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城市惊吓(1/2)
“我不爱自己,自己不可爱。”燕燕说。
她待在暖炕的一头,耳朵上捂着耳塞,与人问答,也一直在听歌。
她又说,也不爱妈妈。妈妈烦自己,自己也烦妈妈。
“那么把妈妈藏起来几天吧?”
不答应。
实际上,燕燕片刻也离不开妈妈。妈妈的身影必须存在这间屋子里,还要触手可及。燕燕常常去亲妈妈腮帮,抚摸耳朵鼻翼,才会觉得安心。二十岁的人,喝药的时候一定要摸妈妈的乳房,出门一步就要搂着妈妈的腰。
爸爸则完全不作数,以前燕燕一看见他就要发作。得了三期矽肺病的爸爸,一个冬天只好睡在西屋,不跟女儿见面。直到一个月前,才被允许待在这间正屋里。虽然如此,爸爸黄忠并无怨言。
“我把孩子给坑了。”黄忠说,“咱不得这病,孩子不能到这份上。”
高二那年,爸爸黄忠查出了矽肺,燕燕说什么也不肯上学了,非要去北京,和做保洁的妈妈一起打工。身材高挑的燕燕被首都机场飞行总队选中,当了两个月保安。两个月过后,燕燕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开始整夜失眠,疑神疑鬼,半年后动不动打人、自残、喝药,绑都绑不住,后来诊断出是患上了精神障碍,住了两次医院。
2017年下半年,一家人在外无法维持,父母带着燕燕回到了葫芦岛乡下老家。失去了打工的收入,父女两人又患病吃着药,加上一个脑萎缩手脚不便的爷爷,担子落在妈妈一个人身上。这个家庭就像栖居的陈年老屋,四处开裂下沉,似乎时刻会坍塌。
还好,回到熟悉的辽东老家,离开了大城市的惊吓,燕燕一点点在好起来,开始和人简单交谈两句,也不过是近半个月的事。
我在黄家期间,燕燕第一次鼓起勇气,跟我一起走路去了亲戚家,暂时离开了妈妈身边。
北方的初春,田野还没有返青,但变得柔和的风吹松了泥土,季节正一点点苏醒过来。
回到家里,燕燕主动刷了自己搁了几天的鞋。
关上的大门
“老婆真伟大。”这是黄忠时常在“快手”上的感叹。自从发现矽肺,他由家中的顶梁柱退居为帮手,最经常的职责,只是侍弄大炕上占了小半边的花卉盆栽。
比起当地许多农家,这间外表破敝的老屋里并不缺乏亮色:收拾得干净的地面,满炕阳光,青绿嫣红的盆栽之外,靠墙一溜乳白色的组合柜,墙上的挂钟,以及长相出挑正值青春的闺女。墙上的相册和燕燕的手机屏保上,还有一个远嫁哈尔滨的姐姐,相貌比妹妹还要出挑。立柜上有一张照片,是姐姐在千岛湖玩冲浪车,身材很出众,姐姐在业余模特班干过,还去广州表演过一次。
黄忠患病之前,妻子在北京打工,黄忠在矿上干活,就近照顾闺女上学。一切的改变是从发现矽肺开始的。
当时黄忠已经离开了矿井,原因是一次冒顶,一块大石头砸到身上,颅骨骨折,口喷鲜血,胫骨软组织挫伤,眼皮和手掌撕裂,缝了二十多针,以后就改行跑三轮摩的,直到查出矽肺。起初只是觉得浑身无力,后来开始吐血,大夫说是肺结核形成了空洞。黄忠失去了养家能力,每年看病还要花五六千块钱,妻子陈香只好去北京打工挣钱,好容易送了大女儿出嫁。
黄忠的职业病诊断书上,“危害接触史”一栏表明他1996—2008年在钢屯联合钼矿矿井下作业,工种为凿岩工,接触粉尘种类为砂尘,诊断日期是2014年12月中旬。
当时黄忠觉得“一扇大门已经关上,推不开了”。寒假过后,燕燕忽然不肯上学了,说家里没钱,一定要离开家乡,去北京打工。
去了北京,燕燕在顺义飞机场的飞行总队担任保安,为空姐空少们服务,2500块月薪,队长是东北老乡。上班第一个月,队长借了她四百块钱。第二个月发薪,队长卷款跑了。燕燕受打击很大。
当时母亲在一家民营医院做保洁,母女俩一起在大兴租房子,燕燕需要每天骑电动车去顺义上班。恰好在那前后,燕燕骑车路上被一辆小汽车剐倒了,脸上受了伤。两件事叠在一块,燕燕的心理就有问题了。
黄忠觉得,这两件事背后,还有感情上的受伤。燕燕在高中喜欢一个男孩子,对方不喜欢她,这是她非要辍学去打工的另一个原因。
燕燕没有再上班,黄忠也去了北京,给医院看大门,一家人租住在东北老乡聚居的芦村。那里是密密麻麻的平房,道路还不如老家宽敞,坑坑洼洼,进屋就得点灯,没有暖气,靠电褥子过冬,空气也很差。燕燕整天待在村里,精神渐渐显出不正常,最初是不相信任何人,不让父母和老乡们来往,打个招呼都不行,说“都不是好人”。
后来她时常躁狂症发作,父母不得已把她绑在柱子上,她还自残,自己打自己,咬舌头,满嘴的血。见到农药,拿起来就要喝。前后住了两次院,第一次诊断为焦虑障碍,第二次是分离障碍,北京、沈阳、兴城、葫芦岛来去治病,总共花了近十万块钱,家里背上了四万来块债务。
妻子要陪伴女儿治病,身体有病的黄忠只好出去打些零工挣钱。年前大连有家学校需要后勤切菜帮厨的,喊妻子去,黄忠顶替去了一个月,择菜切土豆,挣了两千块钱,人一出去就冻感冒了,回来慢慢才好。
为了祛除闺女的心病,爸爸还想出主意,让大闺女以失踪的保安队长名义给燕燕还钱,又觉得不合适,后来是让姐姐以队长女友的名义和燕燕联系,还上了钱,“效果似乎还行”。
爸爸的矽肺没空去镇里瞧,也嫌那里病人多空气不好,自己想点子,在诊所打链霉素,10支一个疗程,打到耳朵嗡嗡响就不打了,一针两块钱,便宜。
辗转一番之后,燕燕回到了家中,定期去葫芦岛一家民营康复中心治疗。
“卖了房也得把女儿瞧好。”爸爸说。虽说家里只有这间破败的老屋,屋顶漏雨,门窗透风,墙壁下沉,好在它的大梁仍是好的,在有阳光的日子,一切看起来还有希望,就像妈妈记得的老大夫的话:你女儿的病能治好。
在妈妈身边
入夜,妈妈忙活完,一家人都上了炕,只听见挂钟在嘀嗒地走。这架挂钟是爸爸妈妈结婚买的,整三十岁了,只剩一个簧,但还能走,准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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