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故事的地方(1/2)
早上六点,424宿舍的孩子们都起来了。这天是成长日,要接受文明宿舍检查评选。住在下铺的“小胖”鹏鹏挑剔地打量着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叠得棱角分明的被子,为了这四个棱角,昨天他跑了两个宿舍,找了五个人指导。晚上他躺在有暖气的地上睡觉,没去碰它,这也是评比前晚大部分孩子们的睡觉方式。看够之后,他又蹲下身,从架子床底扒拉出一根牙签。
同舍的志奇在给几个年纪小的室友一个个梳头。被梳的小同学偎在他怀里,伸出一只手摸他半敞的胸口和脸。“摸起来舒服。”
水房里,隔壁宿舍的奇奇光着背洗头,舍友“猴哥”帮他抹去后颈窝的泡沫。走道里有两个小孩在唱着“巨龙巨龙你抠屁眼,永永远远地抠屁眼”,这是前两天刚从课堂上学来,遭到无情改编的歌曲。
吃早饭之前集合排队,草坪上犹有积雪,低年级同学穿着新做的羽绒服,高年级的身着棉衣,这是由于经费有限,羽绒服数目无法覆盖所有人。十二月的东北,天气晴朗却寒冷,孩子们跟着老师唱《珍惜歌》,口中呼出白气。
上午在文化中心二楼,舞蹈兴趣组的孩子们在练习劈叉翻跟头,鹏鹏和精瘦的猴哥都在这里。鹏鹏说自己是被“骗来的”,他体重太大,翻个跟头地板会塌。对猴哥来说,这却是拿手好戏,能在垫子上连续来上一大串。身为队长的他指导一群低年级小孩劈叉,一丝不苟地压下他们略显弯曲的腿,小孩子们发出一片“哎哎哟哟”声,一组动作完成后,嘴里仍旧哼叫着慢慢起来。一个孩子的裤子用力过猛劈开了,不得不去换了一条。
在旁边放置的一架钢琴上,猴哥带来了一个小小的玩具人偶,是一个锡制的士兵,认真地抱持着枪支,让人想到安徒生笔下那个“坚定的锡兵”。
在一楼的化妆室里,和鹏鹏对过宿舍的孟新苗,正抱着自己的长号,和铜管乐队的伙伴们练习曲子,呜呜啦啦的声音充塞了房间,像是一个嗡嗡作响的蜂箱。
这是长春市郊外的一所省级学校,年级设置从小学一直到高中,学生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孤儿。
每个来到这里的孩子身后,都有一个曲折苦涩的故事。十二岁的鹏鹏,几年前父母吵了一架,第二天鹏鹏从幼儿园回家,平时接送的是母亲,那天换成了父亲,直接带鹏鹏到医院,听说母亲已经去世,却没有见着母亲最后一面。过几天鹏鹏回家,接的人变成奶奶,再次去到医院,这次父亲也去世了,说是出车祸。鹏鹏推测,母亲先自杀,父亲也跟着自杀了,但至今没人告诉他真相。
三楼宿舍的超超,四岁时妈妈哄睡了他后出走了,奶奶带走了姐姐,爸爸沉湎于喝酒,一天四五瓶,断续找了好几个“后妈”,都不长久。最后一次找的后妈对超超很好,超超很喜欢她。有一次爸爸带超超在一家小馆子喝酒,接到后妈的电话,说离家再也不回来了。爸爸带超超离开酒馆,走到自家对面的一栋高楼下,爸爸坐电梯上楼,让超超自己去玩。超超在楼下待着,一会儿看见一个人从十几层高的楼顶坠下来,砰地落在地上,超超不知道是谁,走近一看,才知道是爸爸,喊他没有反应。没有了父亲,超超和姐姐一起,被奶奶送来了这里。
来到这里之后,在一千多个同伴近似的境遇,和整齐又尚称安适的学校生活节奏里,这些故事又似乎消失了,不再有人提起,只在偶尔的细节上显露,提醒着这里和一墙之隔的世界的不同。
漂洋过海的雪花
“看,那个人又出来了,站在窗前朝这边望,像是没有胳膊。”
与孤儿学校一街之隔,是一座荒废的别墅区,围墙里面有座二层活动板房,二楼拉着窗帘,晚上亮起灯光。孟新苗说,这座小屋有时很久没有人,亮起灯光时,那个男人的影子总在窗帘后边,当时他刚来孤儿学校,每当去临街的水房洗脸或者上厕所,心中忐忑。
他待了一年多的福利院,房间外是空旷的院落,也有这样的一幅窗帘,“老能动”,孟新苗一个人待着,有点风吹草动,下雨打雷,都感到惊吓。那时七岁的孟新苗,心里已经存储了人生中最令人惊骇的场景,从此成为孤儿,似乎一场无法消磁、时时在帘幕上回放的电影。
五年过去,孟新苗感觉已经好多了,“我们这么多人,不怕”。确实,在这座孤儿学校的一千多名孩子中,孟新苗不是最特别的那个。时光和校园的安宁或许不足以完全平复过往,往昔惊骇之下的隐痛,也会慢慢生长起来,不便去触碰。但不论如何,那道沉重的帘幕已经掀起,显示了通向未来的道路。在这上面,孟新苗是少数幸运的那个,他获得了被一户美国家庭收养的机会。
