未这样想过。没有人这样谈艺术。我会因此稍许看低委拉斯开兹么?绝不。但“把事体做成艺术”?这话有意思。“委拉斯开兹懂得美吗?”我没忘记卡拉瓦乔一案,拿话撩他,“他画的侏儒……很丑呀。”

二十多年过去,我已不记得木心怎样回应。说来好笑,我俩的趣味隐然为敌,稍起勃谿,双方自动歇火,但那年的文学课,木心就借了什么话头,重提“艺术”和“事体”的关系——缓缓地、郑重地讲着。他不看我,知道我明白他在说给我听——现在他死了,我心里仍在和他纠缠:木心哎,没有叫作“美”的事物,那是你的偏爱。

但我久已偏爱他的偏爱,看他怎样牢牢把守他的绝对标准,确切地说,他的标准,就是“绝对”,譬如:“美”……无分地域、国族、年代、主义,他对世界文学家各有所爱,可是他眷顾的画家(也许包括音乐家)少得可怜,只剩几个人、几幅画。他常说,待人宜宽厚,待艺术,必须势利(他狠狠说出:“必须势利”)。我渐渐赏阅他的“势利”:适巧相反,我仅偏爱几个文学家,却被太多画家吸引,喜欢各种毫不相干的画。

老头子的遗物中只有一本画册:五十年代古董版达·芬奇——有哪位画家只存一本画册么——也只有一幅现代画被他配了框子,挂在墙上,黑白版的塞尚,画着三只苹果。四年前在重症病室最后一次面见活着的木心,夜里回到晚晴小筑,画室墙上停着那三只苹果……说起塞尚,木心就酥了。那年和他在57街ib大楼底层美术馆看塞尚的风景画,他老老实实坐在展厅的皮椅上,满脸享受,看了好久,喃喃地说:

伊味道好啊,伊味道好……

“伊”,即沪语“他”。如今木心美术馆开馆了,“伊”终于被人确认是个画家,一个六十多年从未在祖国展示的画家,一个早已被时代错过的画家。以我所知,过去三十年,陈英德(旅法中国台湾画家、评家)、巫鸿(芝加哥大学美术史教授)、阿历克珊德拉·梦露(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亚洲部主任)、巴恩·哈特(哈佛大学美术史教授)、大卫·山瑟巴(耶鲁大学美术史教授)、曹立伟(木心的学生,现任职中国美院),先后著文评述木心的绘画。这些年我回想他、写他,并不触及他的作品,但我不该缄默了。年来在美术馆经营布置,天天过手他的作品。我愿试着说:认知木心,看他喜欢什么画,讨厌什么画。

夏春锦,木心年表编撰者,最近在档案馆发现了几页上海美专成绩表。一九四六年那页,赫然有“孙牧心”;一九四八年那页,他名下写着“已令退学”,与木心的自述对上了:因参与学生运动被除名。入秋,他走避中国台湾,一九四九年初解放军攻陷上海前,“孙牧心”回来了——三十年后,一九七九年,他在冤假错案的申诉书上,仍用名“孙牧心”。

“你怎么就回来了呢?”我几次问他。

“国民党不行!一塌糊涂。”随即嬉笑了,笑他自己,“回上海嘛,是为了考公费生去巴黎呀!”一九四五年,战后国民政府恢复公派留学,首批成员四十多人,竟有两个名额分给绘画与雕刻,吴冠中即为其一。之后连年内战,木心盼着仍可申请出洋,乃情理中事。进入五十年代,他的出洋梦如何呢?今夏在他遗稿中发现一首诗,题曰《小镇上的艺术家》:

国庆日下午

天气晴正

上午游行过了

“国庆日”字样,可能是木心用入诗中的唯一一次。我辈的儿时记忆,直到“文革”前的一九六五年,每年十月一日的大事,就是“上午游行”。

黄浦江对岸

小镇中学教师

二十四岁,什么也不是

这是实话。以他年龄推算,时在一九五一年,又两年,我出生了,哪晓得长大后会在纽约遇到“孙牧心”……

看样子是定局了

巴黎的盘子洗不成了

奋斗、受苦,我也怕

又是实话。库尔贝尚且“苦煞”,何况“奋斗”巴黎。战后的留法青年想必早经带回消息:要准备洗盘子……现在去不成了,怎么办呢?

