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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男孩邪邪的善举”(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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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有条狗——”他随随便便地说道,“也有癫痫。时不时地就会像爆竹一样炸开。”镖手靠在床沿上,朝我眨了眨眼睛,然后给自己点了根烟。他知道蕾切尔讨厌自己在她身边抽烟,可这会儿她只是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这书就是坨狗屎。”他一边用手指摩挲着封面上蕾切尔的咬痕,一边带点郑重地说道,“你要照顾好你姐姐,纳撒尼尔。我以后会教你该怎么做的。”

这可真是太让人吃惊了,皮姆利科镖手居然也有展现出另一面的时候。那天晚上他表现得那么善良,而蛾子的派对依然在楼下进行着。

在那时候,人们对癫痫的影响还有着更多的恐惧,还认为频繁发作会伤害人的记忆力。蕾切尔在图书馆读了相关资料后跟我提起过这些有限的见识。我想,我们总是选择最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的生活,对我来说那就是一个遥远的村庄,一个用围墙围起来的花园。但蕾切尔把这些顾虑都给抛到了一边。“生活就是‘schwer’(困厄)。”她会这样对我说,一边用手指做出表示引号的动作。

一个经常跟镖手一起外出的女人开始会溜达到我家来了,要么陪着他来,要么是在约定好的时间来跟他碰头。她第一次来的时候,镖手到得太晚,没能赶上跟我们介绍她是谁。姐姐和我当时刚从学校回到家,因为他不在,只好跟她作了自我介绍。这意味着我们把她给看了个够。我们讲话都很当心,没有跟她提镖手之前带到这里来过的几个女人,这让我们回答她关于镖手的提问时显得很傻,就好像我们不仅记不太清楚他平时的交往,甚至连他平时做些什么、也许会去的地方都不记得了。我们知道,他心里有什么,喜欢自己向对方坦白。

不过,奥利弗·劳伦斯,也就是那个姑娘,还是让我们感到有点意外。镖手是个对于女人应该在世界上扮演何种角色抱有挺强偏见的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选择约会对象时似乎有一种自杀式的倾向,那就是,他总喜欢挑选性格极其独立的女人。交往不久,他就会对她们加以考验,那就是带她们去诸如怀特查普尔或温布利大球场这样人多、声音嘈杂的地方去看体育赛事。那种地方说不了悄悄话。这种带有三重功能的考验在镖手看来能给她们带来足够刺激。再说,也没有什么别的公共场所能让镖手有兴趣前往了。他一辈子都没进过戏院。一想到要去看别人以假当真,或是在舞台上说出事先写好的对白,他就觉得这事儿很不靠谱。他是一个游走在法律边缘的人,所以他需要听到耳朵里的东西让他觉得可靠才行。只有电影对他有点吸引力,不知什么原因他相信电影里演出来的东西还是有点真实性的。不过能把他给迷住的女人似乎一点都不是那种谦卑恭顺的,或是三言两语就能糊弄住,会开开心心照着他画下的道道来行事的无知少女。之前有一个是画壁画的,另外一个,在奥利弗·劳伦斯跟他分手以后找的,是个言辞咄咄逼人的俄国女人。

奥利弗·劳伦斯,就是第一次下午独自来到我们家,害得我们三个只能自我介绍的那个,是个地理学家和人种学家。据她告诉我们,她经常在赫布里底群岛 [18] 记录风海流,其他时候则在远东独自一人旅行。这些职业妇女的身上都存在着某种东西,这种东西表明,在她们和镖手的关系中不是镖手选择了她们,而是她们选择了镖手。就仿佛是奥利弗·劳伦斯这个研究遥远文化的专家突然偶遇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让她想起了一个几乎已经灭绝了的中世纪族群,一个对于在过去几百年中引入世上的主要礼仪一无所知的人。她面对的是一个从来没听说过世上有人只吃素食或者要为女士开门让女士先于他们进入房子的人。这个男人似乎在时间的长河中被冻结了,又或许他是从某个最近刚被发现的部族里跑出来的,现在却在她自己的家乡奇迹般地引起了注意,试问还有什么样的人能比他更让奥利弗·劳伦斯这样的人着迷呢?然而女人们在如何与镖手开始交往上似乎没有多少选择。游戏规则都是他定的。

