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脚编织的时光(1/2)
火炉周围炕着两箩板栗,是昨天红林和爸爸去后山顶打的,要走一两小时的山路。一夜的烘烤脱尽了湿气,露出微红的颜色。
小雨一直下到今天没停,红林说山上露水大,出去一身透湿,掉下来的毛苞打中头背,扎得生疼。打回来自己不吃,留着奶奶上街去卖点钱,回头还要去拣点。
火炉另一边墙上炕的木料,也是从那处遥远的山顶上砍伐,由红林和爸爸一起拖回家里。从上次在八仙镇街坎下土屋里见面,时隔小半年,红林手心仍有淡淡的印记,是那次拖树留下的挫伤。
似乎在伯伯王多权瘫痪的床榻前,一切都变慢了,从十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间土屋,窗外随节令飘落的细雨或雪粒,屋内的零碎陈设和床上僵卧的病人,都看不出有什么变化,靠着手里十字绣的针脚,一丝丝编织与维系。只有红林的身个没有遭遇延宕,她按照生命该有的样式,由最初那个胆怯女孩,一步步长成了眼下接近成人的少女,倒像是身上某种东西被加速了。
使床榻上的时光停滞下来,和床前的时间加速的,是同一种东西。自从二十三年前伯伯在山西煤矿里遭遇塌方,砸坏了腰椎之后,一切就按部就班开始了,尽管红林当时并未出世。
一岁时母亲离开了,爸爸长年在外打工,爷爷奶奶在地里操劳。襁褓中的红林被放到了伯伯的床上,由他尚能活动的上肢拂弄照料。从那一刻开始,病人和婴孩,伯伯和侄女的命运被牢固捆缚在一起,直到十五年后的今天。
这像是两人之间的约定,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间溪沟尽头的土屋,墙上叔侄俩合作的一幅水彩透露的:墨水勾画的菖蒲带来了唯有的湿润,旁边歪歪扭扭的签名也不显落单。八年后红林在作业本上的一首诗里写道:
丁香花影子
永远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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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侄相依
四个月前我见到红林,是在狮坪街坎下的土房子里,贴着车辆往来的马路。叔侄两人租住在这里,两张床中间隔个帘子。放学归来的红林烧好开水,让伯伯倚在床边下面条。我第一次有了红林差不多长大了的感觉,和上次在石水沟口炒茶的厨房里不同。
那间屋子的光线暗淡,中间占据一个很大的熏黑了的烟囱,连带架着两口大锅的灶台,残留炒茶的焦糊气息。床铺挤在一个角落里,和灶台的案板之间有一条尺把宽的缝,王多权说可以在床头够着切菜,红林的身量差不多平齐灶台。小便用瓶子接,四五天一次的大便,王多权自己在床上拾掇好,扔在垃圾桶里,红林回来提出去倒。我想一个瘫痪矿工和九岁女孩的生活,在缝隙里如何维持下去。
以前是奶奶带着红林在这屋里陪读,王多权和父亲留在豹溪沟里,家计难以为继,王多权提出自己留下来,和红林互相照顾。床头悬挂和枕边铺叠的十字绣,是这里独有又绝望的掩饰。
但日子却绵延下来,到了公路坎下土屋里。叔侄两人的日程是,清早六点王多权喊醒小床上的红林,起床洗漱和扫地,换过小炉子中的煤,坐上一茶壶水,还要淘好米,搁到伯伯的床铺边,之后才去上学。到十一点多,王多权在床上够着煮米下锅,等着红林回家洗菜炒菜。学校有营养午餐,但只有一个人的份,也不能带出食堂,红林因此不在学校吃。午饭的时间刚好一个小时,十二点五十红林赶回学校,走前再把下午的米淘好。
