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疑(1/2)
种菇房地处村庄尽头的田野,比往年更显寥落。这是好久之后,张凯又一次跟父母来这儿。
厂房门上挂着铁锁,院坝长出荒草,仅剩的一只鸡已经变野,见人来嘎嘎飞起,无从捕捉。厂棚里只有一张空床,天花板现着雨季遗留的水渍,几台机器蒙尘,锅炉锈蚀。那些春天昼夜守护,连月不熄的炉火,只依稀留在记忆中。
穿过库房,到了以前养育蘑菇的大棚,眼下改种了蔬菜。相比沉闷的库房,这里有一种炎暑蒸腾的气氛,万物显得过于繁茂,却又因此同时趋于衰败。芋头庞大碧绿的叶片边缘,现出焦枯的卷曲,大棚里的三叶青也被高温蒸蔫了。张凯亲手栽种的几根小向日葵已干枯,籽粒多是空壳,就像发现血疑以前的青春,没有留下切实的成果,更近于迟迟不愿醒来的梦境。
只有手腕和脊椎扎针穿刺留下累累打结的针眼,和沉闷又蒸腾的塑料大棚一起,无可辩驳地讲述五年来的煎熬。
也有另外的场景。
在外婆的院子,第一眼见到张凯和姐姐打羽毛球,我没能把他和预想对应起来。他偏瘦却不乏活力的体态、灵敏的动作、高出姐姐一筹的技术和“逗你玩”的活跃神情,看不出和“白血病”名目的任何关联。
家门前清冽的水渠边,姐弟俩在洗衣服,张凯的一条短裤顺水漂走了,卡在渠口码放的木料下,姐姐赶去找一根棍子捞了上来,已经沾了青苔。凑巧张凯没拿住姐姐的胸罩,掉进了水里,有点无措,姐姐仍旧用手中木棍捞了起来,又嘱咐弟弟:“别用手拿,滑。”
渠壁上黏附的除了青苔,还有同样青色细小的螺蛳,妈妈用笤帚刷上来,眼下在水盆里晾着,明天做菜。后院传来嗵嗵的响声,是爸爸挥动钢钎在拆除旧土墙,准备翻新厨房,年深的土墙散发金黄黏稠的光泽,挥发尘土。下午就像清晨,一切都刚刚开始,还是新的。
这个开始,是少年张凯和全家用五年的坚持换来的,不同于电视上山口百惠饰演美丽的幸子,只能温柔地走进那个良夜。
箭头
堂屋里的冰箱里,一半是菜,一半是药。储存药物的纸箱冷藏时间太长,外表结了白霉。
这些并非医院的化疗用药,只是用于平时预防感冒发炎,但它们仍然性命攸关,其中一些价格不菲、县医院难以找到的乙类药品,不能在常温下随意储存。譬如一针一百六十多块的瑞白,一板两千四百多元的富利康唑片,四支680元的注射用硫酸长春地片。
这些药物和一尺多高两沓血常规检验单上的指标紧密对应,指标后面每一根上升和下降的箭头,都意味着出了正常值,其中血小板和白细胞往下走的箭头,是最扎人神经的,一旦白细胞低于一,冰箱里的抗生素药物就必须用上了。
三天一次地去县医院做血常规,三月一次地去杭州穿刺骨髓检验,只算做战地硝烟后的回声。大宗的是持续四年的化疗疗程,近三十次住院,几十次的病危通知单,难以想象从密集的箭簇下生还的,是眼前这个清秀白净的少年,和他平凡的一家人。
只有少年自己知道,从五年前发病的一刻开始,他的血液、肺叶、皮肤、胃部,周身脏器,还有心灵经受了什么,到今天仍旧是一场未到终点的惨胜。
2012年暑假的一天,皮肤晒成黝黑的张凯,像往常一样在外婆家附近的大河里钓鱼,一条鱼上了钩,张凯忽然发现自己扯不上来钓竿了。他无奈卸掉了鱼线,手持空空的钓竿回家,却仍然拿不动。那一刻他似乎无力拿起自己的一根头发,后来它们果然在化疗中脱落光了。