在奥利弗·劳伦斯为了等待自己的新情郎而跟我们一起度过的那段时间里,她以一种大感奇妙的语气跟我们讲述了他们第一次共进晚餐的经历。他在蛾子的朋友堆里找到她,然后就把她带去了一家希腊餐馆。那餐馆形状狭长,只有五张桌子,灯光像潜艇里一样昏暗。镖手向她提议,通过分享一顿山羊大餐和一瓶红酒来敲定他们刚刚建立起的亲密关系(其实还没有,但很快会有的)。当时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念头闪过她的脑际,某种类似大风警报的东西?不过她默许了。

“把做熟的羊头端上来。”他向侍者要求道。那个黑暗的、可怕的句子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他要的只是一枝茴香。她一听羊头脸唰地就白了,旁边的顾客开始放慢用餐的速度,想要看看即将发生的这场情人之间的竞赛。镖手或许不喜欢戏剧,但接下来的是一场斯特林堡 [19] 式的演出,持续了一个半小时,观众总共有五六对儿。我们都知道镖手是个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的人,每次我们在赛狗季跟他一起坐车,他会一边开着他的莫里斯,一边敲开两三只生鸡蛋,吃完就把蛋壳朝后排座上一扔。不过在这家名为阿吉罗普洛斯之星的餐馆里,他吃得不慌不忙,异常笃定。奥利弗·劳伦斯坐在我们面前的一把硬背餐椅上,把当时的情形重演了一遍,描述了她吃羊时的各种心理活动,每一丝的坚持和拒绝。当时摆在她面前的,她敢肯定,是在帕丁顿附近某人家地下室里宰杀的一头羊的尸体,而她不得不让自己经劝说,经强迫,也有可能是经施法后——她不敢肯定是哪种,她已经不知道了,这些就像一场噩梦般让她茫然无绪——去吃掉它。

再回来说羊头。

最终获胜的是镖手,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他所期待的亲密关系的确于几小时后在他的公寓里发生了。两瓶红酒起了作用,她跟我们说起此事的时候依旧有点意气消沉。或许是因为他那么信心满满地相信自己是对的,自信到他无须为了吃羊头和她不得不恨恨地吞下去的一只羊眼睛而多费口舌。那只眼睛吃起来就像鼻涕。她真的用了这个词。而羊头吃起来就像……就像……像什么来着,她不知道。她吃了,因为她看得出来他相信她会吃的。这是让她永远也难以释怀的事情。

等到镖手来到我们家,说了一堆不太可信的迟到理由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心里认定了我们喜欢她。

她跟我们说到过亚洲和地球的南北极,那口气就好像是在讲伦敦的偏远市镇,很容易到达似的。她说起这些地方时用的声音不同于她描述自己那顿希腊餐时用的,当时她那种声音给人一种深陷重围的感觉。我们问她从事什么职业,她很精确地给出了她的研究对象。“eth-nog-ra-phy(人种学)”她把一个个音节慢慢地说出来,仿佛我们会一截一截地听写下来。她提到了自己的旅行之乐,告诉我们她曾在南印度的三角洲地区,乘着一艘只装着最小的二冲程发动机的小舟,漂流在犹如盘肠般的河流之上。她跟我们描述了季风的瞬息万变——刚才还浑身透湿,可五分钟后衣服就被大太阳给烤干了。她提到过有一个被灯光映成粉红色的帐篷,里面放了一尊一位不太重要的神的小雕像,雕像的阴影里凉爽宜人,而外面的世界却酷热难当。她给我们描述的这些东西正是母亲或许会写信告知的。她曾经去到过安哥拉的奇洛安果河流域,那里的人们对祖先有着超乎寻常的崇拜,乃至他们用鬼魂取代了神祇。她说的话全都闪耀着活力与才智。

