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与送别(下)(1/2)
木心先生的最后时光(下篇)
人写出伴送死亡的记忆,据说是为卸除哀伤。上一篇写成,似乎并不如此。葬礼前后,我所收到的短信大抵老套:陈老师,节哀,节哀……这不是节哀的问题。哀伤不难承受。我要试着安顿而难以安顿的,是迎对消失。
消失不是死亡。人死了,消失感于是开始:刚刚开始。眼见木心老死的过程,固然难挨,但是可把握、可度越,即便重症病室站那么一站,亦属有为。消失则是虚空,实实在在的虚空,事情变得再简单不过:好了,到此为止。
这可是新的经验,仿佛莫名的症状,有待探知。
不到两个月,我与木心的关联便节节断裂,如船的下沉,不给你半点措手的余地。初听先生愕然动问:“海盗在哪里?”那个神志清明的木心,就此完结;当他昏在机器房里,叫不应,则病室床边听他连篇昏话的那份享受,一笔勾销;二十二日夜隔着玻璃罩努力看他,一时我竟巴望他仍不如回去重症病室,仰面喘息。
连地点的记忆也不可追:进到医院,我时刻顾念他在乌镇的家。一到给锁定重症病室,则住院部十二楼在记忆中成了福地。待他被移去殡仪馆,念及桐乡医院,究竟是活人走动之所,几近天堂……二十四日追思会后,众人走散了,我去到晚晴小筑二楼灵堂。先生总算回家了,躲在骨灰盒里。那盒子搁在壁炉顶端,其上便是他的遗像。我走走坐坐,与人说话——说及木心生时的嬉谈,我仍爆笑如昔——同时心中有异,犹在牵挂。牵挂什么呢,居然是寒气逼人的“羽化阁”:那小厅、冰柜,曾是惊痛之地,此刻我真想回去坐坐,仿佛那里是亲切的场所,便是一具遗体,也还终究是他。仲青说,守候的三天他时时走去冰柜边看看木心:
“不像了。就和所有很老的老人那样,他变成我爷爷。”
二十四日中午,告别仪式一过,木心给推出去了。我没追看,或者,不记得详细——那些天许多记忆的盲点,不知在做什么,在哪里——但我瞧见郑阳,那来自安徽,曾给先生暮年拍过许多照片的小伙子,给一群人拖来休息室,跌进沙发,抱头嚎哭,一米八几的个头,又瘦又长,勾拢身子抽搐着,像是乍入油锅的活虾。
我还不想停笔,还要写,并写两位侍护先生直到最后时刻的青年,小代和小杨。先生没了,他们不曾哭,也不说伤感的话,唯叉手站着,看着我,如丧家之犬。
二十三日。朝阳照耀殡仪馆。连日大晴。早起赶去桐乡见装殓师,一位高大忠厚的中年人。他在正厅门首等我们,随即去到“羽化阁”帷幔后的冰柜旁,商议如何更换装殓。
隔了一夜,又见到先生了。他仍然纹丝不动,坚持昂着下巴,不论什么角度也不肯变更他的坚持。在十二楼与重症病房时,我拍摄了他,从昨夜起,忽然我不忍——“不要拍。”先生低哑地说——装殓师,耐心听取修饰遗容的种种要求,都答应,都说尽量试试,但他解释:假牙恐怕很难嵌入了,稍不慎,嘴唇会被破坏。
我又堕入全盘皆输的放弃感。输,包括无数细节。
回向大告别厅,厅外满地阳光。女声,嘹亮激昂,是乡下人精力饱满的哭嚎,从偏廊深处的一排小告别厅远远传来,像是歌剧的开场。大清早,这里就开始营业了。
才过一夜,大厅正墙幕布中央的电子屏幕已显现了先生的遗像。遗像正前方,是被逐级升高的假花台座四面环绕的灵床。所谓灵床,不过是一架带有扶手和轮子的铁床,窄小,赤裸,没有铺垫,铁皮锃亮,如食堂运送菜饭的推车。这就是床吗,随即想起死人不怕冷。假花台座的一角可移开,以便灵床的推入与退出。真周到——如今先生听人摆布,只是被移来移去的躯体——灵床上有一方更大的,被螺丝钉固定的长方形玻璃罩,凝着经年擦拭而混同积尘的痕迹。如见仇家,我又蛮性子上来,要求撤除,翌日,他们拆除了。
