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记(1/2)
一
五年前夏天,我刚来北京工作时,麦子已在东城区和平里一带旧楼里租住了三年。是多年的老小区,最高不过六层,从外面看时,土红色砖楼间露出高大的毛白杨和洋白蜡庞大的树冠,带着旧日城市平民生活的气息,算得上是很好看的。里面住起来,则有许多北方老楼的问题。我们住在一楼,夏天十分阴凉,我记得在那里的两个夏天都没有换过竹簟,仍然铺的床单,已经很老的空调也几乎没有开过,只靠放在凳子上一只小小四方形塑料风扇,很容易就度过了夏天。窗外不远处一棵洋槐,不知是生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叶色比一般洋槐软嫩,阳光很好的上午,坐在床上望出去,可以望见一树叶子明光耀眼。楼梯那面屋外,则是一排简易平房,平房边一棵高高的毛白杨,春天满树柔荑花序,落到地上厚厚一层,如一地毛毛虫。
这房间里起初没有一张桌子,只床尾一张电脑桌,被麦子已不用的旧台式机占满。台式机旁一面书架,塞满了书。这些书应当感到幸运,因为只有它们被插到了书架上,而剩下的几十箱书,就只能在暗无天日的纸箱中,沿着底部石灰已经脱落得斑驳的墙面静静等待。床头的两人沙发上也堆满了书,在那里的两年,我从没能够在这张沙发上坐过一次,因为装书的箱子太多了,把一只简易衣柜挤得没有地方放,只好叠架在沙发上的书堆上,使人忘记了它原来还是一只沙发的身份。第一次在这房间吃饭,因为没有桌椅,我们拖了三箱书出来,一箱放在中间,当作放菜的桌子,两箱放在旁边,当作吃饭的椅子。如是吃了几顿饭后,我敦促麦子买一张小折叠桌回来,他一拖再拖,最后终于在气得我短暂离屋出走之后(因为怕他担心,不过二十分钟我就自己回来了),发奋在附近小商品市场买回一张八十厘米长的小折叠桌,靠床边放下,另一面加一只塑料方凳,如此有了吃饭的饭桌。加上房门背后地面上放着的电饭锅、电压力锅、电水壶,整个房间里剩下的地方只可够一人转圜。桌子是一种浓烈土黄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才想到可以用一块桌布把它遮起来,那时候我还不会用淘宝,最后是朋友乐天从南方给我寄了两块桌布过来。
我们和人合租,另一个房间里起初住着三个姑娘,其中两个是姐妹,家在密云,一周只来住一两晚,于是三人便都睡在一张大床上。后来姐妹俩搬出去,只余下其中最胖的一个,又过了些天,多了她突如其来的男朋友。房间之外,屋子里其他地方已十分逼仄,一条过道串起厨房、卫生间和两个房间。厨房被冰箱、抽油烟机、燃气灶和水池填满,剩下一小块台面和柜子,几个人乱七八糟的东西堆不下,余下的只能放在房间里。冰箱里的食物常常过期了仍然塞在那里,因为不知道是谁的,也就任由它们在那里去。那里的抽油烟机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见过的最脏的机子,燃气灶看起来也许有十年没有人擦过了,积满炒菜落下的菜屑,被火烤焦了,与无法排出的油烟一同变成厚厚的油垢。灶上架一个不锈钢框子,将之三面罩住,框顶上一架简易的老式抽油烟机,油烟机上的灯坏了,炒菜时总是黑乎乎的,抽油口的钢丝上积满坚硬的油垢,几乎将风口都堵满了。不知道是不是一种旧日的流行,我在后来的出租房里也见到了一模一样装置的抽油烟机和燃气灶,其脏度仅次于原先的那个。据后来的房东说,是有一段时间把房子交给中介,中介弄的。因为这个不锈钢框,清理燃气灶的角落变成很难的事,框子内侧也溅满了炒菜带来的陈年污垢,使人望而却步,无从下手。在这第一个出租房住的时候,我实在没有勇气和办法彻底清理这抽油烟机与燃气灶,只能每次在炒菜之前,用一点纸巾把抽油烟机风口仿佛就要滴下来的油滴擦去,以防炒菜时候上面的油忽然滴到锅里去。
卫生间是一个完全的暗卫,大约有一平方米。里面除一个蹲坑外,只有悬在蹲坑正上方洗澡的水龙头。花洒在好几年前坏了,没有人换,洗澡时一条三十八摄氏度的水柱就直接从头顶浇下来。我对这水温记得清楚,因为厨房里老式燃气热水器调温度的开关坏了,无法旋转,就一直停留在这个温度。然而,就连这微温的三十八摄氏度我也没有享用太久,冬天来临不久后,热水器就彻底坏掉,烧不出热水了。老小区没有物业,麦子不愿意联系房东,觉得她不会换,也不会叫人来修,而去哪里找一个能修热水器的工人,对一个社交恐惧症患者来说又是十分艰难的事。很不幸的,那时我也是一个生活技能很差的人,另一方面,各种家政app(应用程序)也还没有出现,不如现在这样便利发达。隔壁女孩是京郊人,每逢周末回家洗澡,平常也极少做饭,对热水器的坏掉持无所谓态度,于是大家就这样一致沉默着任由它日复一日坏下去。
每隔一天,最多两天,我就要烧一壶水洗头。洗衣服洗菜时水太寒冷,也使人无法忍受。洗澡就更不用说。因为怕麻烦,几乎每一次我都拖延着洗头的日子,第二天顶着油光发亮的头发出现在公司,又觉得十分羞惭。有一天我又一次无法忍受自己油腻的头发,和麦子大吵一架,责备他无法体会洗头洗澡对女性而言是多么重要的事,而冬天没有一个热水龙头又是多么痛苦。他听了一声不发,第二天买回两只大水壶——一只插电,一只火烧。当我下班后,看见房间原本所剩无几的地面上又多了两只这样巨大的水壶,心里的愤懑几乎达到绝望的。也许是气得大哭了一场,或是又大吵了一架,最后他许诺下周就会找人来把热水器修好,其后仍是不知日期的延宕。
