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权长大的少年(1/2)
皮鞭下的猴儿
那时我们没注意到邓晖,他无意中进入了新农合刘主任的镜头。他趴在操场矮小的围墙后面,露出一个头,看着我们和同班的菁菁交谈。
菁菁是我们此次来村里探访的对象,她患骨癌后手术和化疗已经一年半,恢复情形很好。在家访的车上,刘主任回看相片,说这个墙头上的小孩有点怪,和其他人离得远远的。菁菁一看,立刻认出了自己的这个同学。“他和我一个班,但长不了个儿。”她比了一下,“到我肚子这儿。”菁菁说,他还总是吐血。
我们在学校教务室里见到了邓晖。走进来的是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孩,这是说他的体格。他的脸上笑嘻嘻的,有一种捉摸不透的匪气又躲避的表情,凸出的两排牙齿嘴唇有些包不下,加强了这种印象,是人们有时候在耍猴人皮鞭下的猴子身上看到的,和围墙后面的眼神完全不同。和站在地上的他说着话,我一直觉得自己有些太高了。
长不了个子的原因是先天性心脏病,心脏像一台小水泵,无法供给生长的身体,因此体格一直停留在六岁。凸出散乱的牙齿也是由于心脏的原因,造成稚齿不褪,新旧牙齿挤在一起。
他回答问题很清楚,脑子转得很快,眼睛从不与人对视,似乎在站定了的外表下,暗中不断变换所在的位置,隐藏自己。据菁菁说,他和同学们关系还好,只是没有同桌。但老师觉得他很调皮,学习成绩中下。
邓晖说,自己的吐血不是咳出来,是呕吐式的。平时能经常感到自己的心在跳。不能跑步。他知道同龄的小孩,“个子比我都高多了”。在说这些的时候,他脸上依然带着捉摸不透的笑容。
老师说,邓晖的家人放弃了治疗。似乎他小时候还得过别的病,治好了,但又发现吐血,吐血的原因不清楚。为此还引起其他学生家长投诉,学校也没办法。去年邓晖的父母新要了一个小妹妹,用菁菁的话说,“重心不在他身上了”。
邓晖的家在离公路5公里的保龙南沟里,他很熟练地报出父母的手机号码。刘主任事后拨过去,父母说他从小有肛门闭锁,做了手术,却又没有睾丸。刘猜测是隐睾。以后又发现心脏病,还呕血。家里也穷,就不大想治了。
邓晖已经十三岁,即使体格止步在眼下,心脏也将难以承受身体的重量。心终将跳出喉咙,像被拍打得太厉害的乒乓球一样破裂。
冬天将尽,我拨打了那个号码,电话是邓晖接的,听出是我很快转给父亲,传来一个中年农民的声音,来自靠近国境线的乡土,一个普通乡村父亲的声音。他说正在凑钱给邓晖治,家里只有一垧地几只羊,羊打算卖了。这声音里含有意外的安慰,似乎一种陌生之物变得熟悉,邓晖也从即将消失的沟壑尽头慢慢走回来,站在他的亲人之中,这世上他虽然落单,但并非全然身在荒原。
父亲说,邓晖在那次见面后回家告诉他们,我们几个是好人,如果有说普通话的打电话过来,一定要接,“是帮我的”。
灌肠的尴尬
再次见到邓晖,是在乌兰浩特的医院大厅里。他一个月前做完了心脏手术,和母亲一起来旗里复诊。新农合和乡村儿童大病医保报销了近三万元医药费中的六成。
邓晖手上提着一个装胸片的袋子,很快认出了我。他胸前挂着一个红线绳吊的玉坠,神情似乎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少了上次教务室里那股猴气和回避。问他再来到医院啥感觉,邓晖直接说:“监狱。出不去。”
母亲说,邓晖生下来就做肛门闭锁手术,在保温箱里躺了七天七夜,半小时量一次体温。小时候见天[1]到乡医院去打吊瓶,不打就咳嗽,一月打掉二十多瓶。七岁时复查,以为心脏病好了,不久开始咳血。一项项的病,看不到尽头。
