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露与晚晴(1/2)
纪念木心逝世两周年
向世界出发,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
一直流亡到祖国,故乡。
——木心遗稿
去年仲夏送走母亲,回京翌日,就在书房圆桌摆上妈妈的遗像,设为小小灵位。到今年七月的周年忌日,桌面换了鲜花,花旁一盅酒,一小碗咸菜辣椒炒毛豆——妈妈中风那夜有我炒的这份菜,母亲照常饮酒,与我谈笑——摆好了,我就在书房跪倒,对着自己的小圆桌伏身磕头,前额触地时,稍觉有点滑稽,但终于是郑重做了这套规定动作,心想,以后自当年年如此吧。
“周年的象征性没有带给我任何东西。”罗兰·巴特在他怀念母亲的《哀痛日记》中写道。这是实话,亦且法国人不磕头。
人追念逝者,随时随地,不必有待周年。另一句,“每人都有自己的悲伤节奏”,又是实话。但有谁知道自己的“节奏”么?好几回是起床后,走在厨房、过道、出门的路中,一念袭来,我会骤然哽咽、嘶哭,像个傻子。待狠命喘过,渐渐收泪,就去继续做事。
人为死者哀哭,是自伤,也是亲昵的幸福。有时我会蛰伏般地等着,不晓得是怕这袭击,还是期盼痛哭。
木心死,及今快两年了。那是另一种“节奏”。死者不同,悲伤自亦不同,但“周年的象征性”确乎不带来“任何东西”——他死了,这个词一遍遍自动闪过,轻微而频繁,好似无法关灭的信号。但刺痛袭来也不因这个词,而是那些日子、景象,生动而鲜明。反倒周年忌日,无所感。人在种种规定的日子总会自我提醒吧,那是“记得”的意思,不是哀伤。
年轻人居然记得:去年临到十二月,海淀区一群大学生就要我去,说是为纪念先生逝世周年,预先申请了北大的某座礼堂。二十一日,我去了,其时《文学回忆录》才刚弄好,正可是个话题。那夜来了好多学生,十之八九不见得知道木心,但大家听到终场——又一年过去,今岁十二月初,上海的郑阳,北京的刘道一,苏州的晶晶,又来问忌日那天要不要办活动。除了《温故》将出版第二回纪念专号,今年不拟办活动。晶晶,早在自行筹划小小的聚会,有书签,有小礼物,二十一日深夜来短信,说是到场六十多位各地的读者,仲青、郑阳,都去了,结束时,大家念了文学讲席的最后一课。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苏州读者晶晶借“雅舍书屋”举办纪念会,上海、厦门、长沙、苏州等地六十多位木心读者参与。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木心读者在乌镇西栅“当年照相馆”举办纪念会。
我无法知道木心怎样想象他的读者,也不能知道读者怎样想象木心。五月晶晶来乌镇,我领她进了先生的卧室,给她看搁在书架上的骨灰盒,还有纽约电影人拍摄先生的剪辑版——木心于是在自己的卧室缓缓说话,电视屏幕对着他的空床,我们就坐在空床上——晶晶没见过先生,几分钟后她退开,说是不忍看。
小代头一回看,也只片刻,起身走去客厅墙角,默默抽烟。他不哭。惟春末来过短信,说为别的什么事下泪,念及木心,趁势大哭一场,“好痛快”。木心逝世一年半,这孩子总算哭出来,说,他还是不能接受先生“变成了盒子里的一堆灰”。
木心留下的事,可得一件件做起来。初起着手《文学回忆录》,长路漫漫,待一字字敲下去,倒是可把握的。母亲在医院昏迷的十天,再是昏累惨苦,回家坐定,录数百字,人即刻沉静。此事前后八九个月,如今回望,只一瞬,今年以来,则每月去一次乌镇:晚晴小筑,将要辟为木心故居纪念馆了。
晚晴小筑的幽静,如今转为凄清。一楼客厅陈设如昔,终日窗帘拉起,黄昏,临院仍是群鸟归巢的密集啁啾,入夜后,全楼漆黑,唯过道与吃饭间亮着灯,小代小杨仍住这里看守。面南三进小庭院那株枇杷树,枯死了:每片叶子并不掉落,有姿有态,就那么枯死了。两条狗,莎莎、玛利亚,是洗衣妇起的名字,春末莎莎死了,入夏,纪念馆开工,东门常是开着,玛利亚出走了,不再回转。西墙外是昔年孔另境先生的孔家花园,种有茂密的竹林,不知何故,去年割除大半,今年春,许是根脉窜入晚晴小筑,花园西墙根冒出十余株小笋,未久,竟成数米高的小竹林。
四月的一天下午,我和小代站在南院空房发呆。晚晴小筑落成后,南门迎对东栅景区街面,常年关闭,南院与北端的花园由白墙隔开,中有小门,进门穿过花园,便是木心暮年居住的二层宅邸。宅邸另有甬道通向东门,门外是公路,为避游客,主客由此出入。二〇〇六年先生还乡后,“木心美术馆”尚未动议,我催他将这面南的三间空房设为展厅,余事由我和镇方操办,可是木心从未打算清理,直到他逝世,经年空置着。垂老后,先生诸事嫌烦,除了勉力画画写写,已放弃一切。固然,他活着时,安康最是要紧,现在他死了,每想到南院空房,我便犯愁——位于西栅的美术馆动工了,纽约的设计者冈本与林兵来了怕有二三十回,亲自督造——纪念馆迟早总要弄出来,怎么办呢?
