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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的生灵(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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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望村子,右手边白屋即是

林家村的竹林

路边的香菜花与茼蒿花

蓬蘽

走到大门口,和妹妹两人并排站着,在这里合了影。也是第一次在这牌楼前合影吧,我们毕业的时候,这个校门似乎还没有建起来。这一回仔细看,发现这“峨岭乡新义小学”几个字,似乎就是从前小学的校长王老师所写的。如今连我们这个乡其实也不存在,早在好些年前,就并到隔壁的三里乡,统称为三里镇了。从校门前坡子下到下面的大路,临走时回头看,黄昏光线温柔,照在校园中香樟树及屋后竹林上,竟有一种不切实际的生机与蓊郁。

刚下到大路上,竟然看到从前的数学老师兼副校长,带着一条几个月的小土狗,正要回到学校去。我们惊讶地喊:“付老师!”打过招呼,付老师有点为难地说:“就认得人,想不起来你们名字了。”我们说:“石延平、石延安。”又随口说了几句现在在哪里,他的女儿也在上海上班,诸如此类的话,然后便有点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我记得二年级的儿童节和五年级的毕业班会时他给我们拍的照片,是儿时珍贵的记忆,然而这些他也不会知道。于是蹲下来和小狗打一会招呼。小土狗圆墩墩,肥腿肥脚可爱至极,第一次见我们,十分想亲近,然而又有点怕的样子,身体侧着,几乎要贴到地了,一面靠近来蹭我们,一面做出随时可以逃去的神情。我们把手里蓬蘽丢一颗给它吃,它吃了,再给第二颗,却就不吃了。老师很快和我们告别,消失在坡上竹林里,小狗却还舍不得走,围在我们身边打滚。害怕它走丢,我们说:“小狗,回去吧!”林子里传来老师喊小狗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小狗才也跑上去,消失在竹林里。大路上太阳愈发金黄,路边葛藤遍地,新生的触手在空气中为阳光映照,发出毛茸茸的光。一开始进小学时掐下的一小束金樱子、络石和蕨叶的花束,很快金樱子的花瓣就落得只剩下最后一瓣。

那日黄昏从学校回来时,看见小孤山的路边有一大丛野蔷薇,开得很好。然而那时太阳已经收敛,照不到花上,因此第二天早上我们又一起去看那丛花。在村子口曾家的门前,看见常华子在洗他的车,他的小孩子被放在学步车里,正开心地在场基上滑来滑去。这个小孩子平常在乡下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逢年节时爸爸妈妈才回来,大概也是很寂寞的。如今村子上这样的小孩子其实也不多了,大多数的年轻人,如我的表弟,就是让阿姨和姨父到上海去给他们带孩子。“学步车好像对小孩子学走路并不好啊。”这样想着,然而也并不走进他家园墙里说一句话,这些年和从前村子里一起长大的小孩子,总已有了说不清的隔阂似的,不好意思开口了。

春草青青,一片荒芜

一、二年级教室旁有人斩菜

从前老师的办公室

校门

他家屋边的小池塘旁也长了一大丛蓬,也有野蔷薇,开红的白的花。折了一枝发枝的野竹笋,将竹叶芯抽去,折了野蔷薇的花插进去,给姐姐家的小孩子玩。从前我们常玩这游戏,仿佛竹子开了花似的。这一丛野蔷薇上却生了很多蚜虫,只好掐两朵插一下意思一下算了。白鹭鸟远远振翅过去,又在水田中落下,后来我在一块空水田里看见许多鸟的足迹,猜想那也是白鹭们所留下的了。大路两边长满野草,鼠曲草开着黄色米粒般的花,泽珍珠菜的花平常看起来平淡无奇,然而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白得近乎透明,仿佛玻璃般饱含着光的色彩。此外是阿拉伯婆婆纳、野老鹳草、附地菜、泥胡菜、黄鹌菜,还有说不上名字的雀麦一类的东西。三姐的小孩推着婴儿车——那本是好几年前二姐存在家里的,三姐早上推出来想给我用——因为记得这车是他妈妈推出来的,因此不许我碰,全程都在用心推着这辆空车,并把田边的野花逐一掐来,插进车后面的口袋中以作装饰,忙得头发被汗浸得湿漉漉的也毫不放弃。走至昨日那丛蔷薇而返。在蔷薇花旁,一棵苦楝树也开花了。

