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城市惊吓(2/2)
爸爸打开电视收听新闻,妈妈上了炕也没闲着,给怀里偎着的燕燕揉肚子,因她长期在炕上,活动不够,有便秘。
燕燕一边仍旧听歌,一边老要揿妈妈的腮帮,用拳头顶妈妈的鼻子嘴唇。没有外人的时候,燕燕会一次次地亲妈妈。
爸爸的电视也不能随便看,燕燕有时会看看音乐台,电视连续剧一到冲突性情节,就要赶紧调台、关机,不然燕燕的情绪就会发作。
发病之初,燕燕像在襁褓中一样怯弱,别人咳嗽一声就会受惊崩溃,穿红的也不行,红袜子都不行。后来好了一些,但不跟人说话,只是听歌。听歌还不会下载,起初只是一首歌,翻来覆去地听,黄忠教会了她。她常听的一首歌是王菲的“容易受伤的女人”,还主动提到一个韩国影星金永彬。在北京工作的时候,燕燕曾带爸妈去机场玩儿,赶上金永彬下飞机,目睹了粉丝围堵的场面,从此记住了这个名字。
燕燕除了听歌,还看看“快手”,喜欢听喊麦,蹭的是邻居家的wi-fi。她常常收看葫芦岛一个网红“张二嫂”的直播,这个“张二嫂”其实是个男人,在快手上也不过几万粉丝,但燕燕说他“一月挣十来万”!黄忠自己经常拿手机k个歌发到网上,燕燕觉得他k得“不怎么样”。
“不”是燕燕的口头禅。除了说自己不好,不可爱,燕燕还对所有的问题说“不”。不喜欢妈妈讲话。不喜欢姐姐,因为她烦人。不想给妈妈捶背,“不可以,没劲儿”。不喜欢炕上的花。想不想工作?不想。想不想恋爱?也是摇头。那以后呢?“不知道”。奶奶在一边担心地说:“把整对象给耽误了。”
燕燕不讨厌姐姐的孩子,说他“不烦人”。对于去世的姥姥,她在丧礼上不知道哭,但说她对自己“还行”。实际在姥姥生前,妈妈为了偶尔从燕燕身边抽身去照顾老人,曾经大费周章。
燕燕喜欢打小麻将。父母把燕燕带到麻将馆,先是陪着燕燕打麻将,待她投入之后妈妈偷偷走开,去照顾一会儿重病的姥姥。爸爸说燕燕的麻将张数卡得好,燕燕也不承认。燕燕打完了麻将发现妈妈不在了,爸爸赶紧带着她去村另一头姥姥家找妈妈。
眼下燕燕已经好了不少。白天吃饭的时候,爷爷垂着双手,从炕头一点点往前挪,燕燕把买来的糖蒜剥开,喂爷爷吃。这让人想起从前,买个蛋糕吃,也得爸爸一口妈妈一口。
妈妈在炕上待了一会儿,又下去准备热水和艾蒿,给燕燕泡脚,有利于血脉流通。按医嘱要泡10分钟,燕燕性急,几分钟脚就拿起来。妈妈还要给女儿去灌热水袋,晚上焐脚。燕燕手上戴的银镯子,也是生病后半年买的,据说可以舒经活血。
去年燕燕的姐姐生孩子,妈妈准备去哈尔滨照料,高铁票都买了,闺女发病出不了门,又只好退了。燕燕的姥姥去世后,姥爷的精神也很不稳定,待不住,老要给女儿打电话,一冬自己不做饭炒菜,老吃饺子和豆包,都是燕燕的妈妈去包。妈妈说,当时她拿个东西搁在哪儿,回头去找,就再也找不着;煮饭以为熟了,起锅时发现没盖盖儿。半年工夫,妈妈掉了十多斤秤。本来乌油油的头发变成花白,不得不染发。
晚上八点多,到了燕燕的喝药时间,因为有客人在场,摸妈妈乳房的节目算是省去了。燕燕说自己不喜欢吃药,“吃了干呕,妈妈威胁我,不喝就给我扔医院去”。燕燕记得在医院的日子,有妈妈陪的时候母女住单间,妈妈不在的时候,就和一大群人关在一起。
妈妈先喂燕燕吃草莓。燕燕必须先吃了水果,才肯喝药。有次燕燕在姐姐家里吃到了一百多块一个的榴莲,喜欢上了,爸爸也只得去买。近来是吃桂圆,今天又添了草莓。
草莓是白天妈妈和燕燕一起去买来的。最近燕燕开始喜欢出门了,家里也有意把她往人多的地方带带,只是一定要妈妈跟着。出门之前燕燕精心地收拾自己,站在橱柜的镜子面前把头发扎成马尾,细细照镜子梳起去,换上一身运动装,里面套毛衣,越发显得身材高挑,多了几分在炕上没有的活跃。
爸爸开平板三轮把母女送到两里地外的市场,远处一排破敝的矿工家属楼,山坡上幽幽反光的太阳能发电板,近处是色彩斑驳又褴褛的市场,微风吹动纸屑和破碎的塑料布,几排摊点卖着卤煮、蔬菜和有些上冻的水果,整个市场建在煤矿踩空塌陷区上。一个傻子张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过来跟燕燕和妈妈打招呼:“你吃了吗?”