下午四点半红林放学,回家重复上午的日程。如果是下面条,则只需烧好了炉子上的水,面条放置在手边,王多权自己会弄。和在炒茶的灶屋里不一样,做菜完全成了红林的事,一般是土豆丝、土豆片或白菜青椒,“刀工超过了伯伯,切得细”。
炒菜是两人轮流。“伯伯嫌我炒菜盐放得多,但他自己炒时放盐更多。”红林说。伯伯炒菜时,红林抽空洗掉中午的碗。
晚饭后红林再次去学校上晚自习。因为时间过于紧张,红林请求班主任把原为五点半的时间延迟了十分钟,比中午多出了五分钟的洗碗时间。
晚上九点四十下晚自习,回家后不能马上歇息,红林需要给伯伯擦洗换药。伯伯长期卧床生了褥疮,需要先清洗疮口,用酒精棉条擦拭,消毒两次后搽药膏,每天要搽洗两到三次,白天也要抽空进行。眼下伯伯的褥疮已经收缩到指头大小,在类似瘫痪病人中少见,也很少感冒。
今年上半年,换药时出现了一次意外。煤炉上的水烧开了,站在床前的红林占着手,趴着的伯伯顺手去提,一不小心泼了,开水顺着红林的腿淌下来,一直到脚上,赶忙脱袜子,皮烫松离了,“有生没遭过这样的罪”,开始伯伯说抹鸡蛋清,又不敢抹,红林在地上坐了十几分钟,腿杆起了一溜燎煎泡,伯伯在床上手足无措。后来红林勉强出门上厕所,被房东老太太看到,才拿酒来洗,也没上医院,躺在床上一夜没睡着,到了早晨腿上都是鸡蛋大的泡,泡又破裂流水,钻心疼痛。红林挣扎着去上学,上体育课向老师请假,老师才发现。疤子烂了两个多月,有处化脓一直不好,后来自生桥下一户人家找了陈年的黑子(熊)油来搽,用了三次搽好了,这一劫才算过去。
十一点左右,忙完了的红林睡去,隔着帘子的床上,王多权仍在做十字绣,整晚整晚地绣,一个是图安静,另外是因为睡不着。到了白天红林去上学了,坎上车路的嘈杂传下来,王多权反倒能睡着。
自从八年前红林的爷爷去世,王多权总是夜里睡不好,有段时间染上了酒瘾,喜欢喝两块钱一小瓶的“锤锤酒”,红林劝他也不听。红林当时年纪小,看到伯伯喝醉酒心里害怕,会想起爷爷去世的情形,不敢在炒茶叶的厨房里多待。每到周五放学,红林给伯伯做好了菜,一大锅洋芋片或者白菜,够伯伯就着方便面吃两天,自己就赶快逃回豹溪沟里的老家,跟奶奶待在一起。
后来红林胆子大了一点,伯伯也终于戒掉了酒瘾,只是眼下还喜欢抽烟,一天要抽掉一包。红林闻到烟味想呕,心里晕,“说他他不听,害自己又害别人”。伯伯则是打发时间,“心里有时焦虑,想动动不了,想拿啥拿不动”。
前一段土屋对门的房东老奶奶去世了,红林出门总是有些害怕。以前上小学,住在石水沟口的炒茶厨房里,几家都是豹溪沟里下去的,小娃儿也多,和红林相处得好。现在土房子里只有伯侄两人,伯伯又下不了床,老鼠成了屋里另外的主人。红林的课本都咬出了洞,王多权放在桌子上的十几个核桃,晚上也被老鼠拖走,专心刺绣的王多权没有注意,早上发现都移到了床下的老鼠洞口。每次离开土屋回沟里,要把绣品收拾好,叠放在桌子上,恐怕压在床头被老鼠咬坏了。
周围的土房子都改建成了楼房,红林和伯伯租住的老屋,成了狮坪街上唯一的一间。就像红林和伯伯相依的情形,是狮坪街上唯有的一户。
漏雨的房子
每到周五放学,红林把叔叔抱上轮椅,扶上公路,跟着慢慢地走回沟里去。
以前的轮椅是红林推着,要走一个多小时,现在总算有了辆电动的。从前道路没有硬化,是坐摩托车,把伯伯架起来坐在中间,伯伯抱住摩托车手的腰,红林在后面扶着。