平畴远风
良苗怀新
坐东卧西之堂
作而不述之室
拟将悬在纪念馆的几幅匾额,先生几年前就写好了毛笔字。凡纸笔之事,他早早就有腹案,题签之类,平时就躲起来弄妥、放好,此外的事,做,还是不做,木心永在犹豫拖延中。新世纪头几年每次去纽约探亲,去看他,水斗堆满隔顿未洗的碗碟,我要洗,先生总是断然道:“不要弄!我们讲话。”之后瞅着话语的空当,他幽然自笑:
哪有哈姆雷特天天洗碗的?作孽!
木心哎,如今的事,何止隔顿的碗碟,便是一件件做成了,你也看不见。靠小代步步跟着帮衬,一年来,南院三进总算辟为家族馆、绘画馆、文学馆,每馆的展墙竖了起来,十余个展柜也做好了,分隔三进的两处小庭院栽种了新竹、李树、桃树,还有蓬勃的鲜草,草坛边缘,由本镇花匠编了弯弯的护篱。各厅的匾额、木心的字画,均已送去刻制配框,文稿和遗物好在现成,昭明书院有位木心的学生匡文兵,购得三百多册民国版书籍,明年元月打扫干净,着手布置,我已看见这些物事放入展柜的效果了。
沉重之事,是先生的大量遗稿,单由我做,断难下手的。有志于此的学者在哪里?木心文学的常年研究者童明,远在加州教书,我能倚靠的,便是出版社。十二月中,《新周刊》为《文学回忆录》颁发年度书奖,典礼假乌镇举行,我与主编刘瑞琳、编辑曹凌志、雷韵和罗丹妮,联袂前往,花了三天工夫,清理遗稿。
到乌镇那天,先领大家上楼看望先生,众人站定,瞧着骨灰盒,三位女士先后抽泣了,依次上前行礼。除了颁奖那夜,我们朝夕聚拢晚晴小筑面北的画室,各人手里捂一杯热茶,将先生五六十册笔记本、数千页散稿,粗粗分类。小代,忠诚而细心,平日即留意木心散乱放置的稿本,葬礼过后,是他与黄帆,那位镇方最初派往侍奉先生的姑娘,默默集拢全部遗稿,等我们来。现在,哪些是废稿、正稿,哪些是早期、晚期,均须大费周章,逐一辨识;已发表与未发表者,则待今后一次次再来,细细审读了。十二月十五日夜,分类后的所有遗稿贴上标签,登记在册,放回保险箱,遗稿出版的工程,总算上路了。
我初次展读木心的稿本,也在两年前的同一日。其时先生被锁在桐乡医院重症病室,不省人事,下午三点探视前,我们无事可做。静静翻阅着,忽然意识到未经先生的同意,另一尖锐的意识迅即跟进:没有同意这回事,完全没有了。
惊痛,郑重,茫然,瞧着满桌稿本,我又像是对着木心的性命,不知所措。几十年来,我眼见先生开写、修改、丢弃、重来,狱中所写六十六页手稿是他仔细折拢了,缝在棉裤里,日后带出囚室……两年前,是的,就在这一天,我意识到木心遗弃了毕生的文稿。
去吧去吧
我的书
你们从今入世
凶多吉少……
那天下午是我最后一次面见活着的木心,又过六天,他死了。现在,我从遗稿中发现了以上短句。
这些凌乱而标致的手稿,部分写在各种稿纸上,大部分写在纽约文具店出售的笔记本上,封皮留着价目的贴片。木心讲究衣物用具,却不介意使用廉价的本子写作——以繁体字工整抄正的稿面,落笔矜矜,清雅优美,草字疾书的稿本则布满涂改;他会在每行白话诗尾端核算字数,斟酌节奏。可恼的是,每首诗、每一短句、每篇稿子,至少重写四五遍,分布在稿本不同页面,实在难以判断究竟哪篇是他所满意的正稿。
年迈后,他的字迹缓缓变化:越新世纪,笔画歪斜,气息愈见虚弱;整个九十年代,落笔矫健,神完气足,或是米粒大小的正楷,谨严而端正,或纵笔行草,字词与行距密不透风,任意写满纸页的正反面;好几个本子才写页,整册空白着,大量本子则是全部写满,写满了,还在篇幅间横竖添加——一九八三年我与先生密集交往,亲见他恢复写作后的头一批原稿,此番搜寻,未发现:没有《明天不散步了》,没有《哥伦比亚的倒影》,也没有《温莎墓园》。
“又写好一篇呀。”他在电话里说。那些年,隔三差五,木心就来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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