那位本馆的年轻职员事事配合。他也掌管藏在幕布后的大音响,一口同意接受我们的版本——馆方曲目单居然还有港台流行乐——试听音效,是那首全国通用的哀乐,想起下午就能辑录经已编排的选曲,我又暗自快意了。
出殡仪馆,众人分头办事:镇方副总陈瑜、小傅陪我太太即去桐乡市寻觅合适的盖被,购置鲜花,更换灵台四边的假花(为此去一整天);我回乌镇宾馆,润色悼词(其间短信不断,客人陆续到了)。间中似乎去了一去晚晴小筑,不记得为什么事,只独自偷去一楼客厅看了看,没有人,昔时与先生对坐的沙发空着,面南的轩窗打开了,窗外太阳荒荒。
二〇〇五年春,木心先生来乌镇故居探看为他新建的晚晴小筑。
午后随黄帆去到西栅景区办公室。斜阳直射电脑屏幕,一位中年职员才刚完成选段的辑录:忽然,《十二平均律》首曲在乌镇奏响,接着是巴伯的慢板,如宁静的洪水,漫延而来……我差不多手舞足蹈了,不知是在听音乐还是在想象葬礼。无法和先生商量了。第一次,事涉先生的种种,不可能,也不必再问他。我陪他听过一回巴伯的《弦乐慢板》,他照例一声不响,很久才说:“这是二十世纪的,更加懂了……”估计告别仪式的行礼部分不出半小时,我将殡仪馆的那份录音限于三十分钟,乌镇灵堂版则超过一小时,收入更多的选段。二者的最后一曲均是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在先生温静阴柔的文体背后,我知道,他渴望发作般的阳刚。
但这音乐真是为了他吗?我从未做过乐曲辑录,听乐章的一段段抑扬衔接,有那么一瞬,我又得意了,同时热泪涌起,不知是为音乐还是为那台冰柜。
接着被叫到西栅昭明书院二楼,一群青年员工正在布置明天下午追思会会场。长排的轩窗,长排的条桌,一律木质,若在盛夏,这里气息阴凉。先生曾给书院图书馆拟过一份书单,在医院陪护的徐晓琪便曾是图书馆馆长。由南窗下看庭院,是那座古老的“梁代昭明太子读书处”石牌坊,二〇〇五年春陪先生初访西栅,曾在石坊下合影,那年,他已不再拒绝我扶他一把。四五点回到晚晴小筑灵堂:上海的陈村、孙甘露、陈子善,兰州的陇菲,纽约老友秦明,都来了。客厅满是走动坐谈的人。我要小代往壁炉边的音响塞进乌镇版碟片,巴赫、莫扎特、肖邦……都来了。先生在遗像里目灼灼看着大家,同时,小蜡烛们,应声哆嗦,似乎更其明亮了。
先生家从未来过这么多人。我心思纷乱,打起精神,不知在说些什么。傍晚,电话打进来:鲜花到了,须由工人彻夜新做十个花圈,嘱我代写挽联的短信连连发到……近六点再次去到桐乡殡仪馆,如在医院的习惯,又绕到“羽化阁”匆匆看一眼冰柜中的木心,好似他还需要我们。灵床脚跟有把小椅子,搁着一支点燃的蜡烛,昨夜竟未看见。天色暗下来。将墨汁倒在塑料杯里,很差的毛笔,在休息室写了十余对挽联,手冻僵了。仲青、小杨、郑阳,还有一两位新来的陌生读者围在边旁。
八点赶回乌镇,向宏与他的团队等我商议葬礼的种种详细。上午客厅空荡荡,现在一大群人在灯下坐着站着,逐条落实丧仪的程序:几时放人进来,几时分批上前致礼,如何分批,如何关照来宾不要拍摄,由谁在遗体周围看守,致悼词的人数与顺序,是否请桐乡电视台专人主持,何处适合拨予媒体摄像的方位,仪式后,如何安排车辆运送众人由桐乡回到乌镇(难的是不确知会来多少告别的人),午饭后(本乡丧仪聚餐叫作“豆腐饭”)如何集中由东栅去到西栅景区昭明书院举行追思会……
