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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热古丽的声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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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和黑痂

清晨,夜色正从院子里慢慢往外退去,最后一些留在钻天的杨树下面。夜里的杨树像站在村子里的巨人,有些吓人,又带来某种保护的意味。屋子里是黑的,星星似乎落在了院子里,没有留下痕迹。

米热古丽在院子的水龙头下洗脸手。九月下旬的新疆,水有些凉了,没有香皂,米热古丽的手背结了一层黑痂,洗不干净。

“妈妈在家的时候,我的手和你们的一样。”相比于这双黑黢黢的小手,米热古丽有一双在睫毛映衬下幽黑清亮的大眼睛,不需要擦拭。眼下这双带着好奇骨碌转动的大眼睛里,看不出泪水的痕迹。

“中午回家来,看到院子锁着,屋里是空的,我就哭了。”

即使说着这悲伤的事情,米热古丽的声音却是清脆的,带着一种和眼神近似的明亮质地,有别于这个维族村落里含糊的普通话。

爸爸妈妈已经带着小妹妹出门一个月,去苏尔克摘棉花。这间砖混小屋里,只剩下米热古丽和哥哥。出门之前,米热古丽和哥哥已经哭了两天。母亲无声地擦拭孩子的眼泪,自己也在无声地流泪。

新疆阿克陶县迪坎村,十岁女孩米热古丽和哥哥,父母出门打工摘棉花了。

米热古丽、哥哥帮爷爷收玉米。

这是一个多数时候无声的院子,米热古丽的父母都是聋哑人。说话是靠眼睛和手势,这大约是米热古丽的眼睛这样灵活的原因。手语也是从小跟着爸妈学会的,拳头握在嘴前表示饿了,一只手在另一只手上划是上学去,来了客人,女人是手掠鬓角,从嘴角两边抹下去表示有胡子,是男的。只要父母在家里,不用拿眼睛去看,也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寂静。

但现在,这座院子里就更寂静了。除了爷爷和小姨偶尔来看一下,只有高高的杨树和孩子们相处。

父母不能不出门。家里没有收入,只分了一亩地,连家禽也没有。因为多生了一个小妹妹,也没有低保,几年前改造房屋还落了债务。政府组织打工摘棉花,对于聋哑的父母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出门一个月,父母一起挣了四千五百块钱,三个月就是一万一千五百块钱。对于数学很好的米热古丽来说,这仍然是一个只存在于黑板上的大数字,有点让人头晕。父母的睡房锁着门,但米热古丽知道,里面一张大钱也没有,家里也从来没有超过几张大钱的数目。

去年古尔邦节假期,米热古丽兄妹也曾由表姐带着出门摘了三天棉花,一公斤棉花一块钱,一天摘二十公斤,兄妹俩总共赚了一百一十块钱。这是米热古丽生来第一笔大收入。棉花是白的,但当时米热古丽的手却变黑了。

父母一直在出门。米热古丽三岁的时候,父母去了库尔勒。五六岁时,父母再次出门,兄妹就知道哭了,想要跟着去,可是要上学。只有一次,父亲去喀什的餐馆里烤肉串,带上了米热古丽,闲暇时父女去公园,米热古丽坐了唯一一次旋转木马,“好玩”。2014年父母在库尔勒,哥哥放暑假去玩了,没想到学校在补课,回来撂下了课程,从此汉语就跟不上了。那次米热古丽一个人在家,跟着奶奶过。

米热古丽和哥哥出生以前,爷爷奶奶就离婚了。这次父母出门之前,让两兄妹在爷爷家吃饭,住在自家。除了隔壁院子的爷爷偶尔来看看,屋子里剩下兄妹两人。相比起哥哥,十岁的米热古丽个子瘦小,却更像是这座屋里的大人,院子和房门的钥匙也挂在她的脖子上。