回去之后,一直到后来进厨房洗东西,才发现青嘉把早上掐的花束养在一个玻璃杯里,放在了水池边的灶台上。那时阳光照在花和玻璃杯上,实在有一种通透的美丽,使得那一天的厨房也变得有一点不一样了起来。妈妈也并不因为这是小孩子的玩意或把戏,就把那一束花丢掉或嫌挡事拿走,也是很珍贵的。

这一天可月从宣城来看我和妹妹,带来了今年第一个西瓜。我们很开心地立刻把它剖来分吃。水龙头的水流过西瓜,看起来是很夏天的场景了,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里有过这样的镜头,使人难忘。这一天的午饭我所记得的有辣椒炒臭干子和蒸酱豆子、蚕豆汤之类。辣椒炒臭干子是这几年我回乡最喜欢的菜之一,只是这次回去,往往大家在吃饭时我在喂小宝吃饭或给他做辅食,等到我终于去吃饭时,大家已经差不多吃完,只剩下爸爸还在很慢地喝酒,而辣椒炒臭干子,连着两次都毫无意外地被吃完了!头一天吃饭前我还偷偷用手捡了两根起来吃,这天没来得及偷吃,只拍了一张照,最后就一口没有吃到。

午饭时,燕子在堂屋里飞来飞去,爸爸说起今年燕子又飞回来的事。很小的时候,家里堂屋里就有一窝燕子,那时燕子来得准,乡下的人家也多,大门整天开着,燕子来做窝,觉得是喜兴的事,因此都是欢迎的。后来家里建了楼房,燕子仍然回来,接着筑了好几年。再后来爸爸也去城市打工,门关起来,燕子才不来了。有一两年,燕子把窝筑在楼上的屋檐下面。爸爸在南京时,有几年奶奶和堂弟住在我家,燕子也曾回堂屋做过窝,但是奶奶嫌它们脏,几次拿竹竿把窝捣掉,那以后很多年,就没有燕子再回过这个屋子了。

爸爸说平常他把大门关着,那天门没有关,中午回来看见两个燕子在堂屋里飞来飞去,拿扁担去撵,也撵不走,于是想,“那就给你们留下来吧”。想到小孩子们回来,有燕子看,也是很好的。于是燕子在堂屋墙壁上唯一一个依托之处,日光灯的灯管上筑了一个窝。这时候已经在窝里下蛋,开始孵小燕子了。这么多年,家里由土墙瓦屋换成水泥楼房,又重新粉刷过,不知道筑窝的燕子换了几遍,它们选择的地方竟然还是同一处(从前没有日光灯管,燕子的窝筑得稍微高一点,但也在这面墙的这一处),也使我感到惊奇。

我问爸爸为什么一开始要撵燕子,他说现在农村人家平常一概把门关着,嫌燕子在墙上屙屎脏,不给燕子进来,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听了心里很难过。可怜的燕子,在城市里自然是找不到可以筑巢的家了,在乡下也找不到的话,那就太悲惨了。真希望农村的人能像以前一样,欢迎燕子到自己家来筑窝啊。

又说起堂屋夏天没有电扇的事。从前吊在堂屋天花板正中的吊扇,前年粉刷的时候取了下来,后来就再也没装上去了,只预留了两截电线在那里。大家商量着要不要把吊扇重新装上去,还是就用落地扇算了。我说:“有一年夏天家里吊扇打死了一只燕子,爸爸你还记得吗?”