红白喜事果然是热闹的。我被时时要求给出意见。瞧着众人的脸,我说着,专心而茫然。春阳,满面泪痕,忽然出现在客厅门口,绝望地看着一屋子人——为便出入,往常垂落的棉布门帘经已掀开——她从北京赶来了。我明白此刻她感到什么。过去六年春阳是这里的熟客,十一月初她护送先生去桐乡就医,回乌镇后,便是在客厅门口与木心告别,现在,她骤然发现屋子里站满了陌生的人。
二〇〇六年夏,晚晴小筑朝南三进落成,等着秋天将要回来定居的主人。转眼七年过去,现在,这三进空屋正在布置“木心故居纪念馆”。
木心没有家眷。他一走,除了接应来客的小代小杨,我们全是晚晴小筑未经通报的闯入者。向宏却是我多年的熟友,只有他知道,并知道我也知道,十六年前的这里不是灯光辉煌的客厅:
积雪御丧,邸廪如毁……黔庐赭峘,弃掷逶迤……
一九九四年先生私访乌镇东栅财神湾旧家,日后在散文《乌镇》中写道:“我再也不回来了。”翌年,一九九五年,当我特意寻来乌镇,目击“邸廪如毁”“弃掷逶迤”的故园,未承想镇上有位青年名叫陈向宏,更不料十一年后我会与向宏左右扶着先生,回到乌镇。
向宏也万万料不到的。在我与木心先后私访乌镇的四五年后,一九九九年末,他从中国台湾一份报纸看见了散文《乌镇》,着即打听谁是木心。二〇〇一年春,我带着先生的信坐在乌镇办公室,面对三十八岁的陈向宏。其时,乌镇东栅修旧如旧的景区工程才刚启动,占据木心旧居的铁工厂经已迁出,四周起了围墙,预备重建。“请老先生回来吧!”向宏朗声对我说。一年后,二〇〇二年初夏,向宏,我,一脑门汗,站在晚晴小筑工地上打量经已开工的场地:施工用料堆满院子,长方形的新宅地基钢筋矗立,正在灌水泥,间中是一大片翻掘的泥土。在这泥土之上刚被拆净的旧楼,才是木心梦魂牵绕的祖屋,一九二七年,孙璞在这里诞生。
倘若没记错,那天我与向宏在工地上站立的方位,正是今夜我们聚集议谈,为先生筹办葬礼的客厅。
“我们全体认了一位老爷爷!”向宏说。团队的年轻人六年来早经与先生相熟,七嘴八舌谈及还乡后的木心。翌日葬礼,我眼见孩子们眉目惊异,郑重哀伤,远远望着先生的遗体,可是今夜全体员工兴奋异常,各自承领葬礼的职责,如在热心办一场本乡的喜事。
十一点光景,送去装裱的挽联条幅送到了。众人灯下围看,要我解读何谓“此心有一”“彼岸无双”。我哪里懂得呢,而便是用文言,木心也要清通明白,字面好看,于是“所喜私愿已了”而“犹叹壮志未酬”。大家唏嘘着,仿佛因此长了学问,更其踊跃而欢然,预备明朝将有一场本乡的喜事。
木心的座椅空着。我曾想象过先生会在哪里殒灭,纽约么?但完全不曾念及乌镇。他迷信,几次说及幼年的卜卦,说是算命先生嘱咐他母亲:“孩子一定要离开血地!”“血地”,旧说乃指出生之所;木心,又总是抱紧他独自经营的世界主义,我所书写的条幅中兼有他几首古体诗,其中这两句写在一九九三年:
……嘹唳在四海,志若无神州。
末一句,非常木心。当其时,他绝不想到有朝一日归国而回家。一九九四年冬,终于难耐思乡之念,木心飞回神州,在一个“积雪御丧”的早晨,寻到他十五岁离开的故园:那年,他六十七岁。
遵彼乌镇,循其条枚。未见故庥,惄如輖饥……
其时他正写出近三百首《诗经演》,到纽约,便添了这首《乌镇》——什么意思呢,我问他。他笑眯眯说:“呶,就是沿着街找呀,找呀,找不到,心里的愁啊、急啊,古人有种说法真好哩。”——他指着“惄如輖饥”几个字——形容“肚皮饿极了呀”!