那个冬天最后似乎就那样过去了,每次洗澡前,我要烧两大壶水,一只塑料大盆里接冷水,兑好其中一壶热水,一边洗,一边将另外一壶热水慢慢加进去。麦子自知理亏,常常帮我将水烧好放好,让我去洗。因为空间狭小,洗到后来水汽上升,冷其实是不冷的,只是这卫生间的可怕之处在于那道木门,因为地方太小,与高处水龙头砸下的水柱离得太近,早已被水泡得发松变形,门板上黄色漆块混合着木屑如鳞片般脱落,望去如严重的皮肤病患者的皮肤。每当洗澡时,我都小心翼翼,尽量和那道门保持距离,生怕一不小心碰上去。即便只是不小心看到一眼,心里也忍不住为之发麻,很沉默地赶紧揩了水,抱着衣服逃出去。同住的女孩子们房间里不设垃圾桶,一切垃圾皆扔往卫生间和厨房小垃圾桶中,挤到满溢的程度,也很少主动倒掉。这些垃圾,大部分时候都赖麦子默默扔掉。大概对他来说,即使是这样,也比开口和她们说话,叫她们去买个垃圾桶来得容易些吧。
因为是老式的旧楼,院子里没有集中供暖的地方,每到冬天将烧暖气时,要自己买煤来烧。每年冬天,和隔壁胖女孩子平分交了煤钱,供煤站的人用板车拖来六百块煤,堆进靠着一楼外墙搭建的一间小平房里。烧煤的炉子也在那个小屋中,有一次我跟着麦子进去看,只是一个普通的像是南方人家烧饭的煤球炉子,上面有盖子密封住,向上连一根铁管。这铁管大约就连通着我们房间里的暖气管道。作为一个南方人,此前我从未见过暖气长什么样,更不懂暖气的机制,等明白床头那根银灰色的管子就是“暖气”,且里面灌的是热水时,就觉得十分有趣。闲暇时靠在床头,喜欢时不时伸手去摸一摸那根管子,假如是微微有一点烫的热,就很喜悦,好像获得一个很好的秘密。
寒冷的冬天的清早和黄昏,麦子和胖女孩子各给煤炉里换一次煤。打开炉子,把最底下已变作灰白的煤球钳出来,再在最上面放一块新煤,将炉子封好,只留一线缝隙,使它有一点空气可以慢慢燃烧。等到晚上回来,再把密封盖调大,让它暖和一点。没有见过更高级的集中供暖是什么样子,我对这小小平房里自己烧的暖气已感到十分满足,直到那年过年我们各自回家,半个月后回来,暖气管已经因为长久没有烧热而被冻裂,失去了它的作用。这一年的暖气于是匆匆戛然而止,离温暖的春天来临的时间还很漫长,我们把两床薄被子拿出来一起盖着,好像也并不怎么难熬。毛白杨开花时仍然寒冷,山桃花开时也还是冷,等到丁香花开,北方的春天就真正来临,几乎是一夜之间温暖起来了。
也有可爱的地方。首先的好处是租金便宜,在北京城的三环边这样的地方住着,租金只要九百五十块一个月,即使是在四五年前,也不能不说是很难得的。房东虽不管事,但也不涨房租,平常也从不来视察指导,连续约合同的手续都免去了,只需按时将房租打到卡上,彼此就可以相忘于江湖。其次是生活便利,这里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近,走路不过二十多分钟,坐公交十五分钟即可。下班时我常常走回来,寂静的小街两边,高大的洋白蜡枝叶交错,将街心也都遮住。我在树下慢慢走着,带着刚下班时茫然的空白,半途经过菜场,顺便进去买菜。十几家卖蔬菜的摊子,望上去一例绿油油的,实际并无什么特别的可买,一年四季中,都是些青菜、西红柿、黄瓜、土豆、豆角、大白菜之类。我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最后仍是去一家卖一点不常见的南方菜的老太太的摊子上,买一点菜带回去。
小区里也有卖菜的摊子,是一块空地上搭起的铁皮平房,冬天玻璃窗外挂起绿色厚棉垫,里面插一只红红的“小太阳”,夏天撤下所有玻璃,里外通风,门口空地上铺蛇皮袋,整堆菜就堆在蛇皮袋上任人挑拣。卖菜的胖大女人坐在满目蔬菜和水果夹围而成的小块空隙里,飞快地称重、报钱、收钱、找零,买菜的人排成长队,她却从不记错每人应有的钱数,因此生意很好,菜很新鲜。除了品种不如菜场丰富以外,这里的菜价往往都比菜场便宜,后来我们就更经常在这里买菜。买完菜回到房里,经过大杨树下那排简易平房,总能看见几个人在树下打麻将。这几户人家看起来像是熟人或是一大家子一起租的平房,每天看见他们,都是在打麻将,或者是吃饭。夏天晚上常常吃馒头,或炸酱面,男人每人手上一根剥净的大葱。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小孩,有时候吃饭他们就把小孩放在旁边的摇窝里,里面放一只收音机,给他放佛音《大悲咒》,小孩子竟也就乖乖躺着,没有一点声音。
吃过饭以后,女人们打麻将,在杨树下支一张桌子,下雨天扯一片雨篷继续打。杨树对面一只路灯,晚上昏黄灯光从很高的地方薄薄洒下来,她们就借着这路灯的光打。男人在旁边另起一桌,他们一般是打扑克。有时我们去路灯下的大垃圾桶里扔东西,如果扔的是矿泉水瓶、报纸或纸盒子,一转身,旁边闲站着看牌的女人就会走过去把它们捡走,锁进侧边一个小屋子里。每隔一段时间,小屋子里就会收出好多东西,称给收垃圾的,破破烂烂堆在地上,要数好一会。有一回我扔了几件好几年没有穿的旧衣服,转头就被其中一个女人拎回去了。晚上我就看见我的棉袄挂在他们扯起的绳子上,通风晾气,心里感到非常奇怪。要知道,我的个头很小,那棉袄看起来断不是她们能穿上的。那以后,每当不想给她们看见我扔了什么,我就只能趁她们不在的时候偷偷跑出来,赶紧把东西扔掉,再飞快地跑回去。除此之外,我还是很喜欢看见她们在那里,像是生活里某种笃定不变的存在,给人以安心。