他大概是没有听到,没有回我。那一年家里只有爸爸、我和延安,吊扇开着,燕子飞回窝的时候大概是离吊扇太近,被风吸住了,最后被吊扇叶子打死了。我记得燕子红红的伤口,也记得那时候爸爸也很懊悔的。

掐回的野花

燕巢与燕子

我说:“就用落地扇吧!”

也没有人理我,不过好在后来大家都决定用落地扇算了,不要再麻烦装吊扇了。

过了一会,爸爸又说明天要把塘里的鸭子都杀了。

“为什么要把鸭子都杀了?”

“它们不在家里下蛋,都在塘里下蛋。那塘水那么深,我哪里捡得到!都杀了算了!”

“那就不要鸭蛋好了……”

更没有人理我了。

中午的菜里其实也有一只鸭子,是早上杀的——想起早上一起来就去散步的原因之一就是想躲避家里杀鸭子的场景。这些年大概我也有些奇怪了吧,回家后爸爸妈妈杀鸡杀鸭,我几乎总是一口不吃,妹妹也是如此。去年夏天回来,爸爸常常到田里笼了黄鳝,回来烧给我们吃,我也一口不吃。这次回来爸爸又在塘里钓到一只老鳖,我看它在盆里浮着,很想找个机会偷偷把它倒回塘里去,想想很大可能会被痛骂一顿,只好默默地有些痛苦地忍下去。爸爸又常常在塘里搞了黑鱼上来,养在大澡盆里等我们回去的时候杀来吃。有时候养得太久,鱼已经瘦了,极沉默地躺在盆中,长长的一条,我洗澡时经过,心里总是一惊。这样的黑鱼,自然也是一口都不能吃。说来我并不是素食主义者,鸭脖鸭翅都很喜欢吃的,只是因为这些东西是家里养的,捉住了待杀的样子在我面前被看到了,心里似乎就梗住了一块东西,怎么也不能吃下去。野生的东西又有另外一层忧虑,害怕被吃绝了。有时候我忍不住对爸爸说:“爸爸啊,以后不要捉黄鳝了,我又不吃。”或者是,“不要再捉老鳖了,我一口都不吃的。”但是他也听不见,毕竟家里还有其他人。乡下觉得一样东西吃绝了也没有什么。好在家里人多,烧鸡烧鸭我自始至终没有动过筷子,也不会被发现,最多是妈妈以为我又不喜欢吃罢了。

黄昏时妹妹说昨天在菜园对面看见二姑奶奶家门口种了一棵芍药,让我去拍,于是拿了相机一起出门。先经过玉香家门口,一棵月季开得正好,缀满大红色花,玉香的妈妈和继父正在门口场基上吃晚饭。我们打招呼说:“这么早就吃晚饭了?”走过去看一看他们吃的什么,再到爱红妈妈家门口,爱红的妈妈和继父也在门口场基上吃饭,我们也走过去看一看他们吃的什么。一只大一点的小狗和三只瘦小伶仃的花纹小猫在场基上跑来跑去。我们忍不住喊起来:“啊,小猫!”

妹妹在上海养了两只猫,看小猫这样小,问大猫去哪了。答说大猫送人了,送的时候不晓得它下了小猫。那小猫吃什么呢?过一会给它吃饭,它们哪吃东西,根本不吃!正说着,他们已吃过了饭,分别端了一盆和一小碟饭,给小狗和三只小猫吃。小猫们歪歪扭扭地走到盘子上去,细小的舌头伸出来,舔一点饭吃。我们从小的时候,乡下就是这样养猫的,也不足为奇。

然而妹妹说:“猫其实是肉食动物,它们不吃饭的——你家里有鱼汤吗?给它们拌一点也许会吃。”

主人说:“家里没得鱼。”

妹妹又说:“那你们其实也可以给它们吃猫粮,这些小猫太小了,恐怕很难活下来……”

主人这辈子大概没有听说过“猫粮”两个字,果然笑着说:“还给它费那些神!搞什么猫粮,能活下来就活,不能活下来就算了!”