看样子是就这样下去了

平日里什么乐子也没有

除非在街上吃碗馄饨

一九五六年孙牧心首次入狱前,在高桥镇育民中学教美术、教音乐。那时的浦东全是农田,我幼年随父亲去浦东看海,折回途中,便在高桥镇吃碗阳春面。

有时,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有时,波德莱尔

真不如一碗馄饨

谁曾这样地描述五十年代吗?我以说不出的理由,爱这首诗,而早年木心与我的上海记忆,会合了。那时他的偏爱经已确立。何以见得呢?遗稿中的另一首诗题为《我们也曾有过青春》,地点不变(上海),时间早了几年(就读美专的一九四六至一九四八年),孙牧心写到了绘画之外的故事,有姓名,有心情,也有观点:

年轻时候,那光景

我们人生模仿艺术

不是艺术模仿人生

窗外二次大战刚过

窗内十九世纪至尊

音乐是我的命

爱情是我的病

贝多汶是我的神

肖邦是我的心

谁美貌,谁就是我的死灵魂

同样的意思,他常私下说起,证明他暮年仍然保留着早岁的趣味,或者说,趣味的记忆,这记忆,根植于四十年代的上海美专与杭州艺专。

我能描述七十年前的艺专语境么?倘若能,便可追寻木心,解答他与我在纽约种种争议的由来。我想说,那是西画在民国时代的地方语境,之后被神话,再之后,被遗忘了:艺专,尚属小焉者,单一句“上午游行过了”,眼下的青年即已无从感知。

回到五十年代,黄浦江此岸还住着一位青年,章明炎,日后是我的启蒙老师。一九四八年前后,他就读上海的行知艺专(以陶行知命名而短期存在的艺专),也是浙江籍上海人,也曾师从刘海粟,也任中学美术老师。我十四五岁师从他学油画,终生记住了他的话语。什么话语呢?譬如:“伊味道好!”那是他赞美一切好画的最高形容词。时当“文革”初年,四顾无人,他就对我说起西洋的“大师”和“巨匠”——我晕眩着,头一次听到这等词语——哪几位呢?

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之后,忽然是梵高与塞尚。

日后跑得远了,我与南北艺术学院的师生俱皆混过,一路看、一路听,渐渐明白章老师的“巨匠”名单,都是三四十年代江南艺专的谱系。非仅是他,两校散在各地的学生(那时已入中年)大抵操持同样的话语、标举同样的巨匠(当然,还有若干别的名字,譬如波提切利、鲁本斯、伦勃朗……),最后,我遇到了他们之中的孙牧心:一个离开校园即自我放逐、长久隐匿的人。

而在如今面世的中国现代美术史专著中,根本找不到以上的话语和细节。

“喔……哟,煞有介事!”有一次木心笑吟吟地说,“他们都有自己的菩萨哩:杭州艺专嘛推崇拉斐尔、梵高,上海美专呢,讲来讲去就是达·芬奇、塞尚……两头师生不服气呀,乃么吵。”他开颜嗤笑了,装出不可一世的神情,不知是模仿哪一边:“吵到最后,就把菩萨抬出来。”

沪语“乃么”,即“于是”之意。

这是关键的讯息。我想起亲爱的章老师,想起五十年前流散沪上的西画家。为什么卡拉瓦乔与库尔贝无缘成为菩萨?为什么几十位文艺复兴匠师只剩了“三杰”?答案也许很简单:在孙牧心与同辈的记忆中,达·芬奇与塞尚住在上海美专,拉斐尔与梵高住在杭州艺专,那是艺专学生的青春胎记——与文艺复兴、与十九世纪、与几位欧洲活菩萨,并无关系。

我在嘲笑木心么?那也是我的记忆。我仍记得头一回听说米开朗琪罗大名的那间教室,满室课桌,没有人,窗外水泥墙涂满大字报。其时章老师才三十多岁,强健,男中音,曲着左腿,举起右臂探向后背,竭力做出米开朗琪罗的雕塑模样给我看,用上海话喃喃叹道:“巨匠!巨匠!”他又曾取出梵高的黑白画册给我看——多年后我在纽约买到了同样的古董版本——与木心如出一辙,咄咄叹道:

伊味道好啊,伊味道好!

这就是江南艺专的话语,辗转传递,及至我辈。然而晚年木心与我戏说过后,断然结束道:

全部幼稚!