春天来临以后,麦子终于试着拨通了贴在热水器边上的厂家维修电话。没想到这样一个没有听说过牌子的老热水器竟然真的有售后服务,于是第二天便有人来修。在花了两百块之后,热水久违地来了。困扰我们整个冬天的事情,最后竟然如此轻易地解决了。这样的事,在后来我们的生活里,还发生过好几次,提醒我们性格里深固的弱点,然而每一次过后,也不过是可能推着人稍稍往前进一点罢了。六月将近,雨水降临,是一年中唯一多雨的季节,逢到下大雨的时候,在一楼阴阴的房间里,可以听见雨声蓊郁,使人想起南方。然而渐渐还是想离开这里,离开石灰剥落的墙角与屋顶,离开斑驳漆黑的厕所、藏污纳垢的厨房。渴望私人自由的空间,不愿再与人合租,虽然我们相互间很少说话,准备去厨房或卫生间之前,都要先听一听对方的动静,以免在同一时间去做同样事情的尴尬。我对隔壁女孩的了解,不过是每天早晨她都要烧一壶热水倒在盆里,然后双手扶盆,把脸深深埋进去,让滚热的水汽熏开毛孔,再用爽肤水噼里啪啦拍十几分钟,以期改善脸上层出不穷的痘粒。
女孩的男朋友是在冬天时来的。一个可与之匹敌的胖子,起初偶尔住一两天,过了大半个月,便稳定住下来。隔壁房间里原本很少打开的电视,开始每天长久地响起来,因为很久不做饭而发霉的菜板,也洗洗用了起来。大约正是甜蜜的时节,他们每说话之前,相互间总要冠以“亲爱的老公”“亲爱的老婆”的开头,却又不关门,只在门上搭半截布帘子,在寂寂的冬天的寒夜里,忽然传来这样浓腻的爱语,使听的人心头免不了一颤。偶尔的时候,很难说我的心里究竟是佩服他们有如此说话的勇气,还是羡慕他们有这样如胶似漆的感情。后来偶尔有事需要谄媚对方时,我们也偷偷学他们,“亲爱的老公!能麻烦你帮我倒杯水吗?”“亲爱的老婆,今晚我可以不洗澡吗?”话还没落音,自己也忍不住先笑起来了,实在是难为情。
夏天来时,胖子已住得很熟了。他似乎是在社区做着什么基层工作,时间很自由,白天经常光着膀子在房间里看电视,嫌热,布帘子也打到门上头。这样在狭窄的过道里不小心撞过两回,我的心里也很烦恼了。他很爱女朋友,常把菜洗好了放在厨房里等她下班。差不多七点时我第一个回来,打开门把菜放进厨房,再把自己的包放进房间,只这一会儿工夫,他已经立刻奔忙到厨房,开始切菜炒菜。我在房间里坐着,听见外面的动静,默默叹一口气,给麦子发短信,“晚上去外面吃吧”。麦子说:“他们又炒菜了?”我说:“嗯。”就这样,等他快到站时我出门,在附近随便找一家餐馆解决一餐。
等到十二月,坏掉的暖气仍然没有好(它自然不会自己好起来),眼看天越来越冷,我无法忍受在一个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度过北京的冬天,麦子却仍不想搬,或者毋宁说是一种消极怠工,只是一贯地不愿去变动生活里的什么罢了。房子在十二月底到期,月间我拖拖拉拉在雾霾天里看了两个房子,都不满意。一个窗外就是加油站,另一个房东把房子说得天花乱坠,等到了一看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房子里一切皆破败黯淡,房东却还想让我们自己出钱简单装修一下。拖到房子到期前最后一个周末,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躺在床上用那时还是2g的手机网络在租房网站上一条一条找附近正在出租的一居室。幸运的是很快便看到一条当天发布的房源信息,于是立刻给那人打电话,约好傍晚去看房。
黄昏时麦子和我一起去,两个房子之间实际离得很近,只是从一条街的东口走到西口而已。也还是一个老小区,房屋在顶层,爬上六楼,开门的是帮房东发布信息的租户。一走进去,一股暖气扑面而来,我们几乎是搓着手赞叹,跟着穿过小小客厅,去看里面的房间。他怀孕七八个月的妻子正坐在床上,就着一张小折叠桌吃饭。他们说,已经买了自己的房子,马上就要搬过去住了。靠墙矮柜上一只大液晶屏电视里很热闹地放着什么,看我看了电视一眼,男租客赶紧解释:“这是我们自己买的电视,房东的电视在阳台上。”我们只看了几分钟,便决定租下来,交了定金,第二天又来一次,和房东签合同。朝南阳台上冬天阳光甚好,签好字回去时我们都很高兴,为终于有一个稍微新一点宽敞一点的地方可以住,不用再和人合租。虽然这一次的房租是三千二百元。
接下来一个星期陆续打包要搬走的东西。麦子终于把他自从上一次搬家过来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的书箱拆开,重新检视了一番,许多当年念书时复印的资料与教材,因为放在最底层,已受潮发胀如糕饼。扔掉一部分这样的,又挑出一部分用不到或不会再看的专业书,装了十几箱子,打包卖给了布衣书局。到正式搬家那一天,上一对租户在上午搬走,中午我们过去打扫一遍卫生,下午便搬了进去。帮我们搬家的师傅,还是五年前帮麦子搬家的那一个。试着拨通了手机里存着一直未删的电话号码,那边的人竟然也没有变,只不过挂电话前问了一句:“你东西多不多?我看要开哪辆车。”原来这几年师傅生意不错,已经又买了一辆大一点的面包车了。
麦子说不多。实际上,他严重低估了自己那几年积攒下来的书和各种舍不得扔的东西,最后师傅的小面包车塞满了,我们还有许多生活用品没搬上去,只好先就这样搬着,准备剩下的接下来几天再慢慢人工运过去。很快车开到楼下,书箱沉重,师傅和麦子各自一箱一箱搬着,爬两层歇一下,艰难地往六楼去。等到终于把所有书都搬完,两人已筋疲力尽。在门口送别师傅,问他要多少钱,师傅略一沉吟,而后客气地说:
“给一百块吧。”
“才一百块!太少了,搬书那么辛苦,我还是给你两百块吧!”