妹妹说:“那我一会家去看看我家里还有没有小鱼,我爸爸今天抽塘,家里搞了些小鱼的。”一面小声对我说:“你不养猫不知道,这些小猫完全是因为饿才这么瘦的,已经快要饿死了。”

“也许会有一两只活下来吧,能吃饭的。不能吃饭或者抢不到饭吃的,或者就会饿死了吧。”

又站着看了一会小猫吃饭,便往二姑奶奶家门口去。到了她家场基上,一个年轻女人在那里往一个花盆里种什么东西。大概是二姑奶奶的儿媳,按辈分我应当称为表舅母的,但她既和我差不多年纪,此刻表舅舅又不在,我们便没有喊,只是笑着招呼说:“原来是在种绿萝啊。”

她也抬头笑了一下,说:“唵。”

像绿萝这样城市化的东西,乡下是很少见到的。我们这里的人种花,流行的是月季、菊花、栀子、桂花、端午槿一类的东西。再珍贵一点,就是芍药(并且相信它是牡丹)、大丽花(地方上称为“天麻”,相信它的根晒干了可以炖来吃)之类。二姑奶奶家门前,曾有村子上最繁茂的花池,里面种满月季、菊花、端午槿和其他草花。隔着一个小死水荡子,对面就是我们家菜园。那时候我常常在摘菜时候看着对面满园的花,心里十分羡慕,却不敢随便跨过菜园篱笆绕过去看,一是二姑奶奶家的狗实在太凶了,二是怕她以为我是要偷花,虽然有时候逢到他们不在家,我的确是很想过去偷一朵花的。我去她家因此只是在妈妈每年夏天做甜酒的时候,嘱咐我去二姑奶奶家拿两个酒曲。二姑奶奶年年做得酒曲,并不拿去卖,只是自己家用,妈妈觉得她的酒曲好,因此做甜酒的时候总是让我去拿。我到了她家,说:“二姑奶奶,我妈妈做甜酒,喊我到你这拿两个酒曲。”她也不多说什么,转身进屋子里,打开抽屉,在已经用了很久的旧塑料袋里掏出两颗圆圆如汤果子般的干燥灰白的酒曲给我。她的屋后种有一大丛观音珠子(薏苡),收得很多种子,积攒下来串了一张观音珠子的门帘。夏天时穿过这个门帘,滴呖有声,仿佛电视里的一帘幽梦,也使我很羡慕。有一年夏天,我在菜园里玩,看见她在对面拔草,于是过去看。她拔一种开白色花结墨黑色种子的草,我问:“二姑奶奶你做什么呢?”她讲:“我拔草做酒曲。”很奇怪地,就那样记住了那种草的样子。很多年以后,我终于知道它的名字是鳢肠。想,原来乡下做酒曲是要加鳢肠的草汁的啊。

二姑奶奶家门前的月季

而现在二姑奶奶已经在两年前去世了。有时候我回家,在后门口遇见背着手走过的二姑爹爹,也已经老了很多,仿佛变成了一个很陌生的其他人了。

此刻站在这里偷眼看着,门前花池里的花已完全没有了,花池也已经消失,连同花池边的一小块菜地。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的大头蒿子和其他杂草,杂草中间,有谁锄出了一小块地,在那里种了一棵朱顶红,这时正开了两朵朱红的花。一小丛芍药靠在水泥砖做成的园墙旁边,紫红的花将谢。我草草拍了两张照片,就准备回去。就在这时,忽然看见园墙另一边还有一棵很大的月季,应该是二姑奶奶还在世时种下的,此时正开着花,深红的花带着丝绒光泽,夕光下十分美丽。等回到家后,过了一会,妹妹忽然和我说:“刚我送了点小鱼过去,还好小猫们都吃了,也不知道它们能不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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