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伯吉斯(1/2)
如果哈罗德·布鲁姆,我们这个时代最德高望重的文论家,这辈子没有白忙活的话,至少大家要听老爷子两件事:一、莎翁之前,没有人;二、关于莎士比亚,伯吉斯写的东西可以读一读。前一点,参见《莎士比亚:人类的发明》(shakespeare: the vention of the huan ),说的是在大诗人创造哈姆雷特和福斯塔夫前,鄙物种行尸走肉,毫无自我关照能力,不算活着;第二点,《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 )、《影响的焦虑》(the anxiety of fence )、《小说家和小说》(novelists and novels )中都有体现。
布鲁姆对《一点也不像太阳》(nothg like the sun ,简体中译本名为《不似骄阳》—编者注)很推崇,认为写莎翁的小说中,只有这部像话。“一点不像太阳”是莎翁商籁诗中的半句,形容他情人“肤色暗沉女士”的目光之无神;小说副标题是“莎翁情史”。
诺埃尔·科沃德(no&235;l ward)说,看书要读注释,就好比做爱半途要下楼应门铃。伯吉斯的这本小说既是炫技,又是秀情,一方面,他最喜欢的书是《尤利西斯》;另一方面,与“威尔”厮磨久了,决心要浪漫地用伊丽莎白朝的英文和莎剧的语汇为他写一部小说。所以,作为一个读莎剧功夫多半花在上下楼的人来说,与《一点不像太阳》相处,类似于和一个意识流的莎翁关在阁楼上,总想下楼,但发现梯子被伯吉斯抽掉了。
所幸,伯吉斯还给莎士比亚写了本传记,就好像中学时题集之外,总还可以买到一本教辅。《莎士比亚》里面,伯吉斯对威尔的深情和种种推断,大致是可以和小说对照的。众所周知,所有我们的事,莎翁已经统统告诉我们了。但他自己的事情,除了也热衷买房子,其余的我们都不大知道。父母、兄妹、子女的生卒和嫁娶,基本都有记录,但这些日期之外,我们只确晓一个叫莎士比亚的小镇男子,于二十八岁左右突然在伦敦出现,之后以平均每年两部的速度出大票房剧本,一写二十年,然后挂笔回乡,六年后去世。
这些硬事实之外,当然还有其他零落的几缕线索,但古往今来成千上万为莎翁所著之书、所立之说,大多是揣测。而在我看来,伯吉斯几点带个人倾向的显眼判断,主要也都是情史,除了他非常诡异地几番搪塞称十四行诗中描述的未必是断袖情谊:一、他觉得莎士比亚可能死于“黑暗女士”传给他的性病;二、他觉得莎士比亚可能发现安妮·哈瑟维与小叔私通(《影响的焦虑》中布鲁姆谈到与伯吉斯坐而论莎,也着重提起过这两点);而第三点就没有那么缥缈了:档案显示,莎翁第一个子女出生于他婚后六个月,而领证前几日,当地有某“莎士比亚”君和另一女子也曾要登记结婚。伯吉斯愿意相信,这“另一位女子”是文豪真爱,只是输给“喜讯”罢了,这也解释了为何莎翁对妻子至死冷淡。
“每一幅带感情绘出的肖像上,见出的都不是模特,而是画家自己。”王尔德的话。我当然不妄加揣度伯吉斯的这些判断体现了作传者怎样的心性(其实文学家的传记里“性”永远是大事),诸君也不要深究我的概括暗示了此书评人是怎样的读者。但最重大的问题依然是我们为什么又要读一本莎翁的传记?莎剧第一回出版时,本·琼生在前言里就告诫我们:“不要看他的肖像,看他的作品。”三十八个剧本威风凛凛又语重心长立在那里,难道你也像我一样,懂得拿一本时新的莎学书上地铁,是告诉车友“莎剧我已经读烂了,要不点一段我给你背背”?
这时我们要提醒自己,安东尼·伯吉斯是一个多么出色的小说家。他是那种有莎士比亚喷薄量的落笔狂,但依然讲究炼字锻词,每个句子都经得起回顾。《发条橙》(a clockwork oran )大概还是有意思的,但我读了还不能确定那个意思是什么,总觉得是被时代氛围催生的下意识的文字游戏;但《一点不像太阳》已经列入“西方正典”不说,他的文学成就可以在“安德比(enderby)系列”和《尘世权力》(earthly powers )中领略。莎翁十四行中所谓“渴望此人之眼界,彼人之匠心”,《尘世权力》里都有,克里斯托弗·希钦斯甚至称这本书是二十世纪最被低估的小说。
所以,读《莎士比亚》,是看一个才华盖世的小说家怎样愉快地想象另一个他所挚爱的作家的人生,是看作者在一个不太成立“又被无以计数地尝试过的”(伯吉斯本书开场语)题目下,怎样微妙地制造差异和乐趣。其中最明显的是小说家对叙述弧度的把握—世上所有的话都供他驱驰,而且他知道故事到了什么分儿上该用上哪一句。
比如克里斯托弗·马洛出场,介绍了一些他的经历之后,重起一段,要夸他写得好了。这种好是从古至今写得最好的人也赞叹“他怎么写这么好”的“好”,但此处又不能长篇大论,伯吉斯只给一句话:“这些作品的语言具有管弦乐一般的音域,而且他还把古典文学素材巧妙地化为风、火和水晶,而这些素材在只有学问没有诗才的韵文作者手中,无非一堆尘土而已。”这句话未必是文学批评史上最好的句子,但无论是节奏、轻重、想象空间,还是修辞和对象互为映衬,都无可挑剔。
写莎士比亚,这个弧线上最哀恸浓烈的那个点,是丧子。伯吉斯是从这样一句话转入此话题的:“但(《约翰王》)无疑是莎士比亚成熟时期最差的一出戏,尽管诗句优美,人物却苍白无力。”这个可以展现笔下任何人物、任何情绪的小说家突然不说话了,他只抄了《约翰王》中四个人物和死亡相关的四段言语,最后一段是:
最哀伤的莫过于康斯丹丝在自己的儿子亚瑟将死时说的话:
“孩子的房间空了,悲伤将它填满,躺在他床里,随我到东到西,
做出可爱的表情,重复着他的话,
让我想起他举手投足的种种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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