详细而郑重地说起那一刻,他显然努力抑制情感:进到院子,庭院满目苍凉,他实在不能辨识,不肯相信,伫立良久,终于对自己说,是了,就是这里:
遵彼乌镇,迴其条肆。既见旧里,不我遐弃……
什么意思呢,我又问。木心收起笑,正色说道:“呶,五十多年了,故里居然还在,不肯遗弃我呀!”一九九四年,向宏三十一岁,与木心彼此不识不知。二〇〇六年后,我眼见向宏轻扶木心的右肘,回到他的故居和新家。又过五年,今夜,他在木心的客厅为先生筹划体面的葬礼。
“家里的老眠床,八仙桌,角角落落,暗沉沉,小时候觉得永远会这样过下去,地久天长呢。”先生几次对我说。在我幼年,沪上人家也还多有这份江南旧宅的暗沉沉。二〇〇六年先生回来后,每与他客厅对坐,室中冥暗,轩窗外庭树寂寂,也是天长地久的神情,好似故家从来就在,只是少爷老了。木心,擅弄花草,在纽约每一迁入新居,即见盆栽环绕,郁郁葱葱。返乡后,晚晴小筑的后院经一番施工,挖水池,起亭榭,唯留着几株树,别无所长,先生居定不多时,便即草木繁盛,这两年来,我常去后院稍稍走动,绿叶扶疏,浓荫匝地,也仿佛这里从未荒弃。
其实不过六年。不到六年。今天下午正堂的条案前竖起放大的木心遗像,戴着礼帽,两手交叠,浅笑着,看定镜头,狡黠而慈祥,是木心暮年最真切的神色,问了,拍摄人便是向宏。
童明,先生部分著作的翻译者,任职加州的大学,因课不能赶来送别,嘱我写一条幅,也用的先生的字句。我写了,今夜裱幅送到,框了框子,仅八个字:
衔命首义,生生不息。
这意思,木心倒是先前就给我说过的:“你看,老虎慌急时,也知道嘴里叼着小虎崽,我一辈子多少回闯不过去,可是想想,不肯死,一路珍摄自保,等于老虎衔着自己的命呀。”
他便这样地带着老身老命,回来了。在死床上他记得自己说过这意思么?不管什么事,他总有话说,且老早说在那里。他喜欢玩弄字辞,而字辞大抵现成;但他真是在玩弄么,对我说下面这句话时,木心一脸中肯:我知道,那是他久藏心中、决定面对的真实。他说:
人说视死如归,我是视归如死啊。
葬礼那天,不料自行赶来的陌生读者竟逾百位,签了到,不知谁是谁,也不知从哪里来,如何地来。由各省市抵达浙江桐乡,颇费周折,便是就近从沪杭开车寻来,高速路也常会错过出口。木心初到那两年,我曾几度迷失道中,累先生久等。
有位湖北来的大学生在追思会上说,闻知噩耗,他放下功课,从武汉坐十五个钟头火车来这里,怀揣木心七本书,一路读。我又问人丛中另一位小伙子哪里来,回说是烟台,也从微博看到讣告,放下事情,上了火车,看他的孩子脸,顶多大学一年级。那天,总有七八位年轻人不约而同说,他们读木心时正当高中。高中少年,读得懂么?再想想,木心在茅盾书屋读古书、读洋书,也就十几岁。
下午的追思会上,乌镇外事导游沈晓玉说出一件中午发生的故事:林慧宜,中国台湾女士,上午随旅游团来到乌镇打听木心,要见先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她在对岸读木心,时年十六岁,此后与先生通过书信;二十多年来,自认水准远不及,不敢趋前见木心,其间留学德国,远嫁意大利,近时听说先生还乡了,决定寻来乌镇。
于是陪同告诉林女士:“老先生逝世了,上午是桐乡的葬礼,下午三点你来参加追思会。”旅游团定两点离乌镇,中午,林女士走来昭明书院,独自默坐一小时——那一小时,先生正在熔化——离开前,她给导游留了自己的名姓与邮箱。
多像是四流剧本的廉价情节,然而确有其人,是真事:本月我来纽约侍奉老母,两位美国电影人在皇后美术馆又办了一场木心座谈会。我早到了,出门抽烟,迎面撞见前来赴会的林女士,身边是异国的夫君,还有他们的小孩子。她认出我,登时大哭,从包里取出木心给她的一沓信。我原以为她是年少浪漫的女书生,谈下来,结果她去欧洲修的是康德与尼采,日后教的是美学,只为眼界学问长进了,能来见木心。
“他玩笑开得太大了!”林女士哭笑莫辨地说,“自己走了,偏要招我那天来!”