以前其实已有征兆,只是在这个劳碌的家庭里不引人注目。当年全家还在种菇大棚里住一张床,晚上张凯给母亲看过他脚背上出血的红点,母亲当作是蚊子咬的。头一年夏天,张凯的颈部鼓起一个蚕豆大的小瘤子,父母忙着采菇也没往心里去。后来才知道,这正是癌细胞侵犯淋巴的早期症状。
回到家中张凯开始发低烧,一个星期之后家人把他送到本地诊所,检查说是扁桃体发炎,吃了两三天药不见起色,再到乡医院看病,说是重度贫血。再过两天,晚上母亲摸到张凯的额头又开始有热度,放下活计到开化县医院检查,医生看到张凯脚上有出血点,母亲还说是大棚里蚊子多,医生吩咐回家取衣服行李都不必了,立刻赶去杭州。
到浙江儿童医院穿刺检验,确诊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爸爸妈妈只在八十年代的电视剧《血疑》里看过,完全想不到这种可怕的疾病,会从遥远的屏幕来到自家孩子身上。
全家像是从平地上蓦然掉进深坑,一时不知所措。少年张凯自己,则来不及对深渊有所回味,虽然知道很严重,自己上网去百度,但仍然在电话中对在宁波上大学的姐姐说:“没啥感觉。”疼痛、恶心和绝望,要随着化疗的进程一步步坐实,除非放弃,攀登深渊楼梯上的每一步都是注定。
最初是穿骨髓的疼。每周一次的穿刺,背后腰椎扎针,前面喉部取髓,能听见骨头被扎穿的声音。一次抽出七八管骨髓,人感到恶心,觉得自己性命的一部分抽没了。有时医生没扎准,要重复两三次,一次腰椎穿坏了,一个星期疼得直不起腰,只能在床上侧躺着,一周后再次穿刺。
抽动脉血化验特别疼,扎进去能看见血在血管里跳动,像是水煮沸了,耐疼的张凯不由自主地哭叫起来。这是他不常有的哭泣,相比邻床年纪更大却经常哭泣的病友,他的忍耐得到了医生护士的称赞。医生曾经对着隔壁生病的老人表扬张凯:“你还没这小孩勇敢。”另有一次哭泣,是护士打针找不着静脉,说扎针太多成结了。张凯听到她的话落了泪。至今张凯的手腕上留着一个疤痕,是开化县医生扎针偏差,药水渗漏腐蚀,那根静脉从此不能再下针。
化疗是另一种痛。坐在床上,两手臂都扎着针,24小时人不能动,对着一个脸盆,以备随时呕吐,从食物到酸水全部吐出来,不吃不喝。第一次上化疗,头发很快掉落,理成光头时,张凯捂在被窝里哭了一场,化疗一次脱落一次。脱发之外还有溃烂,烂嘴唇、烂屁股。
螺旋叠加的痛苦,似乎很难忍受到头。在院子里打羽毛球、每天走读上学的另一面,他仍然需要接受十天一次的验血,和四个月一次的骨髓穿刺化验,在疗程结束后持续两年时间。
化疗没有完全扑灭骨髓里的癌细胞,残余者随时还会生长繁殖,化为检验单上节节蹿升的箭头。第三次化疗结束时,残留癌细胞比例只有10万分之12,四个月后去复查涨到了517,去年疗程结束后两月间更是长到1000。五年之后才进入相对的安全期,仍旧需要定期复查,一有风吹草动大剂量注射抗生素。
对于四年来箭头笼罩下的经历,张凯淡淡地说:“后来,有点习惯了。”只有眉头隐隐现出的皱纹,透露着这句话背后的内容。
生死
第一期化疗结束时,父母带张凯出去散心,开着自家的三轮摩托去了和阗乡看油菜花。风景很美,一家人在盛放的菜花田旁边的农家乐里吃饭,饭店老板看到张凯脸色发白,头发稀疏,一问是白血病。老板的眼睛湿了,说自己的女儿也是白血病,十八岁时没了,当时女儿化疗太痛苦,自己不愿治了,回家不久过世。老板落着泪,又对张凯说些鼓励的话。
