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露与晚晴(2/2)
“哦,不得了,你凶……”“凶”,沪语即“厉害”的意思。
“像煞摊大饼,又是一只!”
“写得怎样?”
“可以呀,还可以。”
会面地点通常三处:一是当年我们的“留学”之地,曼哈顿七大道57街“艺术学生联盟”咖啡馆;一是过学校北端的中央公园;若在冬季,木心便来我的寓所。现在想想不可信:那些年,我竟连连看的是先生的手稿。头几回,他如孩子般脑袋凑过来,从第一行开始陪读,点明若干潦草的简笔字,三言两语解释我所不识不懂的词,便催我往下读——看画读文,我是会叫唤的:“啊呀木心,这句好!”他的回应,或是急速退回上身,瞪眼瞧着我,忍着笑,竭力正色道:“呶——呶——呶,看出来了呀!”……或是一怔,喃喃地说:“噫,你怎会晓得?你怎么也懂?!”
这样的概率不很多,多的是瞧我越过他所得意的段落,便止住,手指点着稿面的某处:“看这里呀,看见吗?”于是自己念起来。什么句子呢,年头委实久了,不能记得。其时我三十出头,木心五十八九。
有几篇稿子经我无心撩拨,而他果真写了——去林肯中心,我说,音乐会场的咳嗽,没本事写吧。散场了,他还记得,喃喃地说:“咳嗽倒是不好写。”于是有《s 巴哈的咳嗽曲》。新春,中央公园繁花盛开,木心缓步说出花草的名目。我说怪了,美国的花不香,你怎么写?!他作状嗅花,忽而神色飞扬:“杭州桂花开出来,喔——呦!胡天野地,香得昏过去!”几天后,写成《九月初九》——写成了,急急来见。那天是在金高家,一屋子人嘈杂说话,他看我兀自向壁默默读,忽而满脸窃笑走过来,低声说:“你这样子当真,我交关开心,交关开心哩!”说着,香烟递过来——每次分手,我们常会彼此送一程。某日傍午,对了,就在杰克逊高地,我到站,木心说,那么再走走。长长的露天站台,脚下街面,车声隆隆,一老一少站在风中各自点烟——其时纽约尚未全面禁烟,简直天堂——那天正大谈人在异国的寂寞,不肯歇,好句子堵嘴边,木心挫身停住,目灼灼看着我,双手擎着纸烟和火机,一字一顿说:“人害怕寂寞,害怕到无耻的地步!”那天回家,他就写《竹秀》。
很久很久的事了。我记得。“……那么尼采叔本华,你怎样讲法?”是在曼哈顿中央地铁站,我与木心仍在昏天黑地聊:“呶!一个么阴,一个么阳,一个借借佛家,一个去寻希腊……两只狗交配,见过么,弄好了,浑身一抖。”同时脸颊猛颤颤,学那狗模样,“这就是生命意志呀!”
地铁呼啸进站了,人群沸然骚动,下车上车。“所以呢,只有交媾的一刹那,人抗争死亡呀……”木心继续讲,一边由我护着进车厢,夹在各色乘客的前胸后背间。
去夏,母亲的墓碑未及安妥,定今春去纽约办。出机场,我暗暗预备大伤心,不料进得家门,放下行李,百静中,角角落落都是妈妈,我瞬间就被汹涌的亲切团团拥抱了,简直喜悦,不曾哭,夜里蜷在母亲的眠床上,即刻睡着。人下意识找寻死者,真可笑,唯一的认证,其实是亡者生前的居所。我于是明白何以每次去到晚晴小筑,心里并不格外难受,单是过道的荫翳、楼板响动,便有先生在,何况二楼就是他的骨灰盒。
纽约的那位木心,早经渺然了。可是杰克逊高地的同一站台、转角、文具店、烟纸铺……当年陪先生无数次来过。饭后漫步,走一阵,便是他撰写文学讲义的旧居,呆呆站一站。两年前在焚化室外的幻觉,不再来——我竟从未梦见木心。他要是礼帽压低了,变成鬼,隐在角落,忽地给我见一见,那才够交情!如今举目寻索,能与他对面而确凿无疑者,只剩这堆手稿。