木心的读者在哪里?木心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听说有人读他的书,他便夸口写篇《论读者》。多年来,若是传过一两句读者的赞美——虽然很少,虽然很迟——他会长久记得,倘若话说得好看,他能复述如背诵,每次不会说错。他说,他与世界的关系只在读者,但他不见人。
读者想要见他,也作难。那天,几乎每一位不曾见过先生的发言者都说,他们想去看他,横竖不敢去。守护病榻的青岛青年刘正伟,当初只为见木心,辞了工作,远来乌镇找份工,十八个月间每周骑了车绕着他的宅子转,不敢去敲门。
非要到他死了,读者这才来么?现在,上百位各地读者与木心在葬礼上会面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严寒,大晴,大告别厅门首悬起黑色的布幅。一进门,隔夜新扎的十个鲜花圈分置左右,灵台周围全换了黄白色的新菊。尚未进人的厅堂,寒冷空阔。八点后,乌镇旅游公司的工作团队,桐乡电视台主持人与若干文联成员,列名治丧委员会的京沪两地近十位作家,陌生的青年读者,还有晚晴小筑司厨的沈师傅,洗衣打扫的阿姨,陆续到了。十余位侍护先生的青年混在人丛中,期期艾艾,苦着脸,我想起医院的日子,现在木心不需要他们了。
先生躲着。他从来隐在不易找寻的地方,因为深深的羞怯、固执,还因为难以被解读被尊敬的理由。过一会儿他将被移出来,给大家看——只能用“移出”这个词了——我知道木心每将见人,多么郑重。如今总算明白,人死了,头一件事,便是任人摆布。两天来我已熟悉这殡仪馆,此刻举哀在即,我却对忙碌筹办的丧仪,芜然陌生。先生愿意么?有人送,没人送,清寂,抑或隆重,如何是对?多年来我习惯凡事遵从他,成全他不肯屈就的性情。病床呓语中,他忽然说出他的倔犟,没有上下文,说时,提高了嗓音,一字一顿:
不是不要,在乎要法,与其要法,不如不要。
他当然并非是在说葬礼,而葬礼也是一种“要”。不能问他了。当他被扶起坐好,签署文件,他惦念的是纷纷遗稿,没一句提及葬礼。
在花丛、灵台与大门口的近十米间距,围栏竖了起来,吊客陆续增多,漫进大厅。不少学生模样的男女,好年轻,一声不响,靠墙站开。九点前,我记得自己与熟悉或初识的来人握手说话,或在门口,或在休息室,同时,工作人员不断走来确认种种琐事。曹立伟,我在美院与纽约的老友,居然赶到了,才刚伸手一握,他扭头望见先生的遗像,猛地,抚脸哽咽(一九九〇年前后,先生一度借宿他家)。沈师傅,趁我稍空的当口探头说道:“问问领导,接下去我和阿姨还在老先生这里做事么?”(是啊,人的离去是被这样的家事提醒。)春阳来了,瞧见大厅的布置,破涕而有笑意:“很好看,很好看!”这么说着,却又眼泪淌下来(初起是她夫妇亲送先生来桐乡治病,此番再来,已是先生的丧仪)。在纷乱的人丛中,小代、小杨显得次要而孤单,无所事事,来客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却多年见惯了同一的情景:木心身边,就是他俩,如先生的家眷,也如我的孩子。
八点半,还是九点?忽然,昨日辑录的音乐响起来,漫溢全厅。先是巴赫《十二平均律》的连串琴击,明亮愉悦,渐次增高、递进、飞散,接着是莫扎特《安魂曲》的集体女声,绝望透顶,升举盘旋:这里不是教堂,而这异质的文化即便在一座中国的殡仪馆,亦如霸权,挟持西来事物的律令与强势,堂而皇之,笼罩人群,不顾人群,以音乐自己的主张,宣说行进——奇怪,在北京选取乐章及在乌镇辑录时的得意、兴奋,全然消褪了。我几乎没在听,或者,竟未听见,此刻写着,这才“想起”那天的灵堂乐音——人愈来愈多了,纷然嘈杂,渐渐聚到围栏跟前,正对花丛环绕的灵台,对着遗像中的木心。
先生遗体被移往告别厅前,小代在木心灵前下跪,那一刻,先生仍躺在花丛和幕布背后。(郑阳 摄)