是的,全部幼稚。但木心一辈,我一辈,就凭这点记忆,确认我们的内心有别于“上午游行”的年代……那时,杭州艺专划归“中央美院华东分院”,之后改称“浙江美院”,今易名为“中国美院”;上海美专则于五十年代初即和苏州艺专、行知艺专一并归入“南京艺术学院”——如此,上海长达三十余年没有美术学院——北平艺专也没了,命名为“中央美术学院”。徐悲鸿去世早,其余老校长如刘海粟、颜文樑、林风眠,职衔如故,大权旁落,个个只剩虚职。

而民国南北艺专的门户之别,迁延几代人。老辈噤声了,弟子们的私下议论则散在当年初学绘事的小青年间:我从小听得杭州艺专老学生说起徐悲鸿,嗤之以鼻,北平艺专的老学生说起刘海粟,更其嗤之以鼻……在纽约,旅美的中国台湾画家说起徐悲鸿,个个痛加贬斥,他们全体尊崇岛内的抽象画启蒙者李仲生。李仲生,早年也就读上海美专。

离校后的孙牧心并不关心前前后后的老同学,除了记忆,他刻意远避美术界。我曾问他:刘海粟怎样?“伊老滑头。”颜文樑怎样?“伊老实人。”徐悲鸿呢?他收了笑意,正色说:“误人子弟!”我喜欢听老辈说起更老的老辈,唯可诧异者,逾半个世纪,除了达·芬奇和塞尚,艺专的是非也一路跟着孙牧心。

是的。“全部幼稚”,但我读到全部真实。徐悲鸿、林风眠,今已乏人问津,但在过去六十多年,他俩的徒众确乎将绘画带向完全不同的去处。徐悲鸿不必细说,他是本土写实一路的祖师爷,虽然当我北上就学,苏式绘画早就覆盖了他,但日后听得木心讪笑库尔贝,我发现自己仍是徐悲鸿阵营的隔代传人。我也很久以后才明白:当木心从卡拉瓦乔或库尔贝展厅晃一圈便即走开,他内心仍然是那个江南两校的男孩。

有人梳理过林风眠的影响么(应该加上被遗忘的吴大羽、被贬低的刘海粟)?倘若艺专不改称,不改宗,不遭遇五十年代的变故,一种与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不同的艺术观——告别十九世纪写实,接续后印象派,通向欧洲早期现代主义——在六十年前的中国是可能的,就像在美国、日本和早期苏维埃发生的那样。

以下名字从未被我们的美术界正视:赵无极、朱德群、丁雄泉、丁衍庸……还有那位李仲生(包括由他带引的一大群七十年代从中国台湾留洋的抽象画信徒)。无论如何,这些画家在域外实践了起码的现代绘画。此岸的小小异端,则是吴冠中。他对“形式”的理解虽嫌狭隘,亦且过时,但“文革”甫歇,是他一反“内容决定形式”的教条,高叫“形式决定内容”——总之,在这群人之前,很难想象没有林风眠,没有三十年代的杭州艺专。

木心和他们不相干。当他混在浦东吃馄饨时,早已决定做局外人。然而记忆跟着他。九十年代,他取艺专往事写成《战后嘉年华》,是对“全部幼稚”的告白;他纪念席德进的长文《此岸的克里斯朵夫》,显示艺专同辈中的那位孙牧心,当初已是异端。但他从未嘲笑他的师尊。一九九一年林风眠病逝中国香港,木心写成《双重悲悼》——“林风眠先生曾经是我们的‘象征性’的灵魂人物。”这样的词语,他从未用来形容五四后的任何一位画家。

顺便一说,林风眠之外,木心怀着尊敬回想的另一位老师,是留法归来的陈士文,一个完全被遗忘的前辈:“上课走进来,总归笔挺,白衬衫、黑西装。”画得怎样呢?“几件静物一摆,清爽,不 唆。”说及此,木心慨然:“当年我们对陈先生表示佩服,你晓得他怎么说?他说:‘不过毕加索、马蒂斯而已!’”