到了自生桥头院子里,还要爬一截坡,把轮椅寄在人家屋里,红林把伯伯背上去。或许是因为需要,红林的身体越长越壮实了,自己觉得是“往横里长”。下肢枯干了水气的伯伯,似乎在渐渐变轻,慢慢也就背上去了。
爸爸常年在外面打工,爷爷去世之后,家中只有奶奶,住在村子顶上头的陡岩下,往上没有人户。但爬坡快到头,院子会变得很热闹,四条狗一齐叫起来欢迎,平时它们只在苞谷成熟时节拴在地头,看见野猪来啃棒子时有这样的表示,鸡受了惊吓,圈里的猪也跟着躁动起来。奶奶颤颤地迎出来,灰扑扑又带着潮气的土屋地面,有了人气和体温,似乎重新活过来一次。
这一段时间爸爸难得地在家,忙着在坡下公路旁边起房子。红林和爸爸从山上拖回来的木料,就是用于房子的门窗。
砍木头趁着冬天,少生虫,红林总是跟着爸爸去,整棒棒拖回家。木头沉重,绳子勒得手上起泡,和腿杆的烫伤一样留下疤痕。山路崎岖溜滑,木头在后面梭下来,红林来不及躲避,把脚撞崴了。爸爸说红林拖回来的木料有四五十根。
这次砌房子搬砖,红林又把腿肉夹乌了一大块。水泥砖沉重,两块合在一起抱上二楼,不大搬得起。请人工太贵,尽量省一点,除了必不得已的工序,大部分是自己在干。除了抱水泥砖,红林还要往二层扛板子椽子,出土方。
老房子已经难以为继,单薄的石板屋顶不能再庇护其下一家人。二十多年以前,它就险些遭遇过灭顶之灾,屋顶崖壁的悬岩坠落下来,脸盆大的石头砸烂了几处屋顶,檩子都被砸断了,幸好当时全家在地里干活。以后请生产队派人用几天清除了那处悬岩,重新盖了屋顶,房子才安然到现在。但地处高寒,长年风霜的剥蚀已让它破敝,逢到下雨天,屋内下的雨比屋外小不了多少,只能四处用盆子接漏。
这会儿雨势又添了一层,爸爸在楼上喊红林送大盆子上去。爬上楼梯,一眼瞧见爸爸睡房屋顶,顺屋脊下方一溜十来个大小盆子,加上半截隔开的大号可乐瓶子和油桶,每一个里面都盛着半截雨水,有两个瓶子快满了,坠落的雨水发出嘀嗒的响声,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周边的楼板。爸爸把两个小瓶里快溢出的雨水倒入红林送上去的盆子里,重新接好,雨滴又噗噗地坠入瓶中。这样的过程周而复始,难以想象一个风雨之夜,需要上上下下倒水多少次。
昨天也在下雨,红林上楼把一个小盆里的水倒入大盆里,不小心倒翻了,雨水泼下楼板,把楼下爸爸的床铺泼湿了一大块。端水下楼梯也是个力气活,一步踩滑更是难以收拾,只能一步一步搁在楼梯级上下去,一次也不能端一满盆。
红林睡房的屋顶也接了几只桶,正在枕头的上方位置有一个盆子,床脚位置又有另一只小盆,接了半盆泛黄的雨水,屋顶正在滴沥。只有伯伯的房间屋顶比较完好,似乎专意为病人让出了这间。
新房子总算换了瓦顶。造房子几经周折,也吃了不小的亏。最初村镇通知精准扶贫搬迁,在川道里的肖家坪集中建安置房,大家叫“钥匙房”,爸爸担心下去了没田没地,老房子也保不住,没有答应。后来又有政策下来,伯伯王多权可以单独享受一套福利房,自己掏一万块,但只有伯伯和奶奶的产权,因两人的户口在一边,地址在三星村,离镇街有几公里。伯伯不敢下去,怕生活不便,不能继续陪红林上学,轮椅充一次电也骑不回沟里。
后来钥匙房的政策取消了,各家可以就近在公路边起房子。但那些先前签了搬迁合同的人受到奖励,可以领取几万元的国家补助。没有签约的爸爸,好歹批下了地基,但得不到这笔补助,只能四处赊账,加上自己卖工。
