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泥小屋的炉火(1/2)
黄昏,我们走入和缓的山坳尽头,到了李万薇家的土屋。坐落在小山坡上,有点微红的反光,衬着水泥修补的一条大裂缝。
这是广西大瑶山深处,溪谷安静得出奇,似乎只有这家人户。狗嗡嗡地叫起来,大狗的吠声融合着小狗的呜咽,带着对主人归来的喜悦,两只顶小的已经缭绕在李万薇脚腕上。
在这一带,狗是家里重要的成员,大门下专门留着供它们出入的小洞。打开木门,屋里已经黑暗,南方的冬天仍旧潜藏一丝清冷,不过柴火将很快生起来。
柴火就在地上,像一朵花开起来,火边一圈人和动物的蕊。哥哥在的时候,花蕊就齐全了,只是少了妈妈。
土屋
屋里缺少光线,天井似乎整个遮住了,暗中听到水缸的滴沥声。灶屋的半边是个斜坡,正好让溢满的水顺着流下去。
油纸窗只是一个小洞,连木栅也省略,年代太久,光线透入变得困难。不过黑暗似乎正好够现出窗台上什物的轮廓:过期不扔的奶粉罐子、一盒牙签、一个铁饭盒、几只萎缩的萝卜,不知为何搁在窗台上。
虽然有一盏白炽灯,却似乎对到处隐匿的黑暗无能为力,让屋子里暖和明亮起来的,仍旧是地上的火。爸爸使一只刃口并不锋利的小锛子,劈柴的手法很熟练,应手就开了,这得益于木材早早伐下晾晒,已经枯过了芯。齐整的木柴像人的手臂,也一垛垛码在阶檐下,像是刚刚被另一只手安置过。
人坐的是小木墩,狗蹲在地上,圆滚滚地攒在膝头的缝隙中,都向着那一团温暖聚拢,小狗的眼珠被照亮,像是珐琅质的,和人的瞳仁一起反映着火苗,有时黯淡下去,又为爸爸手中的竹片拨亮。小狗的背上还有李万薇的抚爱,火炉边像是有远远不止父女两个家人。有时火边煨熟的一个番薯,也被初具牙口的小狗衔走。
吃饭的时候,狗也是重要成员。不仅寻常和李万薇共同进食的小狗,安分沉默的大狗也有待遇,父亲在案板上切肉之后,唤过来等在一旁的大狗,提起案板让它细细舔净残余的肉末,再拿去冲洗,虽然这条狗舌头多数的场合,是在天井另一头的茅厕寻找口福。
洗脚也在火边,一人一个木桶,锅里烧的热水泡脚,洗脸倒是附属,用一条毛巾在泡着脚的盆里蘸水擦脸,像是方才在狗和人的舌头之间,不在意高下之别。
边墙一架木梯,通向上方的一个洞,在高处墙壁上打出来,并没有装门框,就像这架贴在墙上的木梯并无扶栏,边缘高低还搁着一溜小东西,人上梯掉落尘土,却不能碰小东西下来。钻进墙洞,是阁楼的空间,木板楼面,中间却莫名断了一块,露着檩条和空隙。“你们怕不怕?”李万薇踩过去回头问我们。
再过一道墙洞是楼上的卧室,李万薇和哥哥住,有两张对面笼着蚊帐的床,中间一张做作业的桌子,倒是规规整整。屋顶就是瓦楞,内墙和外壁一样没有经过搪饰,露着几条弯拐的裂缝,“最大的可以插进我的手臂”。此外是手掌宽的雨迹,来自瓦顶的漏洞。楼板倒显得厚实,看得出当初铺设的用心。
爸爸的房间在楼下,初看去像是库房,大半的面积是装满谷子的编织袋子。编织袋凑拥着爸爸的床,显出是家中最重要的东西,似乎只有这样放置,人和谷子才能两头安心。床上有一堆乱衣服,没有显眼的色彩,墙上却鲜明无比,来自绕床一圈的美女像。
美女琳琅满目,从范冰冰周迅到宋慧乔,各有风情,明眸顾盼着床上的父亲,似乎足可安慰任何世上的寂寞,去除这间屋子的黯淡。相比之下,一张褪色的女主人照片,显得过于微不足道,虽然在照相馆布景前穿着时髦的长裙,也并不美丽。照片上标着2008年9月8日留念,是在广东照了寄回来。
虽然人离开了多年,又有这么多环凑的美女挂历,她的照片并没有取下来。
阁楼处在半坡,夜里总刮起簌簌风声,风声渗入裂隙,穿透了土墙,担心屋子会散架,屋里的一切生活随风而逝,归于乌有。风声间杂着雨点,屋顶上有四个洞,依稀有雨星透入,和土墙干燥厚实的感觉奇怪地糅合在一起,安稳又透着隐隐的忧心,风声整夜不息,岁月的裂隙,一天天透入更深。黎明之前,狗吠响起,又似呜咽,把人从清冷的梦境中唤回。
