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离别后(1/2)
孩子们鱼贯而入的时候,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一排站了七八个,这并不是四、六年级两个班上的全部,而两个班总共不过二十多人。他们的父母,至少有一方不在了,离异、去世或是失踪,不只是留守儿童这么简单。
一眼望过去,纵向高低错落的肩头和幽深清亮的眼睫,总像是什么地方被削去了一分,却又由于人数众多,被削减的变得平淡无奇。只有单个询问的时候,创痕才显现出来。
南疆拜城县拜城镇的吐孜贝希村和赛里木镇的英巴格村,和内地一样,本地缺少收入,孩子们的父母大都出门到阿克苏一带打工。打工的距离没有内地那样远,一两个月能回家一次。吐孜贝希村小六年级班主任再依统古丽发现,父母们的婚姻变得脆弱,单亲孩子越来越多。
男方的酗酒暴力和女性外出打工带来的风气变化,成为导致离婚的主因,但当地干部说,如果说一个男人平时有恶习,突然间却戒酒收心,检点起来,很可能隐藏着更大的忧虑。
“平均下来,每五个孩子中会有一个是单亲。”身为班主任,再依统古丽能感到父母的离异给孩子带来的直接影响,“性格变得内向,成绩下降。”英巴格村的231个学龄儿童中,也有三十多个单亲孩子。提到离开的父亲或母亲,孩子们经受风尘的脸上会忽然变得润湿,像是渠水通到了干渴的地头。有的又像久已风化湮没的沙地,显出麻木。
木其丽马·艾买提、夏提·阿不里孜和乃比江·肉孜,是来自两个村子的三个少年。他们的故事彼此近似,又像每天走过的上学路,各有曲折。
失踪的父亲
七个月以前,木其丽马·艾买提还是半个“城里的孩子”,全家住在南疆的大城市库尔勒。艾买提喜欢那里,“城里漂亮,条件也好”。父母结婚后离开乡下,在库尔勒打工六年,和同样离乡的奶奶、叔叔家在城里合开了家粮油店,母亲则在菜场卖菜,艾买提中午能回家吃饭。虽然是在大杂院租的平房,煤气和煤炉混着用,艾买提并没感到自己和城里的小朋友有差距。在班上,艾买提是学习委员,功课都在九十分以上。
爸爸的失踪带走了一切。
2016年初的一个平常日子,艾买提回到家中,没有看到父亲。妈妈当天回拜城为她办转学户口,父亲也没有和她一起回来。起初家里人说爸爸出了远门,但时间推移,爸爸一直没有归来,两三个月后,艾买提在询问妈妈时得知,爸爸失踪了。
妈妈和叔叔开始四处寻找父亲,却一无所获。爸爸像是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派出所立案也没有结果。
失踪之前,爸爸和妈妈在生孩子的事情上发生了争执。艾买提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去年妈妈又有了身孕。爸爸曾经告诉妈妈,不想再要孩子。妈妈因为想到第四个孩子是残疾,想生下来。爸爸失踪之后,妈妈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妹妹。
艾买提爱爸爸,“爸爸脾气好,不打人不骂人”。提到父亲的断然失踪,她的眼睛就现出水光。她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时常抑郁。更重要的是,父亲失踪抽去了一家人生活的根基,合伙开的粮油店关张,艾买提和母亲在库尔勒待不下去了。
母亲带着艾买提和一个上幼儿园的弟弟,加上一对襁褓中的双胞胎回到了娘家,在英巴格村安身。外公外婆和小舅两口子一起生活,按照当地的传统,接纳了在夫家失去依托的女儿。艾买提的姐姐和一个有残疾的弟弟,则留在库尔勒依托奶奶和叔叔。十六岁的姐姐已经辍学,在奶奶家里帮忙。
外婆家在村子偏远处,到学校快走要半小时。铁锈的大门、两间没有修饰的水泥平房和一个破敝空敞的院子,说明着外婆的家境。但这已经是改善过的面貌,村干部介绍,外婆家以前住土坯房,这个院子是花一万块买的别家的。艾买提和母亲连同双胞胎挤在仓房的炕上,小舅夫妻因为没地方住,一起去了乌鲁木齐打工。
买下来的房子漏雨,“躺在屋里可以看天”。政府补助翻盖了屋顶,水泥墙上还留有雨渍纹路,屋瓦衬里是竹笆的。因为没有了仓房,全家人的口粮码放在院子里,经受风霜。客厅桌子上半盆冻得发硬的胡萝卜,是难得的蔬菜。和院子里一样,屋里和人身上都没有略微鲜亮的色彩,也缺乏炉炕的温度。
外婆的手有残疾。她的左手要比右手小很多,就像艾买提的手。提到自己这只干活不争气的手,她在炕上背过去,用右手拭泪。
外婆家有十亩地,一亩种菜来卖,一亩种小麦做口粮,八亩种玉米。年近六十的外婆拖着不灵活的手去卖菜,今年膝盖和手指都出现了炎症,菜也卖不动了。在地里干活的外公胃疼,吃不下东西。女儿回来后,一下子添了五张嘴,生计变得更加沉重起来。
父亲失踪的时候,艾买提家里有两万元积蓄。几次寻找父亲花费下来,加上全家回乡落户的费用,只剩下了一万两千块钱。回乡一年多,又花掉了大头,只剩下两千块零头。妈妈打算明年开春,双胞胎稍微大一点,自己带着去拜城县找个超市的活,艾买提和弟弟留在这里上学。
在她并不算沧桑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似乎一年中经历了太多的变故,来不及像外婆那样去体会,只能先承担下来,毕竟她不算壮实的腰身后,庇护着六个儿女。
回到乡下之后,艾买提的学习成绩持续下跌,失去父亲的抑郁和家境的忧虑,沉沉地压在她的心上。上学期的期终考试,她的数学和汉语都不及格,这学期才回升了一点。在学校吃午饭,别的同学带的有葡萄或梨子等水果,艾买提只有一个馕和一瓶水。
在荒凉冷清的院落里,暂时看不出未来的希望。或许,只有在艾买提趁大人不注意,去掐一颗招待客人的葡萄时,眼里胆怯的一抹亮色,还保存了童年天然的向往。
这份向往最重要的底色是,失踪的爸爸有天会回来。
陌路父子
夏提·阿不里孜的身量落在十二岁的年龄后面,连同他的语言,总是落在抽噎之后,眼神受了惊吓,赶不上要面对的世事。
最难面对的事实,是同在一个村里,却如同陌路的生身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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