推让了一回,最后师傅收了一百五十块钱,和我们告别回去了。
第二天,朋友凯哥开着他的吉普车来,帮我们将剩下的东西塞了满满一车送过去。那个下午,我们回到旧居,和隔壁女孩平摊了冬天的水电费,在将钥匙交到房东手上之前,最后将屋子打扫干净。当所有沿着墙壁边缘堆放的书箱移走,沙发上的书也都清理一空,小小的简易衣柜拿来下,靠在沙发边缘放着,壁脚剥落的石灰碎末也全部清扫干净之后,这个冬日午后略显阴暗的房间显示出它之前从未有过的整洁和空旷。“看起来竟然是一个还不坏的房间啊。”我心里想着,一边将沾满石灰粉的扫帚靠在门边的墙上。关上房门,就这样告别了这个我住了差不多两年、麦子住了五年的小房子。在去往新出租房的路上,经过一家新开的九块九百货店,喇叭大声反复播放着“所有商品一律九块九,所有商品一律九块九”,麦子一定要进去,在那里买了一把塑料扫把、两卷黑色大垃圾袋和一套后来用了一次就坏掉的起子、扳手之类的工具,而我要去不远的小商品市场买,恐怕有质量好一点的,因此又吵了一架。
二
新的出租房是一个南北向开间,穿过进门过道和小小的正方形客厅,里面是一个还算大的房间和阳台。卫生间和厨房在过道和客厅两边。虽是很多年前装修的旧楼,当年打的门和暖气片柜子却是一种旧旧的钴蓝,使这屋子还保有着一种朴素的基调。除此之外,则如绝大部分我国的出租房一样,塞满一套房东不要的十几二十年前流行的深色板材家具。房间里一张床、一只衣柜、一只电视柜,客厅里一只梳妆台,都是一样笨重的猪肝红色。上任租户将他们的新电视搬走后,将房东的老台式电视又搬回到电视柜上。我们搬进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台宽厚的老电视又重新搬回到阳台上,仍旧用布盖起来。
原先租的房子没有开通网络,住在那里时,每天下班后回到屋子里,我就不能再上网,只能怀着坚强的耐心,时不时用龟速的手机流量刷一下网页。然而大概正因为如此,不能用电脑做别的什么,周末在屋子里没有事做,只好专心写一点东西。如今既然搬家,网络自然要开,上任租户的网络尚未到期,我们把剩下的钱大概折合一下给了他们,就开始了在家里也拥有网络的日子。是生活在城市的青年的标配了,此后沉迷于手机和电脑的时间,也迅速增长起来。
这房间里原本的一张桌子,我刚用抹布去擦它一下时,玻璃桌面就直接从架子上掉下来了,恐怕扔了以后房东会讲,我们只好把它收拾收拾,也搬到阳台上堆起来。整个屋子里唯一一件新一点的家具,是上上一任租户留在床头的一只红色宜家沙发。我决心要比从前生活得认真一些,当天下午便拖着麦子坐车去了宜家,买回一只白色书架、一张白色桌子和一把白色椅子。回到屋子里,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紧接着就安装起来。桌子容易,四条腿拧上就可以,书架我们把几层搁板都用螺丝拧好之后,最后要将背后薄薄一层挡板用小钉子钉上。刚钉了没几下,就听见横穿屋子的暖气管“当——”一声巨响,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四处张望了一下,接着钉起来。然而紧接着铁门外就传来“哐哐”的踹门声,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的秽骂。我看了一眼手机,21:00。于是火气一下子蹿上来,有话不能好好说吗?跑过去打开里面的木门,隔着外面上半截镂空的防盗门一看(并不敢打开防盗门,害怕被打),果然是隔壁住家的男人,这时候他仍然在骂,威胁着说要马上打110。我于是不甘示弱地回骂了一句,狠狠把门摔上了。
虽然显得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实际上只是一种虚弱的色厉内荏罢了。关上门回来,七颗小钉已经只剩下最后一颗,我们还是停了下来,不敢再钉了。只是心里堵得闷闷的,搬家后的第一天晚上,就在这样雾躁的情绪中度过了。已经成形的书架大剌剌躺在房间地上,我们走过来走过去,都要小心地不踩到它。第二天起来,把最后一颗钉子钉上,两人合力把六层的书架竖起来,这才发现严格照着画得不够准确的说明书安装的我们,第二步就把一块板装反了,导致书架无法平放。除此之外,有两块搁板的里外也装反了。要完全拆下来重装吗?不知道宜家的家具有没有这种质量。犹豫了一会,我们遂把这个装反的书架头脚颠倒,头朝下放住了。一直到我们离开那儿,这个书架都一直这样立着。
接下来几天,我把麦子所有的书箱拆开,在里面挑出一部分自己喜欢的书,放到这只书架上。之前吃饭的折叠桌,就放在书架前面,铺上桌布,配上椅子,成为后来三年里我拍照和写东西的地方。白色的宜家桌子作为吃饭的桌子,也和书架、折叠桌放在一起,靠在沙发旁。麦子又在网上买了一只稍小的铁书架,我们把它放在客厅笨重的梳妆台旁,又挑了一部分喜欢的书放上去。梳妆台则成为我们放买回来的菜的地方,买了烤箱之后,我做蛋糕也是在那个小小的台面上。
剩下几十箱书,重又封好箱,客厅沿墙和阳台上各堆一堆,这小小的屋子也就没再剩下多少空间了。不久后我们去参加“自然笔记”小组的年终聚会,在那里吃到了朋友自制的轻乳酪蛋糕。因为到得有点晚,只剩下特意留给我的一小块,我一面听他们讲ppt(幻灯片),一面小心把眼前最后一点蛋糕渣舔掉,心里觉得太好吃了,想自己也会做,等想吃的时候都能吃到。就这样,在朋友的怂恿下,当天我们就在网上买了一只两百多块钱的便宜烤箱,放在又一次去宜家买回的三十三块钱的四方蓝色小桌上,填上了客厅最后一块空出的地方。
这里楼梯口前的空地上,有一棵大山桃树。才搬来时是冬天,我没有在意,等到二月下旬,紫红树枝上淡粉花苞鼓饱出来,才感到出乎意料的欢喜。三月山桃盛开,人从楼梯上下来,于昏暗中跨出去,眼前总为这一树繁花一明。花下不知谁家丢弃的旧沙发,整个漫长的冬日被人用一大片塑料薄膜遮着,到这时塑料膜掀走,无事可做的老人聚坐在上面,晒太阳,间或说一点话。偶尔人多起来,沙发不够坐,也有人搬了小马扎在一边坐下来。也有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被人推来坐在一边。每年山桃花开时,树下就会出现这样的景象,从楼梯窗户望下去,粉白的花下映着白头的人,在人心上击出微微的震颤。很快山桃即落,轻薄的花瓣树下积满一层。春天的和风吹过,等到满树绿叶成荫,带着茸茸白毛的青绿小桃结出来,就是夏天的空气了。树下晒太阳的老人不再见到,只在午后或黄昏,才偶尔有一个两个出现,沉默地坐在那里,和周围寂静的空气融为一体。
山桃与老人
除山桃外,这一块空地其余地方都被对面一楼的住户用竹篱笆围起,里面种满北方常见的植物。那个春天我收到一只盼望已久的单反相机做生日礼物,兴冲冲拿着到处拍花,很快就随着季节的过去熟悉了这小花园里每一样植物。首先是几棵香椿树头上紫红的嫩芽,而后是一株细小的杏花、一株轻白的李花和一棵紫色的玉兰,晚春时两棵泡桐顶出满头乌紫沉沉的大花。一块空地上种着小片芍药,有一天黄昏时快要落雨,我走进去看看花开了没有,忽然听见后面一个声音说:“才开了一朵。等那个开了才好看呢!”我转过身,才发现原来身后一个老太太坐在椅子上,正指着不远处一片玉簪给我看。我赶紧笑着点点头:“是的,玉簪夏天晚上开花很香!”