燕燕和妈妈走过几排商户,除了桂圆,还看上了颜色还算新鲜的草莓,燕燕没有洗就吃了几颗,余下的这会儿喝药吃了。
一家人在大炕上睡下了,燕燕挨着妈妈。半夜燕燕醒了,要吃零食,妈妈拿来喂她。早上五点多,最初的晨光透入,燕燕和爸爸还在熟睡,妈妈最先起床,一天的忙碌又要开始了。
第一次出门
清早,姑姑上来了,看了燕燕一眼,燕燕说姑姑“瞪她”。
姑父年前因矽肺去世了,留下两个孩子,分别在上小学和初中。小姑过来找黄忠,希望得到慈善组织的助学,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姑姑每天很早起来做豆花,早先是推“倒骑驴”串村叫卖,现在骑三轮。家里五亩地姑姑自己用机械种。
姑姑让燕燕过去玩。众人劝说之下,燕燕鼓起勇气答应了,和我们坐上了姑姑的车。这是第一次没有妈妈陪伴走出家门。
姑姑家在坡下一个小村子,院子和厨房里凌乱摆着种田和打豆花的机械,却有些空落,感觉少了什么。弟弟周末不上学,在吃疙瘩汤,姑姑给燕燕舀了一碗。燕燕在姑姑家院子站着,耳朵上仍旧戴着耳机听歌,下意识地晃动双腿,或者来回走动,不愿站在一个地方,和在自家炕上不一样。
姑姑家里有一张贴满奖状的墙,有一张耷拉下来了。我们看奖状,燕燕也进来看,弟弟说这都是你小妹的,你有吗?燕燕说自己有一张。这是姐弟之间很久以来仅有的对话。
在姑姑家没有待多久,回到家里,隔壁几个小女孩过来玩,和燕燕打不带彩头的小麻将。三个女孩都是妈妈出走了,十四岁的女孩金子看去有几分伶俐,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爷爷哭瞎了眼睛,奶奶只有一只眼睛,本人没有户口,祖孙三人住的老房子塌了,住在村里的机井看护房里。村里的小孩只有两人骑自行车上学,金子是其中一个,大雪天也是如此,摔倒过两次。
金子补办户口需要亲子鉴定,但金子没满月母亲就走了,父亲矽肺去世,不知如何办。我提到也许可以做祖孙鉴定,金子正在出张[1],燕燕没忘了提醒金子。
打麻将时候的燕燕神情轻松,嘴里轻轻地哼着歌。相比伙伴们,燕燕是幸运儿。黄忠说,燕燕出生前,b超检查是女孩,由于头生也是闺女,父母有想法,打算换给别人,落一个生男孩的指标。出生时把接生婆认错了,没给人抱走,抱回来黄忠一看,长得圆嘟嘟的,心上舍不得,就要了。“这叫缘分”。
小伙伴们回家做作业之后,燕燕在手机上和姐姐聊天。两姐妹之间不像燕燕和父母,很轻松,姐姐问燕燕你昨天是不是说不喜欢我,嫌我烦,燕燕不承认。燕燕喜欢看姐姐的孩子,她不叫婴儿的乳名,而叫“大墩儿”,意思是婴儿很胖。姐姐让燕燕去找她玩儿,燕燕说“要考虑考虑”,如果妈妈一块儿去可以,如果只是自己去,“应该也能行”。不乐意坐车,但自己能保证安全“没问题”。这是燕燕难得的表态,上次爸爸送她去姐姐那儿玩,在那边还闹别扭回来了。
妈妈说,燕燕这样跟姐姐能唠嗑,只是这半个月来的事。以前姐姐怀孕时燕燕在北京上班,给姐姐邮钱,一次就寄了1500元。
爸爸妈妈说话的时候,燕燕脸朝着窗外的阳光,头轻轻晃动。妈妈手里拿着一包针线活儿,边唠嗑边做活计,说到了当初爸爸分家,只落得一罐头盒猪油、两盆两碗两支筷子,后来总算有了现在的家。要是闺女病好了,什么苦就算值得了。
大半年之后,燕燕姐姐的朋友圈发了一个视频,姐妹模仿网红自拍,姐姐在前面示范,燕燕在后面学着姐姐的样子,比手势,眨一只眼,微笑,动作有一点缓慢,但大体能同步,耳朵上没有了听歌的塞子。
姐姐说,燕燕夏天到自己这里来待了一个月,学着上班,在门店里每天下午卖四个小时啤酒。刚开始和人说话她还有些害怕,慢慢适应了,还有了应变能力,做得挺好。因为家里父亲身体不行,干了一段又回家了。父亲身体还是老样子。
“燕燕会好起来。”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