最近查知,陈士文日后去了中国香港,得年八十多岁。

好了。“上午游行过了”。很多年后的很多下午,木心,带着老人的温情,断断续续数落以上记忆。除了天性,每个人的偏爱来自遥远的理由,这理由以什么方式塑造艺术家,便是成长的故事——木心的另一份漫长学历,是在纽约(我也一样)。我俩各自带着上一世代的烙印,亦即西洋艺术的中国版本,在纽约拌嘴——好几次就在曼哈顿大马路上——下面我将描述木心为摆脱几代人无能摆脱的过去,如何独自挣扎。

木心美术馆第一厅西墙,是他画于“文革”末年和旅美初期的十余幅纸本画。一望而知,林风眠是他借以拒斥本土影响的唯一参照。东墙的二十一幅石版画则无涉林风眠,全部抽象,画于一九八四到一九八九年。

那段日子,我们混在曼哈顿57街“艺术学生联盟学院”。木心尚未取得绿卡,为维持学生身份,直到讲述文学课头两年,仍须常去那所学院点卯。他穿着三楼版画工作坊的围裙,像个工人:能想象浑身石墨的木心吗?他忘乎所以做了逾百幅抽象版画,被评为优秀学生,还得奖。在美国,没有人会惊讶五六十岁的老者仍做学生。

很少有人注意这批版画(我喜欢极了)。直到最近,我从木心遗稿的一段话,才知道“抽象”是他早先的妄想:

林风眠先生有一时期画风时露抽象风调,我托人传言:“何不进入纯抽象?”后来晤面时,先生说:“我只画自己懂的东西,不懂的东西画不来。这样吧,你写一篇‘论纯抽象’,我要是懂了,就一定要画画看。”我深感师生行谊恳切,满口答允照办,起稿未竟,风暴陡起,此愿终未了也。

以上要点,并不在“纯抽象”,而是一九六六年“风暴陡起”,师生俩分别入狱,再没见过面。此前,自一九六二年陈毅受周恩来之托在广州会议向知识分子“脱帽鞠躬”,文艺管制相对放松了几年,文艺人稍感宽舒。据说,那是林风眠(也是被压抑的民国老画家)作画最为畅达的阶段,画出了“风暴陡起”后被他亲手销毁的画。

孙牧心就是目睹那些画,进言师尊“何不进入纯抽象”,而“此愿终未了也”,被木心自己数十年后的石版画,平复了。

回到当年,批判非写实绘画的标准用语,来自苏联,叫作“形式主义”。孙牧心吃了豹子胆,更进一步,居然劝谕老师玩“纯抽象”。其实呢,追究六十年代语境,他的怂恿,实属妄谈:自一九四九年直到八十年代,国内没人见过抽象画,论“纯抽象”,唯吴大羽初尝,但吴先生的画作,岂敢面世。

所以要点仍不在“纯抽象”,而在木心是“上海人”。

我所谓“上海”,固然是指少年木心记忆中的沦陷期上海(他读到张爱玲在孤岛发表的头一批小说),更是指一九四九到一九八二年,木心实实在在度过青壮年时代的那个上海。那时的上海角落,躲着林风眠、刘海粟、颜文樑、丰子恺、陈巨来、傅雷、邵洵美、陆小曼、施蛰存……孙牧心时属旧上海精英的晚辈,“什么也不是”,还有他那位腻友,狂士李梦熊。

这就是六十年代可注意的上海青年:他们的知识结构始于民国,止于“上午游行”的五十年代,虽然无缘留洋,而当年的上海便是西洋文化的假想之地,以致木心由浦东的馄饨而念及波德莱尔……以下继续接引《我们也曾有过青春》:

兰心,法国小剧场气氛

后排学生廉价票,请进

我们没有晚礼服、望远镜

照样衣履光鲜,黑白分明

整个夜晚空气一派康乃馨

“兰心”为殖民时代法国人所建的音乐厅,厅内两侧是法国式包厢,故有“晚礼服、望远镜”语,“兰心”平时也放电影。据我父亲回忆,自一九四九年上海易手到一九五一年韩战爆发前,沪地影院照常播映好莱坞首轮电影,舞场也还开着……很快,“兰心”易名为“上海艺术剧场”,放映《董存瑞》《地道战》之类革命电影,“文革”后复名,今仍在锦江饭店对过。而在一九四六、一九四七年间,“衣履光鲜”的艺专小子混在这座剧院的后排:

我是小规模地博大精深

我们的流浪还只限于路角街心

一天接连看四场电影

不要泰山、出水芙蓉

只看卡萨布兰卡、血泪孤星

进入“上午游行”的年代,孙牧心蛰居浦东,教书糊口,内心藏着“十九世纪至尊”,日后被关押,便以他“小规模地博大精深”,写成狱中手稿——那年月,“世界”彻底抛弃了“上海”,但他从未停止想象“世界”。同类青年,北京有,广州有,各省市多少都有,而以上海为最多,也最典型。什么典型呢,就是“洋派”。

《文学回忆录》下册694、697页——

六十年代我外甥女婿寄来英文版《叶慈全集》,我设计包书的封面,近黑的深绿色。李梦熊大喜,说我如此了解叶慈……可以说我是到了海外才比较有深度地了解叶慈,以前在上海和李梦熊谈叶慈,很浅薄的。

这是一段诚实的告白。注解一,木心的外甥女婿毕业于剑桥,五十年代在翻译家杨宪益麾下任职,故能以英语原版赠予舅舅。注解二,此事应在相对宽松的一九六一至一九六五年间,换在“文革”,无疑是危险之举。注解三,《文学回忆录》下册谈及“意识流”“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波德莱尔、瓦莱里、伍尔芙、叶慈……是孙牧心所能探知的最后一批域外文学讯息。注解四,如所有封闭年代的知识分子,李梦熊和孙牧心乃以民国时期的阅读底子,谈论他们此后“听说”并想象的欧美现代艺术:在李梦熊,可能是无调性音乐,在木心,即所谓“纯抽象”。

日后木心在纽约看到真的抽象艺术,他会不会说:那时劝林风眠进入纯抽象,是“浅薄的”?

我不以为浅薄,因为他是“上海人”。六七十年代上海弄堂的芸芸市井尚且以阿尔巴尼亚电影为蓝本,穷究高领毛衣的编织法,紧窄裤腿的接缝线,偷偷在家煮咖啡……何况孙牧心。现在想来,上世纪二十年代留学欧洲的林风眠,纯真而可怜:年逾花甲,他竟请求从未出国的晚生孙牧心:“这样吧,你写一篇‘论纯抽象’。”而孙牧心居然“满口答允”……

他以怎样的自信而“满口答允”?我猜,六十年代的孙牧心可能是从国内转译苏联文艺的批判语,获知西方早已风行所谓“纯抽象”。到纽约后,当他终于亲见抽象画,“抽象”早已是历史名词。

现在可以回到他的抽象石版画。在第二度学生生涯中,木心做成了曾经寄望于“灵魂人物”的事,且不再危险,更不必销毁。比起林风眠(我们无法看见那批被销毁的画)、比起浅尝即止的吴大羽(准确地说:被迫中止),晚年木心抵达了他的老师几乎望见的界域。

注意:就在石版画诞生的同期,中国大陆年轻人发起所谓“八五”现代艺术运动。稍早稍迟,零零星星地——又一次,主要是在上海——中国画坛出现了“纯抽象”,不久并有人推前几步,尝试硬边绘画和极简主义——同期,没人知道远在纽约的木心,花甲之年,也在弄纯抽象,更没人知道:当革命绘画覆盖一切的六十年代,亦即“八五”运动弄潮儿还是小孩时(甚至尚未出生),这个上海人就对林风眠说:“何不进入纯抽象?”

这是上代的故事。在国门锁闭的岁月,“上海人”尚且不肯熄灭出国之念,木心,尤不甘自视为区域性人物。抵达纽约后,他向自己证明:他做了三十多年局外人,有着世界性理由。当他八十年代在纽约学校兀自捣弄“纯抽象”石版画,夜里回到寓所,伏案写成《明天不散步了》《哥伦比亚的倒影》,那是他狱中手稿时期即已初尝的手法。他在文学课中说:不经过象征主义,不进入意识流,便是“乡巴佬”——是啊,早在六十年代,他就懂得将《叶慈全集》赋以深绿色封面,到了七十年代,他已在地牢里偷偷玩弄意识流和象征主义。

我几乎想说,隔绝与想象乃是一种幸福:“文革”甫歇,二战后的若干现代艺术画册陆续流入中国大陆,这个上海人证实了他早就知道的事:一切都迟到了。他顶顶在乎的“世界性”早已变脸,他能做的,便是嘲讽自己错过的岁月:

我一看——喔哟!吃醋死脱!