芍药和蔷薇盛开时,天上落雨,花瓣层层蓄满雨水,重重向下沉坠。初夏是金银花、月季,盛夏是玉簪、牵牛,秋天一棵小山楂树的果子变红,冬天一切凋零枯萎。在这小园之外,小区里也有不少其他植物,连翘、海棠、丁香、晚樱、鸢尾、黄刺玫、木槿、紫薇,每种数量虽少,也算是具体而微。北京的春天去如飞云,上班的人没有时间,惦记着公园里恐怕什么花又已经开过了,上班之前或下班之后,经过了小区里的这几棵,也便算看过了一春。
阳台那一面楼下,隔着一条小路,是一所中学的操场。操场边缘种满国槐与悬铃木,春日大风的日子,树叶涌动,国槐背面淡白的绿色翻滚,播来细碎的涛声。这学校上课铃声是一段音乐,我换了工作后,上班路上要五十分钟,每每在床上听到音乐,就知道要赶紧起来,否则就要迟到了。有时走得晚,学生已出来早操,穿着红白相间的校服,在五叶地锦爬满的铁栅栏后,三三两两聚集着,像夏日午后洗干净贴了卫生纸晒在阳台上的白球鞋,给人以旧日青春的怅惘。黄昏回来,走到红砖楼下,天气很多时候不好,灰扑扑的空气里,一楼人家养的鸽子在窗外搭出的鸽笼里吞声咕咕。对面四楼也有一户人家养了许多鸽子,黄昏时常能听见一遍一遍哨子的声音,催促鸽子回笼。空气洁净的日子,鸽子一遍遍在深蓝天空下盘旋,夕光照在翻飞的白色鸽腹上,给之涂上金黄,是难得的美好时光。
就这样一日日熟悉起来,探明了周遭的公交、超市、菜摊、烘焙用品店……厨房的煤气灶和抽油烟机,我先是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来清理煤气灶下经年落进去的菜丝和各处的油垢,抽油烟机的钢丝口上结满油,钢丝球上滴洗洁精也擦不动,最后是用美工刀一丝一丝刮下来,刮不掉的又用手指甲一根一根抠了一遍,才勉强干净。隔了几个月,又在app(应用程序)上叫了一个清洗油烟机的服务,才算彻底清好。虽然这清理过的油烟机炒菜时仍然要用纸巾擦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往下滴的油,但好歹能看出不锈钢的颜色,也是一项很大的进步。
住在原先的地方时,我们也自己做饭,但一来地方拥挤,二来没有相机,因此很少拍照。如今,出于一种虚荣心的驱使和偶尔对某些食物的想念,我做饭的热情遂大大增长起来。我们轮流做饭,路上经过的菜摊没有肉卖,平常下班炒两个素菜,有时搭一点外面买回的卤好的荤菜,吃饭时总也已七点半八点钟。想做费时间一点的菜,就只有等待周末,走二三十分钟到菜场采买。也无非是玉米炖排骨或卤猪蹄一类的,很简单地加些调料,电压力锅里焖一焖,就很满足了。
不久后客厅里冰箱坏掉,里面结冰,新鲜菜蔬放进去,过一夜就冻成烂绿,大概也已用了很多年,不堪重负了。拖了一阵子后,麦子上网买了一个简易温控器自己装上,就这样勉强接着用了起来。仿佛是和冰箱约好,紧接着洗衣机也坏了,打电话给房东,这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孩子说她两年后要移民美国,所以不给买新的。“你们把旧的扔了,自己买个新的吧!”我们想想洗衣机不贵,不愿多说,上网挑了一个几百块的回来。至于原先那个,麦子不愿找人上门来收,一定要将它搬到阳台上去,这样,原本已经很拥挤的阳台上,剩下的空间就又少了一点。
到了夏天,顶层楼房的燥热很快显露出来,每天晚上回来爬楼梯,在一、二楼尚觉得阴凉,三、四楼也还正常,等上了六楼,温度陡然就高了几度。还是六月,小风扇已早早拿出,彻夜吹着,很快也觉得炎热,不能再像从前住一楼时那样,整个夏天都不用换竹簟了。有一天黄昏我实在热,走去菜场边小商品市场胡乱买回一床竹簟,开水烫洗过后草草晾干,铺到床上,扑倒上去,顿觉一阵清凉。睡竹簟总让我想起小时候,盛夏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妈妈都要端一盆滚烫的热水,用手巾把子把簟子擦一遍。这样睡觉时,皮肉贴着竹簟才不会觉得黏糊糊的。那时候我们不懂,只是嫌妈妈麻烦,她来擦竹簟时,我们站在蚊帐里,左抬右抬地把脚抬起来,缩到角落里给她让位子。想到如今我在离她这么远的地方,做起从前看她做过的事,心里有淡淡的无以名状的温柔。这样的事情,妈妈恐怕不会知道吧。
大雨前的黄昏,鸽群尚未回笼
等天再热一点,小风扇已全不管用,有一天我们终于打算开空调(并不是不舍得开,只是出于一种乡下人的习性,觉得只有顶热的时候才需要开空调罢了),才发现房间里挂的那台老得连颜色都变作牙黄的空调,前任租户留下的万能遥控器是坏的。过了几天,麦子买回一只新的万能遥控器,试了半天,这一回终于把空调打开,但无论我们怎么调,空调温度都不变,始终停留在某个夏天有人设置的很低的数值上,人只消在里面待一会,就冻得受不了。最后我们只好放弃吹空调的打算,买回一只大的蓝色落地风扇,放在床尾与衣柜之间。盛夏午后,风扇蓝色的光影转动,搅起温热的风。窗外蝉叫起来又歇下去,鸟声细碎,楼下锻炼的老人,一遍一遍执着不倦地拉着运动器械,发出敲锹头一般“哐哐”的声音。只有在最热的几天,我们才把空调开一会儿,它不停发出“噶哒噶哒”的响声。我们吹一会,觉得冷了,就赶紧把它关掉,把风扇打开,可以维持一小时的凉意。等到觉得热了,就再开一会,就这样度过了在那里的三个夏天。
我们搬进去不久后,便发现床垫靠里的一边瓤了下去。起初没太在意,以为只是像从前的出租房一样,是床垫用得太久、太老了才这样。房东们总是这样,无论睡了多少年怎样烂的一张床垫,只要丢在那里有个交代就行了,至于租房的人睡在上面如何不好,就是他们绝对不会考虑的事了。有一天我们把床垫拖下来,想着翻一面也许会好一点,才发现原来是下面一块占四分之一的床板已经变形,跷了起来,没法搭住床架,掉进下面的储物空间里去了。
