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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权长大的少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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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落里的柯南

邓家门前是猪圈,有一股无处不在的异味。猪养得很肥,但需要卖掉填充借债的窟窿,只有这股异味是和邓晖有关的:“肥也没用,吃不着。”

新房子刚封顶,普通式样的三间小平房,砖墙刷着水泥,两间睡房的大炕边也不例外,只有中间屋的灶沿贴着一溜瓷砖。蓝色瓦顶下是木板和泡沫塑料,该安门窗的位置还张着大眼,无从阻挡气味和仍旧清冷的北风。但这已经远胜老屋:石头墙壁张开可以容进拳头的裂缝,冬天只能塞棉花套堵风。屋子是早年盖的,没打地基,天气一冻一化裂开了。下雨天怕屋塌,不敢待家里,去邻居家借宿。

前来串门的邻居老奶奶独住的茅屋,透露了往昔石头老屋的情形:下层石头,中层是粘着麦秸的土,接近屋顶是泥坯砖,茅草屋顶蒙了一层塑料布,压着沙子抵御揭盖的北风。屋子已经向后倾斜,后身垒了几个石堆砌着。政府危房改造虽说有补助,但自己出的还是大头,老奶奶没有钱投入。

眼下邓晖家的石头房子已经推倒,残存的偏房要经过猪圈出入,窗户只用破布遮住,没有炕,冬天铺电褥子。这间石头房子墙壁上的裂缝要小一些,蒙着一块塑料布。以前让邓晖奶奶住,怕出危险老年人跑不动。正房扒了,新房子还没封顶的时间里,邓晖一家人在这间偏房里挤了两个多月。

对于邓晖家来说,修这座平常的砖砌三间平房,比别家起两层带琉璃彩瓦贴瓷砖的小楼更难,用了长得多的时间。

没有一分现钱,邓晖做心脏手术的四万五千块都是抬[2]的,新农合和公益组织大病医保合计能报销三万来块,家里卖掉的几只羊也不够补上缺口。

“以前想治病,知道家里没钱,没招。”邓晖说。

房子的根基要在这个亏欠的坑里砌起来,另外抬了六万多万钱,有的带利息。水泥要一袋袋从当建筑包工头当表哥处借,买大门的钱是借姥爷的,人工钱一直欠着,只能央求乡亲忙里抽空干两天。从春节后动工,到现在门窗没有装起。“别人家比他们迟动工一个月的,房子住起几个月了。”邻居说。

昨天想请隔家一趟沟的木匠安门,木匠说去割豆,要收秋后装,“这几天还得挨冻”。还好当包工头的表哥正好工地上歇一天,带了几个工人过来,先装好两个卧室的门窗,免得睡觉冷。这条靠近国境线的山沟里,阳历九月的天气,晚上已经开始烧炕了。

像是堵住裂缝的那张旧棉花套,邓晖家的底子本来薄,又被一层层掏空。分家时父亲得的地少,只有一垧。爷爷又得了脑血栓,医治数年“人财两空”。奶奶有肺结核,又添了肺气肿,上不来气,一个月领的四百多低保加上老人金,抵不住六百多元的药费。妈妈生下邓晖后流了两次产,邓晖几进几出医院和身量原地踏步,则抽掉了父母最后一层对于未来的念想。

邓晖的爸爸有一种少年的羞涩表情,似乎与儿子年龄差别不大,他最习惯的地方不是眼下喧闹的场合,而是唐山铁厂装箱的仓库,在那充满了铁锈气味的空间里,他需要付出的只是双臂和背部的力气,尽管四十岁的他胃已经开始长年疼痛,家里窗台上的一溜药瓶中,也有属于他的两只。

眼下仍空空荡荡的新房里,看来四岁的妹妹是砌筑未来的第一块砖。

妹妹有一个洋气得多的名字:邓美琪,和一张与邓晖相比熠熠生辉的脸。她有点像是不属于这个家庭,在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里,妹妹嬉笑自在,容光焕发,似乎和袭扰众人的贫困、病菌与气味无关,近于希望本身。

我想到了菁菁说的“重心不在他身上了”。但邓晖自己和家人一样待见这个妹妹。

“她的胳膊比我的小腿肚子还粗!”他似乎是在宣布一种惊喜的发现,过会又吩咐:“老妹,你长大了找个大老板,给老哥点钱!”

妹妹对哥哥的言语坦然受之,似乎是和哥哥自称的一样,有一颗“大心脏”。邓晖曾说,做心脏手术时,需要从脊柱打麻药,他在手术台上睡着了,大夫翻身才弄醒,大夫说:“你心真大,手术前还能睡!”