和镖手一样,她也是又高又瘦,一头蓬乱的头发引人注目。我敢肯定,这是由她经历过的各种风霜雪雨给反复塑造出来的发型。绝对是个特立独行的人。我怀疑,如果有哪头羊是她亲手在某片土耳其草原上宰杀的话,她一准儿是能把它吃下去的。伦敦的室内世界肯定令她精力无处发泄。现在回头看看,也许正是她和镖手之间的极端差异使得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了我们的预期。然而不管他对她存在着怎样的吸引力,她似乎也同样按捺不住要重新上路的冲动。也许她当时正好想要休息一下,需要留在伦敦写报告,写完之后就又要离开了。那个粉色帐篷中的小小神祇在诱引着她再度拜访,而这意味着把所有的情感羁绊和与家庭生活有关的坛坛罐罐都抛到脑后。

不过最让我们感到奇妙的还是蛾子和她的关系。奥利弗·劳伦斯和镖手在几乎每件事上都意见相左,他们发生冲突通常是在我家客厅,有时候更糟,就发生在镖手那说话都带着回响的狭小汽车里。蛾子夹在他们两个中间,总是保持中立,拒绝站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他明显在职业方面需要镖手的帮忙,然而尽管我们都知道她很可能只是短暂的过客,蛾子却对她颇有好奇心。我们很喜欢待在他们三个旁边,看他们三个斗嘴。此时的镖手已经比我们初见他时显得更加复杂,更有城府了,尽管他身上有着这么样一个致命伤,那就是偏偏喜欢能和他对着干的女人。不过这可不是说他会改变自己的想法。我们喜欢看蛾子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喜欢看他在镖手和奥利弗·劳伦斯呛出真火来的时候左右为难。突然之间,他看上去就像个服务生领班,除了把打碎的玻璃杯收拾掉之外无能为力。

到我们家来过的人中间,奥利弗是唯一头脑清醒,能作出明确判断的人。她对镖手的看法一直都没变过。她承认他有凌厉而又独特的魅力,也知道他有令人讨厌的地方。她告诉我们,在看到位于鹈鹕大台阶的他那套乱得一塌糊涂的公寓后,对其所展现的纯爷们儿的品位实在是既大感惊骇,又为之深深吸引。我也看到她对蛾子的犹疑,一直都吃不准他到底是一股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力量。他对镖手,她现在的、暂时的情人到底具有怎样的影响力?对于她结识的这一对孤儿似的少男少女,他算是一个善良的监护人吗?她总是对性格的可能性感兴趣。她对别人的性格细细估量,能够从细微的小事,甚至是模棱两可的沉默中,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来。

“城市生活有一半是发生在夜晚的,”奥利弗·劳伦斯曾经这样提醒我们,“道德到了夜间会变得更不稳定。晚上会有出于需要而食肉的人出现——他们或许会吃小鸟,吃小狗。”奥利弗·劳伦斯说这话时更像是心里对自己思想的翻检,从知识的阴影中传出的一段独白,某个她自己还不是很肯定的想法。有天晚上,她非要我们和她一起坐巴士去斯特里特姆公地,然后沿着那里缓缓的上坡一直走去鲁克里。蕾切尔面对那片黑暗的开阔地心中有些忐忑,就借口说天气有点冷想要回家。但我们仨还是坚持一路走了下去,最后走进了树林。城市就此在我们身后突然消失。

从周遭传来了各种无可名状的声响,有的是飞行的声音,有的是串串的脚步声。我可以听到蕾切尔的呼吸,但从奥利弗·劳伦斯那里没有任何声音传来。随后,她在黑暗中开始说话,为我们辨析那些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今晚天气温暖……那些蟋蟀鸣叫的音高是d……它们的叫声甜美而又平静,不过那其实是翅膀摩擦发出的,不是通过呼吸,它们如此频繁地应和说明一会儿要下雨。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天色这么黑,云叫月亮给挡住了。听。”我们看到她那颜色稍浅的手指着我们旁边靠左的地方。“那边像刮擦一样的声音是只獾,那不是在挖掘,是爪子在地面移动。真的,那听上去会更轻柔一些。也许是刚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吧,在它的脑袋里还留着小小的、凹凸不平的噩梦残片。我们都有噩梦。对你来说,亲爱的蕾切尔,那或许是想象发病时的可怕。但在梦里其实无须害怕,就像我们在树底下走就不用担心下雨一样。这个月份很少会有闪电,我们很安全。咱们接着走吧。蟋蟀也许会跟着我们一起走的,树枝上,灌木丛里,到处都是它们,到处都是高音c和d。等到了夏天快结束它们产卵的时候,叫声还能达到高音f呢。那些叫声像是从高处向你落下来的,是不是?看来这对它们来说是个重要的夜晚呢。请记住这点。你自己的故事只是一个故事,或许还不是重要的那个。自我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