我对这坏掉的床板没有办法,又觉得每天睡在那样烂的床垫上背实在太痛,想买一只硬一点的棕垫回来。这个主意,其实在之前的出租房里就已经有了,然而始终得不到支持,说来也并没有对错,只是各自生活的观念不同罢了。麦子认为出租房不算长久的住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搬家,因此一切总以应付为要诀,哪怕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但凡开支较大,也觉得是不必要的浪费。而我觉得当下生活更为重要,为什么过得这么痛苦,却总是要一再凑合,只为了省那一点钱呢?如今我铁了心要换床垫,麦子拗不住我,只好陪我去旁边的家居店看看。正好遇上打折,于是当天就订了一床薄薄的棕垫回来。新棕垫就直接架在旧床垫上,这样就不那么容易塌下去,好在棕垫并不厚,睡在两张床垫上也就不觉得太高了。
睡上新床垫之后,我很高兴了一阵,自从离开学校的板床后,我就很久没有睡过这么硬的床了,果然背很舒服!然而不久之后,坏掉的那一块床板上方的床垫又还是开始往下塌,我忧心忡忡,拖了很久,有一天下班回来,正好在楼下看见别人扔掉的一块方木板,夹在一堆板材垃圾里,于是偷偷摸摸搬了上来,想着也许能替换。以为肯定有点小的,塌的那边又一直是麦子睡着,因此又拖了很久,一直放在门背后。有一天我简直打算把它扔了,扔之前终于鼓足勇气和麦子一起把两层床垫拖开,我蹦上去把木板放上去一看,正正好搭住床框。完美!我们喜笑颜开,终于有一张好好的床了,怎么没有早点把它放上去试一试呢?!
要到这时候,基本上这屋子里再坏掉什么,才能够不大再难倒我们,虽然也总免不了拖延。卫生间的花洒坏了,就自己买一个新的换上;洗脸池前的镜子掉了下来,就重新买一面全身镜,贴到客厅墙上。客厅的吸顶灯坏了,这一回麦子拖了太久,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晚上经过客厅,都靠放在那里的一盏台灯照明。直到有一天大姐夫带着女儿从南京来玩,帮我们把灯修好了。这里的旧热水器在我们搬进来的第二年也坏掉了,洗澡时常常自动熄火,或是打不出水,这一次房东终于肯管,让我们直接买一个新的,于是我们买了一个有显示屏、可以直接按按钮调节温度的新热水器。厂家来帮我们安装的师傅很好,连同厨房里从房子开始出租时就坏掉的热水龙头,也费了很大力气用扳手卸下来,换上让麦子买回的新水龙头。至此,我们洗菜洗碗的时候,也终于有热水可用了。
回顾在那里的租房生活,我要深深感谢那几年电商的飞速发展,极大地便利了因为胆小和懒惰而惯于裹足不前的我们的生活,使我们在灰暗的日常里,也能有感受到幸福的时候。我买了一些新的桌布,轮番用在书架前的小桌子上,有时做了喜欢的吃的,或是烤得满意的蛋糕,必要拿到这小桌子上,拍几张照片,然后才吃。偶尔买了喜欢的花,回来插在屋子里唯一一只亚克力花瓶里,也放在这小桌上。屋子里唯有这一小块地方入得镜头,因为正对着书架,背景可以不过分杂乱,照片因此也总是相似,不同的只是花和食物罢了。然而即便如此,每次也还是都很高兴地做着这些事情,灵魂在遇到好花或好吃的时倏尔一现,灰暗的心灵也为之短暂振奋清明。试图捉摸的,是一种类似于生活的仪式的东西,一点自己也曾努力过的清浅痕迹。虽然实际上,在看似整洁的照片边缘,混乱的生活几乎就要潽溢而入。许多的时间在蹉跎中度过了,只有在愧疚心的驱使下,才能于深夜里写一点东西,偶尔反躬自省,得到的都是失眠。然而,当某个周末,终于挣扎着将凌乱的房间打扫干净,看到拖得光洁的地砖、收拾整齐的桌子和新换干净的床铺,心里也会涌上难得的勇气与精神,觉得自己可以做一些事情,应当做一些事情。直到鲜花凋零,房间凌乱,下一次的无法忍受又如期来临。生活是一次又一次秩序的崩塌与重建,我沉浮于中,如一条溯游的鱼。
牡丹在夜里使人感觉安慰
三
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八年,我几乎从未离开过南方,也即广义上的“江南”区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到北京来,是本科毕业后在南京工作了一段时间,辞职考研,却又没有考上,找不到工作,走投无路时,曾想到北京试试。搜遍招聘网站上合适的职位,投了十几份简历,得到两个面试机会,遂鼓起勇气决定去一趟。那是二○○八年,奥运会尚未开始的初夏,我身上几乎没有什么余钱了,大姐听说我要去认真找工作,特意带我去商场买了一套衣服,又给我五百块钱,让我带着。面试那几天,我借住在当时网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子的出租房里,到的第二天她正好搬家,从城区一间和房东阿姨同住的小房子搬到遥远的天通苑。天下小雨,我撑着伞,在搬家师傅的小面包车旁看着东西,等她和朋友把所有行李都搬下来。东西出奇地多,有十几个大编织袋,把一车都塞得满满的。等终于把所有袋子都搬进天通苑的房间里,我们都已经没有力气,她把袋子一股脑全部扔在房间尽头被一道铁栅栏隔住了的窗台上,说:“先就扔这儿吧!”那是那个(实际上是半个)房间里唯一的光线来源,袋子堆在那里,房间忽然就暗了一些。
那时候我全不知道天通苑的盛名,不知道它号称为“亚洲最大的社区”,是无数来北京打拼的年轻人便宜的睡城,也不知道它充斥于里的黑中介与二房东,连同附近的地铁站都以拥挤闻名。女孩子住的这里,房东把已经看不出原先是几室一厅的房子分成许多隔断,租给不同的人,只剩下一条黑漆漆拐弯抹角的过道,带着长久不通风的潮浊气味。过道两边门口,踢踢踏踏脱满了租客的男鞋女鞋,路由器扯出的网线在地面混乱延伸着,连接到各个房间。等草草把床铺起来,我们就倒在被子上休息,因为是和隔壁那间用一面板墙隔成的一间大房间的两半,房间显得十分狭长,我们躺在床上,就显得占满了整个房间的宽。