然而手稿不是他。读者想象先生,是书中和照片上那位“文学家”,我所牵念的,就是,孙木心。再没人与我说这种老式上海话了,此处写来,只能是书面的普通话:“……没啦?那你想想看,再讲几句好不好?”读了稿子,痛聊过,沉静半晌,他会这样地嬉皮笑脸,烟灰抖落,还来跟我讨夸奖。
有谁对愈见老迈迟缓的人,年年月月不嫌烦?与木心相交的种种难为、积虑、不好办,唯有我知情。这一路为他操心办杂事,虽是情愿,到底吃力的。那年扶他走进乌镇住下来,如释重负,从此他身边有人照应了,我可以远远歇一歇:此后我很少很少去电话、去看他,实话说,我并不如外界所知,对先生那般好。
他知道。浙江人的脾气,木心,我母亲,横竖不肯麻烦人,也不愿说破。平时他晓得我在北京乱忙着,只是不做声,有次见面说起《退步集》,先生忽一句:“你弄这些,是白相大乘呢。”我当下惭愧,不是如何是好。又一次是好久好久不通话,拨过去,他难得如早先那样嬉笑道:“那么……有辰光你稍微来只电话,讲两句。”我知道,他是有事交代,隐忍着,终于要来托我。
如今说这些有甚用啊!眼看他仰面胡说,快死了,我才像所有糊涂的晚辈,非要临到这一刻,已是万事罢休。头一次见他,也是挤在地铁上,陪他的朋友给我们彼此介绍过,他便那样地抬眼凝神看看我,我现在瞧着比我少壮两轮的小混蛋,逾是明白当年的孙木心——人的情谊,再久长,数年、数十年,总归开初那段最是金不换。二十六年前,一九八七年二月十四日,我在新买的公寓烧了菜,给木心过生日,那天,他满六十岁了:
如种之茁 如泉之淋
曰鼓在暮 曰钟在晨
志言烈烈 道载暾暾
作而不述 憬而不酲
早几天我就问,选什么花呢?他说,鸢尾吧,我便买了六株。那天好太阳,先生进来,看见花,说是蛮好、蛮好——瞧见花,他总会定睛一看,默默惊异——随即取出一本灰蓝封面的硬装笔记本送给我,掀开首页,便是这首四言诗——
亡麟绝笔 尼父此心
奠麟奋笔 小子此悃
前叩名山 后礼其人
得枝挂角 渡河留馨
取湮眸白 取显汗青
幸甚至哉 歌以咏诚
上下图:最近在木心遗物中找到了这两幅生日照片。那时他还留着长头发,现在看,好年轻,可当年我心里想:哎呀,木心变成老头子了——在照片中,我又瞧见二十多年前那几支鸢尾花,却忘记还买了生日蛋糕,蛋糕上插了六支小蜡烛。
我不懂古文,他便用普通话一句一句念下来,再回到起首,用上海话解释古字和用典。那些年,他正在恢复写作的猖狂中,自称“二度青春”,一篇接一篇,文思泉涌,“如种之茁”。其时,我俩居定纽约五年了,何曾想今后会还乡,更料不到先生的暮年会有乌镇的晚晴小筑——诗作读毕,便是以下这行字:
丙寅二月十四日,予满甲子,海外孤露,唯丹卿置酒相祝。
木心来信的抬头,每称我“丹卿”,偶或也用“佛耳”,是他给我的绰号——那是我与先生顶开心的时光,老小无猜,“海外孤露”。两年后,一九八九年,木心开讲世界文学史,又二十三年,木心死,“予满甲子”,《文学回忆录》出版了。
此刻这本笔记簿就在电脑边,没办法,写到这里,我只好掩面痛哭。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十五日至二十八日写于北京
翻开木心六十岁生日送我的笔记本,首页就是他手写的这首四言诗。
“天气好,心情不错,站在阳台上,一种小规模的君临万物之感。”(选自木心遗稿)一九九三年左右木心摄于杰克逊高地寓所门前的台阶。
[1] 本文初刊于《〈温故〉特辑:木心逝世两周年纪念专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