“死脱”,即沪语“死了”。我们刚开始来往的一九八三年,有一次谈及米罗、谈及保罗·克利,木心这样说道,随即喘不过气地大笑:“都给他们画过了啦。”

说来荒诞:我,一个当时的青年,正在徒劳仿效库尔贝(十九世纪中叶),木心,一个老头,说他吃米罗(二十世纪上半)的醋。事情仍与库尔贝和米罗无关,而是我们在西洋画的中国版本中,早就错位——走进曼哈顿现代美术馆、古根海姆美术馆、苏荷的画廊,问题何止吃醋。木心,穿着他那件刚在上海时髦,却在纽约过时的蘑菇色风衣,眼看后现代艺术种种花样,静静地站着——有点像个佩刀剑的人当场发现对方握着手枪——出来后,路边点烟,他平静地说:“过时了。米罗、克利、马蒂斯、毕加索……都过时啦!”

当然。都过时了:林风眠、陈士文、战后嘉年华、李梦熊,还有他自己。目击纽约满目皆是的后现代艺术,木心的评语既狡黠,又诚恳,忽而拉了孔夫子那句话:“思无邪。”我从未明白这句话,但我明白,他是在上海记忆和庞大的纽约之间,为至少两代人的失落,寻找平衡。这平衡,先得借助语言,只能借助语言。

那批抽象石版画的专注性,活像孩子学会新游戏(我猜,艺专时期孙牧心玩弄塞尚的“味道”时,同样兴奋),但他知道,那只是少壮的妄想,老来偿还了。一九九三年获得绿卡,他不必再上学,便扔开玩具,再没碰过“纯抽象”。他也不再写被他称为“粉墨登场”的意识流散文,虽然那批散文远远超过他早年的写作。

现在,自由和讯息不再稀缺,渐渐地,这个上海人蜕变为纽约人。但他隐然存了新的心事,同时,斜靠着,维系旧的姿态:清醒,骄傲,沉默,和上海时期一样,做局外人。

为什么呢?

“在巴黎,我的写作更捷克”,木心喜欢昆德拉这句话,那是他热衷的修辞。但局外人的真实语境,至少,以我目击的木心,可能与流亡巴黎三十年的波兰人盖德洛维奇更相似——不是指他俩的事业,而是,身处西方而如何安顿自己——当这位波兰人被问到西方是否对他发生影响,他直截了当地回答:“没有。”问他是否试图影响西方,他说:“那毫无意义。”法国知识界没人注意他(日后他被认为是卓越的“冷战自由主义者”,对扭转波兰局势,影响至巨),同样,纽约也不知道她的居民中有一位来自上海的世界主义作家(直到这两年木心的纪录片在纽约、波士顿、加州公映)。

昆德拉与盖德洛维奇们,究竟是西方人。他们从未体验过木心式的孤立和无援。他所能拥有的自主,是躲在家,伴守自己的绝对弱势:早年,他不趋上海的“时”,晚年,不趋纽约的“时”。

“现代艺术是纸花。”日后愈加熟悉纽约(亦即现代世界),木心这样写道。愈来愈多地目击实验艺术无所不为、无所顾忌,他又借助词语:“古典艺术,比崇高,现代艺术,比无耻。”他说得对吗?其实,这与他当年怂恿乃师“进入纯抽象”,是一回事。

起先他常和我一起看惠特尼双年展的种种前卫花招,在若干观念作品前,由衷赞美,说出令我惊异的断语——可惜我记不得了——九十年代他渐渐不再出外四看,唯听我说说。我试着告诉他,当代艺术并不全然胡闹,某次说及几件生猛的大型装置作品,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显然转着什么念头,忽然得意了:“好呀,我倒也弄个装置白相相……”随即巴掌往桌上一拍,板起脸来:

展厅里啥也不放,就摆它十个棺材!

在美术馆序厅大橱窗陈列的一份访谈稿中,木心将我们带回了他的中国背景:

问:你最爱的中国画家?