黄昏之后,人声逐渐嘈杂,夜里我们被隔壁男人巨大的打呼声吵得无法入睡,我默默躺着,心中怀满忧虑,想着她怎么会搬来这样的地方,以后要怎么住下去?我要是来北京工作的话,也只能在这样的地方住着吗?看起来也的确只有这样的地方,我才能付得起房租——毕竟在南京时,我是住姐姐家的。
白天她去上班,我就出去面试。她把公交卡借给我,让我去用。第一次坐北京的公交车,我震惊于车票居然只要四毛钱,要知道那时候南京的公交已经是空调车刷卡也要一块六毛钱了。以及车上虽然设了自动刷卡机和投币箱,却还是有穿蓝色制服的售票员,多数胖大,坐在靠窗一角的售票员专座上,逢到有人买票,就用圆珠笔在一摞薄狭的车票上飞快地划一下,然后把那张撕下来递给他。有人不要,就立刻将票撕碎,扔进脚下垃圾桶,一面大喊:“撕了啊!”大约是知会司机知道,以免吞钱的嫌疑。这样的售票员,在当时的南京也几乎已经绝迹,我因此很觉惊奇,仿佛时光停滞在十多年前。
两家面试完毕,都愿意我来上班,工资且比我在南京时高出一千块。我犹豫不决,只好推说要回去收拾行李,请稍缓几天。临走前一天下午,曾和我在南京同一家皮包公司短暂地做过前同事、那时早已来北京追求远大前程的朋友,说要带我去天安门看看。“到北京来怎么能不看看天安门呢?”他说。进故宫要买门票,我们舍不得花钱,就在天安门前宽阔的广场上走一会。天安门比我想象中要矮,朋友说:“可能是广场太宽了吧。”我们走了一会就准备回去,快到公交站时,我一边说话,一边四处张望,忽然看见公交站台边蜿蜒着长得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夕阳把一切照得黄乎乎的,戴红袖章的中年交管女性在站台边挥舞着三角小红旗,另手举一只小喇叭,不停地喊:“往后走!往后走!排队排队!”我吓了一跳,问朋友:“这些都是要坐一班公交车回去的人吗?”朋友说:“是啊。”我不敢相信,又问:“北京下班的公交都是这么挤的吗?”他笑着看看我,笃定地点点头,说:“是啊!”
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失去了最后一点试着在北京工作的勇气,决定仍是回南京。这城市太大、太陌生了,胆小如鼠的我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如何能独自在这里生活下去。回到女孩子的出租房,她兴致勃勃地劝我到北京来的话可以和她合租,这样一时就不用担心租房问题。我只是犹疑,说要再想想。忘记了是那几天里的哪一天,有一回我们坐在床上聊起梦想,那时我的梦想是考上研,以后接着读博,然后做学术,而她说:“我想要出名。真的,靠自己写的东西,出名。我要做一个有名的记者,能像某某某那样出入于有名的人当中。”我心里微微一惊,又喜欢于她的坦然和野心。我何尝不在某些时候决绝不愿退后呢?只是她和朋友都对在这座城市追求未来更加充满无所畏惧的勇气和信心,这座城市也在混乱中接纳了他们,在予以艰难的同时,也给了他们追求更好生活的可能。
第二天早上她照例上班,走前把钥匙留给我。我的火车在下午,上午便胡乱把房间收拾了,中午一个人转到楼下,看见一个卖麻辣烫的摊子,于是坐下来点了一份。第一次吃北方的麻辣烫,我才知道原来是干捞出来蘸麻酱吃,不同于南方的泡在涮麻辣烫的汤水里。麻酱很香,吃完数竹签算钱,一串五毛。仰头,一只白色塑料袋在大风纯蓝的天空中飞来飞去。北方的天太蓝了,我在南方时,没有见过蓝得这样深的天。回来在天桥上意外看到卖栀子花的人,于是我买了一把回来,在房间里找到一个喝空的玻璃饮料瓶,把它插上。而后便背起包,锁上门,把钥匙藏到门口的鞋子里面,告别了那个小房间,心里以为自己应该再也不会到北方来了。那时候我哪里想到,几年之后,我就会因为有了一个在北京工作的男友,而又重新来到这里呢。
回去之后,又过了一年,我终于考上了研究生,回到学校继续读书。毕业后来北京的过程也充满仓促与突然。因为一贯的懒惰与拖延,我的考博几乎是毫无悬念的失败,却又拖着不愿去找工作,每天只在“再考一年”和“先去工作”的想法之间拉扯作战。临近毕业,周围同学的出路纷纷确定,读博的读博,拿offer的拿offer,只有我到了将毕业前半个月,还连简历都未投出去一份。那时我偶尔给文学杂志写写稿子,一天在北京工作的相熟编辑问我工作确定了没,她认识一家出版公司的文学总监,倘我愿意来北京工作,可以代为投递简历。我大喜过望,赶紧把简历发送给她,第二天文学总监便给我打电话,嘱我来面试。一个星期过后,在拿到毕业证的第二天,我便离开了南京,成为班上第一个离校的人,开始了在北京的工作生涯。
一开始,我总还想着过一两年就回南方,等考上博就回去念书,不要在这城市长住。渐渐也明白这念头的不可恃,上班占据了生活的大部分精力,我的懒散又一以贯之,并未能在剩余的时间里努力用功,专业上的知识越发生疏,考上的希望可以说是渺茫。或者即使考上了,我这样不能用尽全力的人,日后恐怕也很难有什么真正的成绩。另一方面,则是到北京的第二年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关于未来的理想不觉间发生了变化,我想在写作的道路上继续下去,想看看自己能写得怎么样。因此,等到这一年的博士研究生开始报考,我便连报名都放弃了。
虽是如此,也还是免不了挣扎,日常和麦子聊天的一个内容,就是幻想“哪天回南方吧”。我在学校读书时,曾问他以后是否可以来南方工作,那时他的回答是“要是能在南方找到好的工作也可以啊”,等我也到北京工作后,就变成了:“回南方能找到比现在更好的工作吗?”想到几年前找工作在心上留下的灰暗的影子,知道文化类的工作机会北京的确要多得多,我也只能缄口不言。我只是因此常常想念南方,想念南方的雨水、植被与吃食。