洗脸时候的米热古丽除下了毛线帽子,现出剪得跟小男孩一样的发型。这是父亲的手艺,当时推的是光头,哥哥回忆说“跟光头强一样”,遭到米热古丽的反驳。理发工具爸爸用的是最简单的刮胡刀,如今插在墙缝里。

除了这个省钱的发型之外,米热古丽的耳洞是满十岁举办成人礼时妈妈自己打的,因为消毒不好,现在还化脓留着血痂。帽子是过古尔邦节时得到的五块零花,奶奶拿去巴扎买的。衣服是姑姑穿旧送给米热古丽的。一件节日穿的埃德莱斯[1],是学校要求,妈妈自己裁缝的。村里有个裁缝作坊,其中一个裁缝也是哑巴,和妈妈成了好朋友,妈妈跟着她学会了,用作坊的缝纫机给米热古丽做了这件。脚下的红鞋子是一个好心的老师买的,是夏天的样式,走路的时候,米热古丽凝望着脚下,会自言自语:“冬天我怎么办?”似乎面对一个解答不了的疑难,仍旧含有天真的好奇,没有留下阴影。

洗脸洗手之后,米热古丽手持小笤帚,跪在大炕上扫土。小哥哥还缩在被子底下,叫了两道没应,米热古丽掀去了他的被子,喊着:“起来!”哥哥没有反抗,畏畏缩缩地爬起来。这间后窗封死的屋子光线终究渐渐明亮起来,现出晚上在黑暗中模糊的东西:占据全屋大部分的土炕,一副放着零碎什物的橱柜,是唯一可以摆下的家具;锁着的父母卧房门上,贴着“皮拉力乡顿都热小学2014、2015学年跟学生暨家长签订的关于安全、稳定、守法、反对民族分裂主义的责任书”。大炕背后的墙上的一张瓜果满园图,是仅有的装饰,水泥墙没有刷涂料,连土炕下面也没有取暖的烟道,四面单薄的墙壁都是冷的。

清扫大炕和屋里的地面,用的是同一把小笤帚。扫院子是两兄妹的事务,夜晚落下的杨树叶被划拉到一个很大的土堆上,浮尘上留下了一条条清晰的纹路,像是被擦拭过了,却又像风尘中的面庞,永远不会擦拭干净。

回到屋子里,米热古丽用过于伶仃的手臂,粗粗地叠好被褥,腾出吃饭的地方。然后打开柜子,拿出一只馕。馕保存得太久,有些发霉了。如果在自家吃早饭,还要去生柴火烧些热水。米热古丽一时有点无措。

这时爷爷过来了,端着馕和茶。

爷爷离异后没有再成家,平时一人孤身居住,米热古丽有个没出嫁的姑姑在阿克陶上高中,周六回家。爷爷和我们用夹杂着手势的汉语交流,米热古丽招呼我们饭前用院子里的小陶壶洗手,又给每个小碗里倒水,用力掰开爷爷带来的馕,把自家有些发霉的馕小心收回了柜子。

苦瓜和甜瓜

吃饭之后,爷爷去地里干活,小哥哥要跟着,这是十一岁的男孩应尽的义务。总是戴着一顶鸭舌帽的小哥哥,喜欢拉长自己棉毛衫的袖子,他显然并不想承担这项义务,但仍旧顺从地坐上了爷爷的驴车,顺着田间小路颠簸而去。

米热古丽抱来了隔壁邻居家的小女孩。她把手中的小女孩平放在大床上,打开她的襁褓,又裹好。小女孩眼睛骨碌碌地看着米热古丽,任凭她摆布。米热古丽抱起了小女孩,跟她说着话,仿佛是个母亲。米热古丽很喜欢被父母带走的妹妹,“一天不见都想”,看来这也是她和小妹妹之间的日常节目。

但一会儿米热古丽忽然伸头去咂小女孩胸前挂着的塑料奶咀,这个举动显然让女婴也感到吃惊,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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