在村子里,邓晖也有一个大气的名字:“邓部长(不长)”。他在那次机器测智商中出了名,邻居看到他去玩,都“高看一眼”。

这是一个北方草原边沿的小村落,村中的道路都被践踏成黑色,几乎家家门前都成为泥潭,原因是每家都按蒙古人的习惯养羊,只有邓晖家的羊卖掉治病了。偶尔也有一两只白鹅摇曳走过,像是幻景。

穿过两条小路,来到亲戚家里,迎接邓晖的是凶猛又温顺的大狗,还有两个女孩。这两个女孩苗苗条条、白生生的,正像是出现在黑暗村路上的白鹅。邓晖和她们一起看电视,逗狗。他自己似乎逗不动这么大的狗,但迟迟不愿离去,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比起电视画面,眼神更多地落在两个表妹身上。父母嘱咐她们要照顾邓晖,“别撕巴你们小哥”。

这时我恍惚觉得,电视上放映的是一部日本动画片《名侦探柯南》,主人公拥有超常的心智,却被一种魔咒囚禁在缩小的身体里,只能接受先前的伙伴小兰对于自己的照顾,无从表明真相。

不合时宜的情书

冬天有段时间常收到邓晖的微信,问你们在干什么,用的是他妈妈的手机。他还建了一个群,把我们拉进去。有次他问我在做什么,我说在坐地铁,他问地铁是什么?过了一段时间,他发过来一个邀请加入的链接,是在手机上玩地铁跑酷。

在乌兰浩特,他想买一个家教点读机的想法被妈妈拒绝了,“拉倒吧”,三千多元的价位是难以逾越的障碍,“不如多还点利息”。代替的是一个拳皇游戏机。书包和课本也在搬家时不知去了哪里。

除了游戏里的拳击台,村后流过的小溪和对岸山坡,是邓晖偶尔的去处。小溪还保留一份清澈,但时而带着垃圾,已处于脏污的临界点上。山坡羊群践踏的小道散落羊粪,显眼地映着蓝色的天空。邓晖不能涉足溪水,和在山坡上久留,他依旧敏感的心脏,经不住寻常的风声和凉意。

边境线的严寒来临之前,家里的门窗总算装好了,邓晖的大部分时间在暖炕上度过,妹妹成了他唯一的伙伴。他的朋友圈只有妹妹的照片,和两人挨着脸的合照,他的半边脸被妹妹饱满的面庞挤到了一边,却似乎心甘情愿,注明:“我大邓美琪是世上最美的!”

开春邓晖发来信息,他坐在开往沈阳的火车硬座上,即将去做巨结肠手术,通往健康的最后一道门槛,终究将要跨过。对于坐火车他并不习惯,上下车门陡峭的阶梯让他畏惧。火车站熙攘的人流中,他更多是像一小盘铁丝,伏在父亲的肩背上。以后的一张照片上,邓晖的头部横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似乎刚从麻醉中醒来,脸上透着红晕,却又带着几分成人式的疲惫,注明“我没事了”。

这次巨结肠和肛门狭窄联合手术花费了近四万元,正在等待新农合和大病医保的报销。手术之后,邓晖终于对自己的排便有了感觉。通向健康天地的悠长走廊,还剩下隐睾这道残余的门槛,不再像以往那样高不可及。

春天再见到菁菁时,她透露了邓晖六年级时的一件轶事:邓晖给班上一位女生写情书,说我爱你,所以你要跟我在一起。你不要看我小,我可以保护你的。这位女生是全班个子最高的,邓晖只到她的肋部。女生很生气,把信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训邓晖说,收到别人的情书,可能还会有些满足,收到你的,让人家怎么想?

菁菁说,他真有勇气,挑个子最高的,落差最大的下手。

眼下这个差距或许稍微缩小了一点儿——邓晖从122米长到了127米。五厘米,却是五年来首次跨越的距离。

我想到了最初的照片中,那张围墙上露出的半张小脸,含着疏远的怯生。想不到这双怯弱的眼睛里,藏着一个远远超出年龄的灵魂,被落单的身体囚禁。

这个生长在北方旷野中的“柯南”,眼下终于摆脱了年龄的魔咒,他早熟的灵魂和智力,将为一个健康的身体陪伴,不再孤单无助。

他也会在今年八月回到课堂,重新追逐高处的目标,纵然那远远超出他眼下的身量,却具有了出发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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