答:李唐、郭熙、范宽、董源、关仝、王蒙……黄公望、倪瓒、唐寅、大小米、石涛、八大、徐渭。

这段话不是在说美术史,而仍然是,他的偏爱。

中国文化一直讲究“师承”。更多的画家是专宗一家,如果是合两宗或数宗,那就要哗噪一时了,所谓“融会贯通,自成一家”。我向来不想这些事,单纯从好与不好、喜爱不喜爱来分别对待所有古典作品,不思宗范,不入流派。

所谓“宗范”“流派”,确乎不是他的计较——如他在讲课中对“主义”的再三质疑——倘若不给我们讲课,木心从不谈文学史。

也许因为我已不像古人那样只看到本国的传统作品,而是看到了外域的世界各国的绘画。八岁正式从师学中国传统的水墨画,到十九岁进美术专科,选的是西洋画系,研究希腊古典、意大利文艺复兴、印象派。

传统乡镇,读书的孩子从小濡染书法与水墨画(直到今天,来自偏远内地学画青年的记忆,仍不是西画),木心在这里说出了八岁(一九年)的记忆。到了十九岁(一九四六年),他的新知识,即前文说及的江南艺专谱系——现在看,当时的“西洋画系”太简单,并不是“西洋画”的全景观。

离开中国后,我转向现代抽象,但我不是抽象派,我可以立即回到古典风格。

“现代抽象”之说,前不见立体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达达集团,后不见欧美各国抽象画的多种类别。“现代”与“抽象”合称,也仍是欧美艺术的中国版词语。不过无碍,谈木心而核对美术史,无法谈,我所关心的是:他能“立即回到”哪国的“古典风格”?

纽约大都会艺术馆二楼回廊,长期陈列先秦直到明清的陶瓷器物。巡逡各厅,总会经过那段回廊。经过了,我们就站定看看——“独步世界!”有一次木心昂起头说道,摆出骄傲的凶相,好像那是他做的。“一上来就看透!一上来就成熟!”然后瞧着两汉两宋的哪个罐子,渐渐现出“吃醋死脱”的神色。

稍有眼光的西画家,兜一大圈,总不免谈到祖宗,享受识见的快感。木心说起,却好比家事,油然动衷。我们在王季迁家里看大尺幅倪云林真迹,他凝着呆相,不说话。我逗他讲,只听他喉咙里呻吟着:“噫……”气若游丝。

近人他佩服齐白石。有次聊起国画,他想了想:“二十世纪嘛,总归还是齐白石顶好。”他也佩服傅抱石和潘天寿。有次聊起潘天寿大尺幅花卉,他说:“伊倒是笔力凶!”我问他今人的国画如何?“败相!”我问怎样的败相,他怫然怒道:“全错!”

他也看不起清人。有一阵我欢喜王原祁,他急了——大都会艺术馆藏着王原祁晚年的《辋川别业图》,润得跟生葱一般——“丹青啊,山水要看北宋,四王到底柔弱的。”瞧我不服,于是他在课上重申他的“庭训”。我晓得宋画的好,尤偏爱隋唐的展子虔、李思训、郭忠恕……但我不跟他争。

每说起中国艺术,木心便做回他的江南少爷。谈起他儿时看戏——当然,不是莎士比亚,而是地方戏曲——就说他好几天怏怏然不思茶饭,惹家人担忧:“做人没意思。总要像戏里那样才好:袖子么一撩,头发么一甩,乃么死样怪气唱……”他老是嘲笑中国戏“土”,可是带他去纽约唐人街看京戏,还没开锣,单看舞台上一桌两椅,垂个绣帘,他就好诚恳地叹道:“对的呀,都是对的,中国人真聪明!”

这是重要的讯息,是站在他的世界主义对面,属于他的基因的讯息。出入兰心剧院的孙牧心,忽而肖邦,忽而贝多芬,幼童孙璞,到底是江南小镇前现代民间社会的孩子。

是啊,“中国人真聪明!”但木心不画“国画”。早年学林风眠的意思弄过几幅花鸟游鱼,很快收手,理由也简单:“都给他们画过了。”此外呢?

奋斗,吃苦,我也怕。

木心画画(也许包括写作)力避讲求规模、投入劳作、耗时费工的类型。这是他懒么?他生就这路天性。事情不止于此:他对画种本身也不称心,他独钟林风眠,有道理的,林风眠先已在所谓国画和油画之间,寻了一条超然的路。

固然,林风眠也画油画,但与他的纸本作品量不成比例。几位留法前辈,唯有他早早出脱油画国画的两分法。他的开创——几乎可说是开创——是用中国纸渲染法国人的意思。在林风眠的年代,那是全新的绘画:大致以塞尚为名义,旁借德朗、杜菲、弗拉芒克……掺一丁点勃拉克或毕加索,然后,有距离地止步于立体主义——那是三十年代留法学生的认知极限。