这次心脏手术效果不坏,眼下主要是结肠的问题,已经三天拉不出大便,也吃不进东西。想要走出“监狱”,邓晖眼下还需要穿过巨结肠这扇厚重的大门。
母亲说,邓晖从生下来就走不出医院的原因,是她在怀孕期间吃了太多药。当时她得了阑尾炎,为了保住孩子保守治疗,吃了不少中药;得尿道炎,服汤药;为了保胎又服丸药。她以为吃中药是没有毒的。
怀着身孕的她还要种玉米,手撒的玉米种子拌了杀虫的农药,手掌都会发红脱皮,却不知道会殃及腹里的胎儿。
在医院里,邓晖比妈妈熟得多。自己拿着就诊卡和病例袋,穿过拥挤的人流,径直去胸透室,还教训身后的大人们,“往哪儿去你们”。排队拍胸片,淡定地走入走出带有辐射骷髅标志的放射室。看到通知片子出来了,就立刻去扫码取报告。坐电梯上楼的时候,他打头按了下行的电梯,原因是以为要先把电梯按下来,才能再按上楼的键。
妈妈说,前一阵有个人拿着机器,到村里招徕人交钱测智商。很多人都去,妈妈也带着邓晖去测,机器数字一出来,说这是个大人。
但在灌肠的护理台前,邓晖却变得无比窘迫畏缩,像一个比他身量更小的孩子,面对成人世界的众目睽睽,要在地上找一个不存在的洞。
他一再向陪同的母亲和二娘要求,灌肠之前先换裤子。二娘悄声说,“可能是裤子上有屎”,他不想被女护士瞧见。二娘在这家医院打工做护理,邓晖来这瞧病有些便利。
护理台就在输液等候区的前面,在女护士的指令下,邓晖终究愁眉苦脸地躺上了护理台。他小小的身体也和眉毛一样蜷缩成一团,嘴里哼哼着,似乎是面临看不见的严厉刑罚,超过他至今身受的一切病痛。
妈妈脱下了他的裤子,举着灌肠塑料包的护士过来,温柔地对护理台上的邓晖说,没事啊,宝宝。这似乎让他更窘迫,却也使他略微平静下来,嘴里依旧哼哼着,接受了护士当众灌肠,任凭妈妈拾掇了塑料布包着的一堆东西,自己提裤子下了护理台,仍旧涨红了脸,似乎实在无从面对刚才的经历,却又无可奈何。
第二天早上,去住院部找医生看片途中,邓晖有些高兴地说:“今天吃了口服液,就不用灌。”
他说,感觉肚子比昨天软了。昨天灌完肠在二姨家的租屋过夜,看电视时他一个劲儿地放屁,还打嗝,“很不好意思”。又说,妈和二娘的头发今早掉了不少,以往也看到妈手一捋,头发就掉很多,“吓人”。同坐电梯的一个阿姨摸他的头说,“这孩子讲大人话”。
到了住院部六楼,邓晖一溜烟跑去了走廊另一头的护士站。妈妈带一丝微笑说,他去找熟人,上次住院时,他和护士都弄得很熟,喜欢找她们玩。
过一下邓晖怏怏回来,说认识的两位护士姐姐不在,一位调休,一位转了科。她们“都长得挺好看的”。
走到住院医生的办公室,邓晖很熟悉地进去,拿着袋子坐在医生旁边。医生也认出了他,接过片子说,结肠超过正常的粗度5倍,鼓出一大坨,失去了传送动力,必须切除。刚做完心脏手术,立刻做结肠手术肯定受不了。养的话,又下不来。“喝点油?”医生像是自问自答,在处方上写下了石蜡油和黄油的名字,又说黄油要到超市里去买。
妈妈在一边问:“今天是否再灌肠?”
邓晖刚才在玩着妈妈手机,“哎呀”叫了一声,眉头立刻蹙紧起来,像老年人锐利的“川”字。
过后在邓晖的微信朋友圈看到,他拍下了一张医生看片的照片。下面的标注是:“黑人,这人真黑。”
由于是逆光,看片的医生和片子上的内容,都显得比实际黑暗很多,似乎出自邓晖内心的另一张片子,掩盖在小孩的形相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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