来北京的头几年,我始终无法适应这里干燥的气候,从前讨厌的炎夏渐渐成为最喜欢的季节,因为是北京一年中难得的雨季,大雨止后,空气中明明的湿气,有如南方的气息。也无法忍受它漫长贫乏的冬日,从十一月开始,木叶渐渐脱尽,直到来年三月中旬,严寒中的城市除了松柏,几乎见不到一丝绿色。雾霾隔不了几天就将城市席卷一遍,几乎每个冬天,我都会因为呼吸道感染而发烧,而后引发鼻炎。接下来整个冬天,鼻子都无法通气,只能用嘴巴呼吸。喉咙肿痛不堪,夜里无法入睡,只有一次一次起来喝水。有时我也发了气,摔东摔西跟麦子说:“我以后一定要回南方!谁要在这鬼地方待下去!”他只是不作声。逼得急了,就说:“那难道以后小孩的北京户口不要了吗!”这户口是他上一份收入微薄的工作附赠的补偿。那时候北京户口尚不像几年后那样难得,后来他因故离职时,还因为工作未满五年而交了一部分违约金。我说:“不要就不要!我不明白北京户口有什么好的!”这是我的真心实意,然而也知道吵不出结果,最后还是只有沉默。一直到天气真正暖和起来,这病才会像它来时一样,忽然消失了。
一年中几个时节,是我尤其想念南方的时候。春天是整个的三月四月,夏天是枇杷黄熟,栀子的白花开在雨水中。秋天是桂花的香气益远,冬天是蜡梅和梅花相继盛开。我因此常去看南方的朋友们四季所拍的照片,靠它们所引起的一种广泛的乡愁,获得些许支撑与纾解。也试着过一点“南方”的生活,好在网购的发达使它们的实现变得相对容易。我曾在春天买过成包的雷笋,放在厨房窗外,慢慢做几顿油焖笋来吃,也曾在阴历三月三买了新鲜的艾蒿,学着自己烫熟捣烂揉粉做青团。在离开南方以后,记忆中的南方才格外活跃起来,我因之写了许多关于南方的回忆。第一本书出版后那年冬天,一家电台邀我去做节目,结束时主播忽然放起达达乐队的《南方》。“我住在北方/难得这些天许多雨水/夜晚听见窗外的雨声/让我想起了南方/想起从前待在南方/许多那里的气息/许多那里的颜色/不知觉心已经轻轻飞起”,只是应景的选歌吧,我的眼泪却止不住溢出来,只有不好意思地一再对她表示感谢。人不到长久地离开自己所惯熟的环境,简直意识不到从前的生活是如何浃髓沦肌地影响到自己的。
第二年夏天时乐天从杭州到北京来,带给我一大束鸭跖草。一时没有大盆可种,怕它死掉,我便胡乱先把它种在买东西剩下的一只大泡沫箱里。一旦迫切的生死问题解决,人也就松懈下来,渐渐懒却了要赶紧给它换盆的心。我们把它放在厨房窗外狭小的窗框上(这扇窗只能打开一半,另一半玻璃上割了个洞,热水器的排气管从这里通出去),好让它承接到未经阻隔的雨露、阳光与空气。那一年夏天下了很多雨水,雨后泡沫箱里盛了大半箱水,鸭跖草浸在其中,我站在窗户里面抱歉地看着它们,但它们也长得很好,渐渐每天开出几朵蝴蝶般的蓝色小花。窗框所在,是楼房狭窄的天井,做饭时候在厨房站着,可以清晰地听见隔壁厨房的人声,菜剁在菜板上的铎铎声,菜下油锅时“嗞啦”的一声,伴随着突然爆发的香气。他们爱做鸡蛋,常能听见筷子搅打鸡蛋的声音。那个曾和我们吵架的男人声音也在里面,虽然偶尔在楼梯上碰见这家贵邻时,我们彼此都不说话,我却并不反感天井那边传来的声音,相反,因为是极其普通的日常,而感到一种由衷的愉悦与亲切。
漫长的冬天,国子监的雪
鸭跖草每天清晨开出蓝花
也就在这个夏天,一天周末,我们从外面回来,经过楼下中学操场外,麦子一面走一面看手机,忽然激动地说:“靠,发财了!我买房摇号摇中了!”我茫然,一霎时以为他是中了彩票,理智却又告诉我不是,不禁有些失落,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之前申请的北京市自住房,价格比普通的房子便宜一点,是政府的工程,在北京交满五年社保、名下没房的人可以报名参加摇号,摇中了才有购房资格。他本来以为自己摇不上,没想到竟然摇上了,刚刚在网上查到结果。我说:“那是说我们马上就要买房了吗?”他说:“是,还要再审核一次材料,不过应该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房子要等交了钱才会建,地已经划好了,两年后交房。”
我又问他房子便宜点是多少钱一平方米,他说,两万二。
“那我们是要马上借钱了吗?”
“是的,啊,我们要到哪里去借钱啊!”
关于买房这件事,之前我也曾到朋友在房山的新房里去做过客,心里未尝不起过羡叹,想着要是自己也能在这里买一套房就好了。然而因为贫穷,知道两人仅有的那一点存款远远不够,也因为一旦在北京买房,就意味着真正在这里定居,不愿意这样的决定从我的口里说出来,就从来没有提过。如今机会忽然降临到头上,人被推着往前走,事情以未曾想象过的速度迅速发展了起来。接下来没几天,麦子提交了审核的材料,带回一份未来小区的户型手册,以备选房。有了相对准确的资料,我们仔细计算了应付的首付和两人加起来的存款:工作两年,工资加上平时写稿的一点稿费、版税,我存了十万块;麦子工作五年,存款加上公积金里的钱,有将近三十万,加起来离最低的首付还差四十几万。都是农村出身,家里是不可能有什么余钱了,所缺的钱,只有想办法去向朋友们借。我们零星跟几个朋友说了摇号摇中的消息,尚未开始借钱。有一天,我忽然接到朋友意达的电话:
“书枝,听说你们自住房摇号摇中了是吗?马上要买房了吗?”
“是的,麦子摇到了!”
“那你们首付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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