在早期现代主义萌芽中(亦即塞尚),中国人看到的可能不是“现代”,更不是塞尚的文脉与景深(譬如,十七世纪的普桑),而是中国绘画的记忆。譬如“逸笔草草”(使用软笔的国度崇尚“笔性”),譬如“写意”(一个被任意解释的词)。但是够了,新绘画需要的不是理由,而是诚实的误解。

此所以林风眠作品不是所谓现代绘画,也不是中国画。他的真创意,我以为,是撇开西画与国画的通常图式,采用正方形。木心忠实继承了正方形图式。本次开馆展幸得上海画院出借十幅林风眠原件,我取了其中一件和木心的画并列,四边尺寸竟是分厘不差。

很像吗?很像。除了正方形,木心的层层涂抹,这种涂抹的才具、意图、美感,和老师处处相异。封闭年代的孙牧心只认林风眠,而我认的是木心纽约时期的“纯抽象”系列,那才是他——现在要点来了:木心不是到抽象石版画方始摆脱林风眠,早在备感孤绝的七十年代末,他便逸出乃师,另走了一条神乎其神的路,一条他从未做出解释的路。什么路呢,就是他那批很小很小的“转印画”。

林风眠《芦苇》(左)与木心《渔村》(右),纸本彩墨画。今年,师生俩的画终于在开馆特展中挂在一起。

转印画,英语“frotta”,亦称“拓印画”。制作方式,大致是先在玻璃(或类似材质)上涂满水与色彩,以纸覆盖其上,翻转后,趁着纸面上湿濡流溢的水渍、斑痕,即兴演成各种图案、图式、图形。

在木心的转印画中,林风眠,完全消失,连带消失的,恐怕还有“绘画”——“绘画”,很麻烦。不论国画还是油画、具象还是抽象、工细抑或“写意”,都是观察、构想、起稿、定稿、描绘、刻画……直到完成的全过程。转印画,大幅度省略了“绘事”,严格说,转印画不全是画出来的,而是作者审视满纸水渍的“机变”之道,临时起意,当场判断,演成一幅“画”。其间,当然要看技巧,或者说,一种难以察知、不易命名的手段,这手段,不是已知的繁复“绘事”。

凡画,均涉及“层次”(包括“纯抽象”),转印后的水渍本身即富层次;凡画(即便“纯抽象”),均指涉“形”与“象”(色域、面积、肌理),水渍溢痕自行呈现无数可疑的、有时异常逼真的“形象”——树、石、山——如何调理湿漉漉的转印效果,考验想象力与控制力,转印画,是将水渍引向何处、止于何处的过程。

于是乎潇洒。作者的手段、技法,微妙不察,近乎非人工。它易于上手,但要好局面,作者的器识与本领须得入于绘画之内,超乎绘画之外,借一句说滥的话:“功夫在画外”——“画外”的什么呢?借木心迷恋的说法,转印画“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

据我所见,德裔法国人,二战前的超现实画家马克斯·恩斯特,曾弄过几幅转印作品,和他自己的绝大部分油画完全不相似,属于阶段性的冷门。木心的小画,有几幅,与恩斯特惊人地相似。

他不可能看过恩斯特的画,也不谈起超现实主义绘画的大将:达利、马格利特、基里科……我猜他不知道谁是恩斯特。除了法国十九世纪绘画,他不关心文艺复兴之后的德国、比利时、荷兰、意大利、西班牙绘画。

木心的转印画分为两个时期。前期画于“文革”末解除监禁后,躲在虹口区寓中偷偷制作(“白天我是奴隶,晚上我是王子”,那时莫说恩斯特,他早岁收藏的画册悉数被抄没)。后期画于一九九九年到二〇〇九年,时在七十二岁到八十二岁,总数逾两百幅。据乌镇侍护青年代威回忆,八十三岁的木心仍然时或作画,二〇一〇年,两位纽约电影人拍摄了他在乌镇的画案与工作。

问题:他如何习得转印画?谁启示了他?七十年代末连革命画印刷品也很有限,参考资料少得可怜。我们须得想象:他是在拉上窗帘的暗室中,自己琢磨了这种方法,而且狂喜——木心是个迷恋手工(而非“手绘”)的人,在种种孤独的秘密游戏中,时有小小“发明”,这一层,下面还会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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