周五回沟里,奶奶刚刚掰下了几背篓苞谷,红林去后坡地里背了回家。背篓很大,在茬口又竖着插了一层,红林跪下去几乎站不起来。奶奶说等爸爸来背,红林心疼爸爸造房子辛苦。
看着爸爸一人在工地忙活,红林会想到埋在新房地基旁边的爷爷。当年爷爷一个人从河里挑沙背石头,造起了屋旁的水井。眼下村里的自来水龙头不出水,爷爷砌的水井一直很好用,爷爷却不在了。
爷爷去世那个清晨的情形,像一块无法挪动抱起的石头,永远压在红林心头。爷爷以前患有胃溃疡,前两天又有些感冒,头天还做了一整天的重活,把水井砌严了,晚上还给从学校回来的奶奶和红林做好了饭。早上奶奶出门干活,爷爷起来,到王多权房间说自己不舒服,随后又挣回了睡房,伯伯喊红林过去,一看板凳上有血,是爷爷刚才吐的,伯伯让红林去睡房,过去一看爷爷躺在床上,胸前铺上地下都是血。
红林喊他,爷爷就哼,说不出话。红林回去喊伯伯,伯伯又过不来,只能在那边喊爷爷。爷爷哼的声气一声比一声小,等到奶奶从地里回来,爷爷已经断气过世了。断气之前的时光,只有红林在跟前,“摇着爷爷,摇不转来”。脑子里是空白的,手上身上,都沾了爷爷的血。
红林觉得爷爷是累死的。以后看到家里人做活路过于劳累,“就会想到爷爷,宁愿自己多做一点”。
奶奶是眼下红林最担心的人。她有晕病,爸爸不在家的日子,一个人在沟里干活,常常在地头昏倒,要个把钟头才醒过来。从前严重到时候,一个月要倒几回,眼下一年中还会倒一两回。
一个月前,奶奶还晕了一次。当时正在打猪草,心里一炸,人就倒了,眼前冒金星,山上都是亮灿灿的。过一会儿自己醒了,心里很不好过,下蛮活动手脚,把猪草背回家。
红林记得,小时候奶奶带她去狮坪街诊所看病,红林检查的时候奶奶忽然晕倒了,几分钟后才醒过来,“可能是为我操心,诊所人又多”。
红林读六年级那年,奶奶有天上坡砍树枝烧火粪,才拣了两三把肚子痛,坐在那儿觉得不行,站起来走两步就晕了,一路摸爬到自家地坝,疼痛仍旧不减,捱到下昼太阳要过河了,一双手撑在腰上,到自生桥梁子上给红林打电话,问她今天回不回来。那天不是周五,平常奶奶不说这样的话,红林赶忙请假回来,奶奶在床上疼得连声哭,红林赶忙给奶奶换衣服找车,送到镇医院。看了两天不好,又托一个亲戚家的侄女送下安康,确诊是胆结石,没敢做手术,吃了八百多块钱的药才缓解了。
问起当时心里紧张与否,红林说想不起来了。或许在爷爷去世的情形之后,一切猝然的意外都变得平淡。
但在她还未成人的心里,仍旧有畏惧的形象。上初中以来,周日学校补课,伯伯回了沟里,红林下了晚自习要一个人赶回沟里,到家已经十点半,几年前沿路装了路灯,后来袁家坪下面一截灯坏了,最近靠近自生桥这截又没了,走到自生桥吊岩下面一段觉得阴森,心里发瘆。靠路边有座坟是红林曾祖父的,不怕,怕的是大古树下河滩上埋的孤坟。早晨五点四十下去,天是黑的,又没有路灯,看到偶尔出现的房子是刷白的,门又都关着,像人失去血色的脸。
几个同样一早上学的沟里孩子,家里都有摩托接送,或者自己骑踏板车,红林落单了。有次早晨走到自生桥下面,一回头看到一个东西蓝幽幽的,吓得赶紧跑,后来告诉伯伯,伯伯说是木头腐烂了发荧光,红林始终不能全信。
只要奶奶还在沟里,家里没有搬下川道,这段落单的路程就还要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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