这是一幢有六十年房龄的房子,比屋里所有的人年纪都要大。中间有一度无人居住,李万薇两岁那年,父亲才带着兄妹搬回来。它的身骨受了六十年风吹,确实有些枯索了。就像卧室窗台上的一瓶消肿止痛灵,也在提示着爸爸的年龄。
广西大瑶山深处的民居和芦草。
木薯
木薯长在山坳入口的一小块地里,四围是小树林,界限有点难以区分。这正像木薯的习性,从地面的灌木到作为粮食的地下块茎,逐渐过渡,并无明确的区分。握住地面稍带棘刺的木茎,稍微用力,也就拔出了果实,在地下蔓延得很长,一些断掉的需要用锄头挖出。
李万薇和父亲各有一把小锄头,父亲另拿着一把弯刀,剔去枝叶。木薯带着泥土和潮气被拔出来,有些像山药,但并无黏性的浆汁,倒是更像蛇。虽然李万薇喜欢干这种只有一半像干活的活,她却不喜欢只有一半像粮食的木薯,搞不懂爸爸为何要种。或许只是这块生荒的地适合种木薯,又不用特别经管,埋下一根地上的枝条,来年自己又发出来,在地里拱食的野猪也不会看上眼。主人似乎为了尽心,仍旧架了小小的围篱,似乎手指一触即可改观。
木薯剔去枝干之后,用箩筐挑回家,除皮后用水泡上一夜,用来做菜。大铁锅架柴火翻炒,加不少的油,两碗黑乎乎的木薯片端上来,孩子并不爱吃,外人嚼到嘴里,硬邦邦的实在说不上是菜,甚至薯字也只是名义,比不得火堆里烤出来软乎乎雪白的番薯,几乎就是木头罢了,奇怪为何要费力种下,又拿油来炒它。父亲却是乐此不疲,或许是他从小习惯了的菜肴,并不比北方人拿油煎土豆更奇怪。但在李万薇和哥哥这一代,这份口味,似乎是难以传递下去了。
屋子周围,并不缺新鲜菜肴。小路边有方用围篱精心防护的小菜园,种着各样青菜和辣椒,冬天仍旧有深浅清润,另外有甘蔗,大部分出自父亲,也有兄妹的练手。篱笆上爬着李万薇去年种下的百香果树苗,才出土的龙眼苗旁边专门放了一个用空的洗洁精壶,用来浇水。连堆砌柴火的阶檐下,也生出红皮菜,可以随手扯来打汤。
溪水里的小鱼,可备佐汤之需。暖和的季节,拿电枪可以轻易地打上四五斤,现在是冬天,但仍可一试。爸爸穿上高筒水靴,腰上背一个电瓶,手里拿着渔枪,下河在溪水里蹚行,电枪发出咝咝的声音,像小蛇探索着深草覆严的溪面,万薇穿着凉鞋,手拿一个鱼篓,跟在爸爸身后躬身忙碌,双脚浸入冰凉的溪水。
显然她很乐于这项职责,为的是不时从溪水和杂草中翻出白肚子的小鱼,其实只是拾遗捡漏,爸爸一手持着鱼兜,已经顺手把随着电流翻出的小鱼捞到网兜里,过一会儿就递给女儿,万薇再郑重地一条条拈进鱼篓,动作远比她在课堂上或木薯地里认真。父亲一边前行探索那些深草水潭,嘴里不断发出叹息:“没有什么鱼啊。”现在捞到的鱼确实比夏天小很多,还没来得及生长,如果不是来了外人,它们不会在这个近于冬眠的季节受到惊扰。
小溪在稻田间蜿蜒而上,父女一直走了半里路,万薇不时从溪的这边跳到那边去,最后在一座小木桥下止住,捞了一碗鱼的样子,最小的只有万薇的小手指大,更小的鱼星子就上不了手了。月亮已经在天空升起,给稻田山林投下蒙蒙的影子,带着收获和半身的水迹,父女回到了家中,忙于烤干裤脚,父亲脱下了捕鱼的工装,还要趁新鲜剖鱼,连女儿手指那么大的,也有些笨拙地剖开,比起刚才在溪里的熟练,显得有些不适应。
毕竟,这不该是他的活。就像院子里晾的衣服,虽说是洗过了,总还留着依稀缭绕的污垢。
生计
爸爸的床周围有九袋陈谷子,今年又收了5000斤。虽然粮食放在家不着急,但遇到愿意买的人,还是希望脱手。没钱的时候,赶集带点白米卖掉。这里的行情,脱粒打成的白米25元一斤,除了农药化肥和耙地耗的柴油,父亲没有请人,花的是自己的力气,成本也就省了些。