那以前不久,张凯刚刚经历了一次生死关头。疗程进行到一半,父母感觉张凯太过痛苦,难以坚持到底,花费又惊人的高昂,和许多家长一样想到了偏方。介绍者是开化县一个患儿的家长,孩子与张凯同龄,说是吃偏方快要好了。此前在医院附近旅馆里,爸爸还遇到过一个医骗,说在医院里治麻烦,在他那里看,三个月包好。后来知道是从前的一个患儿家长,病急乱投医孩子过世了,家长上当后感到这行来钱快,自己也干这个。爸爸没有信他。
但是这次的患儿和家长是同乡,爸爸相信了,趁中午医生不在,骗护士说孩子要上学,不顾一切要求拔掉输液管,带着张凯坐大巴回乡,到邻县武义去看中医诊所。路上大巴车的空调太凉,张凯困倦要睡觉,只好把脏乎乎的座椅套盖在孩子身上,后来爸爸自己打赤膊,脱下衬衫给张凯盖上,仍旧没能避免孩子受凉,到了武义就开始咳嗽。偏方是一种像红色泥巴一样的粉,吃下去没有什么反应,第三天去开化县医院住院无效,回杭州儿童医院诊断为肺部真菌感染,抢救住院55天,上了呼吸机,医生责备干嘛不按疗程来,如果再重一点就拒绝入院了。以后父母才开始全心和医生配合。
这次的折腾,给了张凯第一次和死亡擦肩的记忆,“心里有点难过,又觉得浪费了时间”。吃偏方的那个患儿伙伴,张凯去他家玩过几次,“他对我说自己快好了”,但到了年底就过世了,去世前癌细胞侵入了脑部积液,托张凯父亲去儿童医院再次挂号,医院拒绝接收,孩子在昏迷中死去。
与张凯擦肩逝去的病友不止一两个。和化疗病房毗连的骨髓移植病房,收治的白血病患儿都是高危,张凯时常过去串门,里面的十来个孩子“都走光了,没遇到活下来的”,时常听到连夜拉走的响动。
做移植的有个萧山女孩,小时候的照片很可爱,因为注射激素体征变化,人肿胀发亮,长胡子,看门诊时引起围观,她妈妈很生气又无奈。这个女孩去世的消息,妈妈没有告诉张凯,怕他难过。
在那次病急乱投医带来的肺部真菌感染后,张凯又经历过一次险况。因为缺乏某种元素,张凯的手脚忽然僵硬,无法屈伸,妈妈连忙揉搓,病房的室友也来帮忙,连旁人都吓坏了,后来输了一瓶针剂才舒缓,“那次是最怕的”。
至于接到病危通知单,起初张凯和父母都会莫名恐惧,张凯曾听到母亲躲在楼道哭泣。妈妈自己患过心肌炎,因为第一个孩子早夭得过忧郁症,一直有病根子,在儿子的疾病面前也只能忽略。后来妈妈也渐渐习惯,因为报病危的次数实在太多,知道是血小板下降到某个量,触发医院的惯例。甚至在开化县医院和金华市看病的时候,比医生胆子还大,鼓励他们放心打大剂量抗生素,否则又要去杭州注射。
见过离开的伙伴多了,死的问题,张凯自己也想到过。有次看到化疗看到一盒药四颗要两百多元,一天要吃两盒,觉得会把家里拖垮,“当时我就有了消极的想法”,想到不如从病房楼上跳下,一了百了。父母初到杭州,看到黑压压几百个孩子,也有“尽人力听天命”的想法,但相比起别的患儿,一家人还是显得乐观。
每次疗程完成出院,妈妈会买点好吃的,“犒劳一下,又躲过来了”。“优秀病例生”张凯也成了医生护士的开心果,每次去儿科都受到欢迎,过年时开化医院的医护们还凑钱给他封了个2650元的大红包。
三年的化疗期完成后,一家人又去了一趟和阗的菜花地,但去得迟了一点,菜花已凋谢,当年心境无处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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