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伯吉斯(2/2)
用他的体态撑起他空荡荡的衣服。”
(引自《莎士比亚》,作者对译文稍做了改动)
总之,最难写的一段,伯吉斯把笔交还给了比自己更好的诗人,这是何等聪明的判断,让人想到电影《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表现最好的是葬礼上奥登的那首诗。另外,四段引文之间,伯吉斯只添了这样两句叙事:“艾文河上的天鹅,制服上戴着宫内大臣的天鹅标记,在整个炎热的夏季不停地写着。他的雏鸟死了。”分寸极佳。
虽然伯吉斯多产,但这部莎传算是同类之中相当经济的,英文版和中文旧版都不足三百页,而且几乎没有笨重、无趣的段落。那些必须展现的时代背景,不管是写得好还是写得少,总之我都没有跳过,终究还是归功于小说家对材料的判断。有些刻画人物的细节,更是用墨如神。比如他想象莎夫人抱怨丈夫没出息,莎士比亚说他一样渴望发迹,但只有离开斯特拉福才有可能。伯吉斯用了两个不加引号的短句作为这次争吵的结束语:好啊,那你走啊。我会走的,我会走的(《亨利四世》中,王子的“i do i will”,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谁,决心离开福斯塔夫);又比如,我们知道十四行诗前十七首是劝某贵族生孩子的。其中有一首就用财产作喻,说,你的美像笔巨款,本来是请你转交给后代的,你怎么能浪用呢?这时伯吉斯又灵魂出窍到现场,想象当时还颇拮据的威尔在呈上诗歌的时候,说:“既然我们提到了钱……”
既然提到了钱,就很方便地让我们转向伯吉斯为莎士比亚作传最有意思的一个方面—他把自己当成威尔。他认为莎士比亚虽然心中爱文艺,但人生的主要理想是成为“绅士”。拥有家族纹章是他父亲的理想,经他多年耕耘大功终于告成,而几乎是同时,发现唯一的继承人却在家乡夭折,真是世间大悲。
伯吉斯也一样,他很骄傲自己能从曼彻斯特一个朴素的家庭,和威尔一样没有牛津剑桥与古典教育的背景,纯靠天才和勤奋成为一个他们所渴望阶层的僭越者。“威尔是一个被安顿在贵族卧室里的村夫。”书中有这样心有戚戚的一句。詹姆斯·夏皮罗的大作《一五九九,莎士比亚生命中的一年》,说这一年他改定了《亨利五世》,写了《裘力斯·凯撒》《皆大欢喜》和《哈姆雷特》。为什么能写这么多?因为要养家、养剧组、养新建的“环球”剧场。那一年,他的戏把“德比”剧团挤到了河对岸去;而1959年,是伯吉斯的“一年”—他被误诊“得了脑癌”,为了给“遗孀”留一笔财产,他决心用生命的最后一年写十部小说,但可惜,他说“我还是没有做到”,“仅仅”写出了五部半。
《莎士比亚》中,伯吉斯写当时的文人写得最好,你暗暗觉得他是把马洛、威尔、本·琼生全当成同事的。罗伯特·格林写得那么生动,是一流小说家对天下一切的可怜难以自禁的同情。格林是所谓“大学才子派”的领军人物,当时不得志,穷困到在伦敦人都因为瘟疫逃离时,他只能留在污秽的住所,忍受悍妻、私生子和窗外的运尸车。莎士比亚正将红未红,格林在信里大骂他是个“打杂的”,是个偷用他们高贵作家材料装点自己的“暴发户乌鸦”(upstart crow)(这后来倒也成了指向莎翁身份的重要文献)。
后人据说已有五千本质疑莎剧非莎翁所作的论述,根源和格林的愤怒是一处,就是他们不能相信一个只上过免费文法学校的乡下人能写得那么好,能跨越那么宽广的时间和地理纬度,能引用那么渊博的专业知识。总之,“巨额知识来源不明”。
伯吉斯此书最要紧的话放在卷首:“我在这里所要求的,是古往今来每一个莎士比亚爱好者按自己的意思为莎士比亚画像的权利。”这里的“要求”,英文是“ci”,我不惮简陋地揣摩,恐怕更是“行使”的意思,本来就是每个人的权利,我现在拿去用了。而伯吉斯拥有那么敏锐的耳膜和心思,自然也会想到那些莎剧的“真正作者”,英文里喜欢叫“ciants”。
中国读者更熟一些的旅行作家比尔·布莱森,曾也突然难掩对莎翁的挚爱,替他做过一个小传,其中最后一个章节就叫“ciants”,嬉笑怒骂间拆解了所有主要的所谓人选和理论,很明了。伯吉斯书中的相关论述摘引几句,或许中国读者会别有会心:
“认为高深的艺术必须有高深的学问,这是无稽之谈。”
“正在从事文学创作的艺术家中是没有‘培根派’的人物的……因为他们太了解职业作家创作的方式了。”—有一伙人认为莎剧是培根所作,甚至还有人推论出马洛、本·琼生甚至蒙田的随笔,都是培根写的。伯吉斯所指的写作方式,无非就是:要引用谁,难道都要通读全集?提起什么地方,难道非要待到领绿卡?其实只要“从一本平装的术语汇编中抄一点”,或者“公交车上向那位有学问的人讨教一下就行了”。
认清莎翁是为钱而写作,同时拥抱他成就的不可思议感,两者都很重要。聊莎士比亚不容易,也因为我一直觉得你说的不会比1765年为莎剧作序的塞缪尔·约翰逊更好。比如莎士比亚对双关语的热爱简直赴汤蹈火,今天读来的确很难认同(约翰逊在莎士比亚诞辰百年的时候已经觉得不好笑了)。比如他有时挣扎着要表达某种深邃的情绪或繁复的情节,但兜来转去纠缠半天也只能草草作罢,像是缺个能说实话的编辑。但正因为有缺憾,才让他的好处更显得辉煌,才让我们在宇宙中这个无关紧要的旋转土堆上停留的脆弱瞬间里,见识同类能创造出怎样天才的音节排列来。所以我们才不懈为他画像,似乎是一次次在跟自己确认,纵然卑微如我们,有时也能做出有意思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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