孟新苗显得并不是特别兴奋,即使在先期的一次探访中,飞越大洋的见闻让他在伙伴面前有了骄傲的资本。相比之下,生长于斯的孤儿学校和伙伴们让他更为熟悉。但那毕竟是一个家,即使是在遥远的大洋彼岸。
在音乐课堂上,孟新苗学到了一首《龙的传人》,下课后他取出橱柜中存放的葫芦丝,按照认真抄录的曲谱,吹出了完整的旋律,相比大家在课堂上的合唱,激越中多了一丝婉转,似乎含有某种留恋,却又糅进了另一首刚学到的歌曲《爱》的旋律:有你的祝福,没有过不去的苦。
“五岁的我,还没有名字。”
五岁以前的孟新苗有家,在长春市郊一片倒闭的工厂区,比街对面废弃的别墅区更加寥落,到了晚上路灯都是瞎的。孟新苗家住着简易的平房,冬天像农村人那样烧炕取暖。爸爸下岗前是设计建筑图纸的技术工,妈妈在街上捡破烂。爸爸当技工的风光,孟新苗也记得一二,“老有人来家里送东西,玩具”,虽说都不是值钱物什。
和这里多数的男人一样,下岗之后的爸爸开始酗酒,消耗掉微薄的买断工龄费,醉酒后除了和几个来往的伙计吹牛,就是对着母亲和孟新苗动拳头。随着妈妈从街上捡回来的几个零头不断填进酒瓶里,父母之间的怨恨也越来越深,不时波及孟新苗身上。
灾殃终究在五岁那年发生。一个飘雪的冬夜,一家人在炕上,爸爸像以往那样喝醉了酒,刚好孟新苗觉得炕冷,哭闹了两句,惹出了爸爸的火气,手拿一个酒瓶要砸过来。妈妈护住孟新苗,却将怒火牵连到了自己。爸爸大声叱骂,开始动手打妈妈。开始是鸡毛掸子,后来是拖把,拖把打断后用拖把杆子,再后来直接拿脚踹胸口。妈妈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后来又越来越微弱。爸爸没有停手的意思,孟新苗在炕上看着,呆住了。殴打惊动了邻居,警察赶到的时候,爸爸还在对着没有了呼吸的妈妈拳打脚踢,并且开始打警察。警察忙于制服爸爸,“让我待着别动”。后来孟新苗跑到了街上。
完整讲述这个场景,孟新苗用了四次。最初是说,“爸去世了,妈给我养到五岁,把我扔到了大街上”。第二次说是“爸爸刚要开始动手揍我,警察到了,把我带到大街上”。第三次讲出自己目睹了爸爸亲手打死妈妈。最后一次,在伙伴早起叠被子的不相干时刻,特意描述了爸爸捶妈妈后背,脚踹妈妈胸口,妈妈大声喘息的细节。
讲完之后,他安静地看着我,似乎是在等待,对这个在心里搁了太久,现在总算讲出来的情节,应该怎么办。
警察抓走了爸爸,没有找到孟新苗,孟新苗在街上乱走,雪花落进他的眼睛,湿了又干,眼睛快要冻住。幸好一个女人把他带走,送到了福利院。
“那个阿姨姓李,人很好看。”孟新苗说。当时他只有个小名叫小孟子,李阿姨在福利院登记时给他起了这个大名。李阿姨的丈夫是福利院院长,孟新苗后来觉得,是警察让她来找自己的。
福利院条件不错,吃得和现在的孤儿学校差不多,冬天房间暖气也足。李阿姨对孟新苗很好,常常带他去游乐场玩,有时去游泳。李阿姨没来的时候,福利院里很孤独。孟新苗一个人住一个大房间,其他几个孩子都是患病的,不敢一起玩。“每天晚上都刮风”。一直飘动的窗帘,成了孟新苗梦境挥之不去的布景,掩映着那个雪夜的心摧胆裂。
福利院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因为要上学,孟新苗到了孤儿学校。第二年,孟新苗回过一次福利院,福利院每年还会捐助他几百块钱。李阿姨也会来探视。前一次李阿姨来学校接孟新苗去她家玩,因为打出租车太贵,两人一起走了很远,腿都走麻了,却仍旧盼望再去。
“很想她。”亲手打死了妈妈的爸爸,如今在坐牢,或许终身难以出狱。爷爷奶奶早年就不在了。来到孤儿学校前,李阿姨是在这个世上离孟新苗最近的人。
孟新苗的宿舍有四个人,他不是年龄最小,不是功课最好,也不是被子叠得最整齐的那个。
但他有一种若隐若现的聪明,这或许是他被领养人选中的原因,老师可惜地说他的聪明“没有用在功课上”。或许是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份聪明和自己是什么关系,像一个拿在手里没有玩熟的魔方,有时碰巧解开了,有时打乱了却怎么也拼不起来。毕竟,没有什么人告诉过他,这是属于你的。