先生的遗体是在几点被推进大厅?不记得了。但我目击灵床被缓缓移入花丛中央。灵台的木边,已被深绿丝绒包裹,覆盖遗体的盖被换作沉稳的青灰色,缀连宽幅的白布,及于先生前胸。灵床的铁面也给垫了棉垫,这些,都是昨天我的内人在桐乡市遍寻终日,又请店家缝制锁边,连夜送来,今晨为先生重新装殓的。殡仪馆显然从未这般处理遗体,做得很认真,仿佛一件作品。
但我确切记得,快到九点,我给叫到“羽化阁”再次确认先生的遗容。装殓师,几位员工,还有其他一些人等在那里。
前厅的音乐声远了。先生已被移出冰柜,平放在灵床上,盖着新换的被面,停在帷幔边,等着推出:玻璃罩去除了——有如一份归还,也好似找回失散的人,我终于清清楚楚看见了他。
木心!我立刻想叫他:不是哀号,而是,平日照面的直呼其名。但我随即吞声,自知什么都不能做,唯立定了,低头看他。前晚隔着玻璃罩,我错愕愤恨,此刻先生总算近在眼前,我只觉得委屈,觉得亲。许多死亡面相的描述都说死者像是“睡着了”,现在木心果然好比睡着了,清癯,惨白,干干净净,胡须剃除了,帽子取走了,头发被小心地向两鬓梳齐。
催逼在即。这是最后一见的时刻。如起毒咒,我只顾狠狠地盯着看他……有那么一瞬,竟想发笑,是早先每见他装扮停当便即上前揶揄的本能——他变得好看了。异常生分的好看。当消瘦到不能再消瘦时,先生的骨相出来了,凛然决然,一脸置之度外的表情。他的眉与唇已被抹了不可觉察的浅黛与微红,装殓师特意指出了,我当即抬头谢谢他——现在,木心,像被细细打扮过的新郎,毫无光泽的脸容光焕发着,因为紧闭双眼,因为一动不动的无辜相,瞧着又像小孩,一个被家人好生摆弄后的小孩,听话,无奈何,被展示着,停在生人面前。
瞧这个人。我真想请大家走开一会儿,单独与先生坐坐。来不及了。我只好这么站着,看他死在那里。在纽约,下雨天,我们撑着伞说话,鞋子进水……我说人为什么会放屁呢,木心应声站住,那么诚挚开心地笑,说:“你不懂啊,那意思就是,祝你健康!”……如在桐乡医院,我渐渐抬手轻抚他的鬓发,试将后脑触枕的一缕抚弄妥帖,但不成功。有一瞬,掌心触及耳轮,果然,冰冷冰冷。
很安静。像是很久。其实顶多五分钟。大家围着等我。永别的时刻到了。
众人让开,灵床被推动,沿着甬道去向大厅。我跟在后面走,看见灵床的铁轮刮着水泥地,先生的盖被轻微颠动——他们用一块白布覆盖了他的脸——王韦,先生的外甥,紧扶床沿,筋脉涨红,一路号啕。在医院闲聊时,他曾说及小时候舅舅领他出去逛,教他歌唱。我也有舅舅的,知道什么是外甥的记忆……进入大厅,众目睽睽,再不能与木心私相面对了。我退回围栏外侧的人群,远远看他:他又好看起来了,那是我仅存的宽慰——好后悔!此刻我好后悔没在隔间的那几分钟,拍摄木心。
九点半。音乐止息。仪式开始。人群静下来。桐乡市文联代表致辞,向宏致辞,王韦致辞,我致辞。之后,音乐再度播放——精力弥漫,兴高采烈,巴赫与莫扎特完全不管现场,同时,统摄现场——先生脸上的盖布被取走了。围栏中端解开。人群蠕动,我们四人一排依次上前,三鞠躬,绕行遗体,络绎走过,散去休息室。我记得上前之际终于泣下,随即狠狠止住,我也记得立定遗体前的最后一看——这回是在木心的左侧,隔着花丛——但心里并无所感,只狠狠做这总要做的事,心里堵着暴怒与嘲讽——不知要嘲讽什么。人到了一败涂地,大概就剩恶狠狠的嘲讽吧,我知道,在小隔间,我已和木心永别。
戏散了。音乐继续。我看见员工挪开花坛可被移动的那一格,退出灵床,推向通往火化间的边门。不记得从哪里弄到一包未拆封的中华烟,我撵过去,塞在先生枕边(他的脸又被盖了起来)。在医院,有一回小代进来,发昏的先生扭头巴望,以为他买了香烟。香烟。那些年去纽约总给木心带几条,剧谈过后,我起身,他说“……走啦”,我知道他又想了什么戏谑的话了,等我发笑:只见他喜滋滋摸了摸竖起排列的方方正正的烟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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