家里没有大宗收入。本地青年男人大都出门打工,爸爸年轻时也曾出外,在柳州修大堤,“船上装石头,往水里扔”。后来有了孩子,就没有外出,当了队长,每月有八十块钱。遇到村里或夏宜乡开会,有五十块钱伙食补贴,如果用餐只给20元,爸爸一般选择领了现钱在外吃份便宜的米粉。提起这件事,爸爸还有点津津乐道。
这里是林区,家里山上的木材,还只有茶缸粗,要长到碗口粗才能出材卖钱。六洛村委会墙上贴着脱贫规划,2015年人均收入是3313元。村主任说,实际人均收入只有2400元左右,主要靠务工和造林。这里大规模造林的历史只有十来年,到出材高峰期还得十年左右。
更现实的收入来源,是给有大片林地的承包户拿油锯伐木,更多时候是除草,挣工资。这份活计,李万薇和哥哥都跟着爸爸干过,一天能挣一百多块钱。
爸爸挣来的钱,勉强够一家三口的花销,虽然没有负债,也没有什么存款。眼下主要是在乡上读书的哥哥用钱,一旦李万薇也上初中,就用度不过来了。
就家境来说,哥哥在乡上的花费显得有点多了。这也是爸爸不太满意他的原因。最出格的一件事,是他前两个月回来,竟然欠了同学一百二十块钱,这显然是无法理解的。一百二十块是万薇不好想象的一个数目,她知道爸爸身上现金最多时只有八十块钱。按日常的用度,哥哥每天的洗澡费是三块,零食七块,一周从家中拿六十元,伙食和住宿费用是国家补助的,难以理解他会欠下这笔巨款,自己解释不清楚来源,爸爸只好给他还掉,他才敢去上学。
万薇猜想,哥哥是打游戏和谈女朋友借的钱。哥哥在蒙山县城买书时认识了个女朋友。发生这件事之后,爸爸不大想让哥哥上高中了,打算过两年就让哥哥回来,帮着干活,或者出去打工,“有钱寄回来”。
周末这天,哥哥回家了,爸爸骑摩托车带上她和哥哥,去给人除草。小路勉强可供摩托车行驶,过溪和上坡的地方人都要下来。穿过松林和白茅,藤蔓爬过了少车行驶的路面,有时只剩依稀的线路。路里赭色的沙土山岩,不时露着塌方的痕迹。这条路也是李万薇的上学路,每天清晨需要和伙伴结队走过,下午再回家,下雨天爸爸会骑摩托接送。
早晨还未散去的黑暗里,林中陌生的鸟鸣,泥土簌簌撒落和小兽行进的动静,并不会使她惊慌,像是在自家阁楼上,床头老鼠窸窣的动静。有时路旁白茅起伏中,隐现农家的黏土房屋,和万薇家里的一样泛着微红,青烟从漆黑的瓦屋顶上升起来,稀薄得近于透明。
一直到五里地外,才走上通村公路。除草的地方在几十里外,要蜿蜒翻越山头,再沿着河谷走上很长一段。摩托是二手的,花了一千块,跑起来呼呼噜噜的,像在烧一壶一直没有提起来的开水。
除草的林地在一条山坳的入口,经过一户人家,有两个孩子是万薇的同学。爸爸的机器寄放在这里,一副值六百块钱的油锯。这家人的奶奶煮了一大锅番薯、紫薯、大薯和芋头,一圈大人小孩围着柴火分食,也请客人加入。揭开锅冒出大股热气,人人都两手呵着气拿起来,小孩子等不及剥皮,只是忙于辨别种类,哪种更入口一些,还好其中没有难以煮熟的木薯。
干活的地方是一片还未长成的松林,坡度有些陡,荒草几乎覆盖了树苗。爸爸背着十几公斤重的汽油割草机开工,哥哥也拿一把长柄弯刀破草,万薇手里的弯刀很短,实际帮不上多大忙,更像是跟着玩票。过不了一会儿,她就躺在哥哥用砍下的芭蕉叶铺的临时床铺上睡觉了。
爸爸破草的声音轰轰隆隆,所到之处,草茎像头发丝那样粉碎,飘逸一股新鲜的草茬味儿,声音和气息都成了女儿睡梦的伴奏,他就像个英雄一往无前,很快开出了好大一片,哥哥三心二意砍出的那一小块,和爸爸的面积相比完全微不足道,即使是坡陡的地方,爸爸背着沉重的机器仍旧能够上去。难以想象眼下的哥哥有天背上机器,接替爸爸活计的场景,这也是父亲担心的地方,“不好好干活,将来只好让妹仔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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