体育馆和音乐室里都有孟新苗。他颠球的功夫处于中游,大约四五十个,过不了百。但偶尔,他也能脚面上颠着球顺中线前行,一直走过老师规定的“河界”,过了界自己也不相信。
在音乐室一片嗡嗡的管乐声里,他有点半心半意地吹着带栓的长号,勃拉姆斯的协奏曲他能吹开头一节,《运动员进行曲》也能来上一段。比起响亮的铜管乐器,他怀念的是三年级时吹的萨克斯,有一种类似木管的柔婉调子,现在是隔壁的低年级同学在吹奏。
由萨克斯换成长号,是不得已的意外。以前教孟新苗一级音乐小组的老师调走,新的老师没有到位,只好放弃练了两年的乐器。过了一年新的老师到来,又不好换回去。指导老师说,虽然学校条件不错,但孤儿们没有家庭支援,音乐练习很难坚持到成材,毕竟上中职只有数控和财会两个专业,如果在本校上高中,最后也需要参加普通高考或上高职。虽然不乏有天赋的孩子,但能走上艺术之路的仍旧罕见。
存放在教室橱柜里的葫芦丝,显然更受孟新苗喜欢。在课间做眼保健操时,孟新苗拿出葫芦丝,吹奏刚学到的《龙的传人》,只有后半段一两处走音。他更喜欢的,是那些抒情风味的民歌,当听到我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立刻着了迷地要求重复几遍,没有厌烦下来的时候。歌曲中伴侣相偎的馥郁夏夜,和那些只有窗帘飘动的福利院长夜,或者那个噩梦的冬夜完全不一样。
在漂洋过海的旅程中,孟新苗也领略了夜晚的孤独。飞机上很闷,灯光也调暗了,无法入睡的孟新苗看腻了小电影,打开头顶的小灯,扭向舷窗外的方向,照亮茫茫星夜中一小片黑暗。在学校和公益组织合作开设的梦想课程“去远方”中,孟新苗和同组伙伴们规划过去上海,在异国风情的外滩观光,去迪士尼游玩,登上一艘黄浦江上的轮船,找一家住的酒店。但他从没想过会去到美国那么远的地方。
领养人的家在圣路易斯,是一个白人家庭,自家有一个长子。孟新苗和白人哥哥相处不错,反倒和同是被收养的华裔妹妹有点磕绊,或许是担心新来的哥哥分走了亲情,她有点“欺负”孟新苗,会拿走他的东西。美国爸爸是个生物学家,孟新苗在那边的大森林里捡到一个乌龟壳,被爸爸拿去研究。
据六年级班主任说,刚开始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孟新苗还是挺骄傲,在同学面前有了谈资。但是收养的进程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没有预想中顺利,“他感到有些受挫,我让他调整好心态,能去自然好,去不了也不要沮丧”。
虽然口头上说并不太想去美国,但孟新苗称呼美国“爸爸”时已经很自然,也在期待年底领养人过来,明年初办理手续带自己出国。
毕竟,孤儿学校虽然热闹,终究是人生的预备,像是很多片雪花的聚集。到了高中毕业,伙伴们需要各奔东西。而在大洋彼岸的土地上,孟新苗会重新得到一个家。
“运动天才”
周六上午,得到奖励的室友“猴哥”和孟新苗去微机室上网的时候,奇奇只能在宿舍楼办公室挨训,坐在门口一只小垫子上,所有来往的同学都能看见,“栽了”,起因是昨夜的敲墙。
昨晚宿舍楼熄灯后动静不小,似乎有人敲击,又有人跑动,喊叫,压抑了一个星期的躁动,在周五的晚上稍稍释放出来。奇奇说,他敲墙的原因,是隔壁有人先用手指刮墙,弄得他睡不着。
“栽了”是奇奇的家常便饭,几乎没有哪一天他是不违规的。到达学校之初,上课铃响过,他总是在外面。一篇需要抄写单词的英语课堂作业,和一套课间眼保健操,都很快会让他失去兴趣,“常常不在座位上”。练习册上的字也写得伸胳膊踢腿。似乎他身上装了过剩的许多弹簧,没有一刻能安静,正像他自命的“运动天才”。
奇奇说,他是1500米冠军,跳远冠军,足球天才,颠球能到125下。但晚上在体育馆的训练中,教练说从来没这回事。在我眼前奇奇一次又一次尝试,最好的成绩不过是一次22下,一次27下,比只颠十来下的孟新苗好一点。而班长殷志奇轻易就能颠80个。输掉两人分组对抗的奇奇,不得不在地上费力地做俯卧撑。
奇奇说自己是“足球天才”的例证,是他参加了小学足球队,司职边锋,“进球厉害”。刚才在室外有积雪的草坪上踢球,奇奇的射门确实刁钻,但在颠球上,他还没法挑战年纪大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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