在我还是个男孩时,我觉得她的声音是我听到过最平静的。那里面没有任何争辩的意思,只有仿佛触手可及的好奇心,好奇于所有让她感兴趣的东西,而那份平静会让人不由得跟她亲近起来。白天她总是会在说话或倾听时望着你的眼睛,全心全意地跟你在一起,就像那天晚上她跟我们两个在一起时那样。她想让我们记住那个夜晚,我也的确记住了。蕾切尔和我,如果身边没别人的话,本来是不可能走出那片黑暗树林的。可是我们都相信,奥利弗·劳伦斯能在她的头脑中捕捉到来自远处的一点微光,或是风速的细微改变,让她准确地得知自己身处何方,又该往何处前行。

不过也有些时候,她会落入一种别人不会有的轻松状态,然后无忧无虑地在卢维涅花园我父亲的那张皮椅上睡去,双手枕在身下,浑不顾房间里满是蛾子的朋友。此时她脸上依然一副专心致志的表情,仿佛还在接受着信息。她是我见到过的第一个女人,其实连男人都算进去她也是第一个,会当着别人的面这样随随便便地睡觉,不觉得有任何不好意思。半小时之后,当其他人开始倦意袭来,她神清气爽地苏醒,拒绝了镖手略显缺乏诚意的开车送她回家的建议,大步走进黑夜——仿佛此刻她头脑里装了新的想法,正盼着要独自步行穿过这个城市。我会跑上楼去,从卧室窗口往下看,看她走进又走出一泓泓街灯的光晕。我能听见她轻轻吹着口哨,仿佛是在回忆某个调子,某段我所陌生的旋律。

虽然我们一起有过几次夜晚同游的经历,但我知道奥利弗的职业通常是在白天工作的,在海岸线上测量大自然的影响。她在还只有十几岁,战争刚处于最初阶段的时候,就显然已经在为海军部工作,研究洋流和潮汐了(关于这点,她只是在几乎被蛾子朋友圈中的某人道破时,才谦逊地承认了下来)。她肚子里装的都是她所领略过的风景和地形。她能读懂树林中的天籁,也曾沿着巴特西大桥旁的堤岸测算过潮浪的节奏。我一直感到纳闷,为什么蕾切尔和我从来没有尝试要去过她那样的生活,去学习她这么一个独立人格的鲜活榜样,去像她那样对身边的一切感同身受。不过你们可别忘了,我们和奥利弗·劳伦斯相识,根本也是没多久的事。尽管那些共同经历的夜间漫步——在陪伴她一起走过那大轰炸后才涌现出来的港口住宅区,或是走进那回声嗡嗡的格林威治人行隧道时,我们三个一起唱着她当时教我们的一首歌。“在冬日的寒星下,在八月的月光下……”——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她个子高高。灵活轻巧。她肯定灵活轻巧,我想,至少当她和镖手在一起,在那段短暂的、不被看好的关系中当他情人的时候应该是灵活轻巧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呢?我在那段时间里见到的她一直都特立独行,比方说当她在我家那个已经可以算得上人头济济的客厅里睡觉的时候,都显得跟其他所有人那么的不是一路人。这难道是属于年轻人的挑剔眼光和世故练达吗?看见她拥抱一只狗我会觉得更自在些,她跟那狗挨在一起躺在地板上,狗的脑袋压在了她的喉咙上,她连呼吸都有点不太方便,可还是乐于让它就躺在那里,就那样躺着。可要是有个男人借着跳舞朝她靠近呢?我会想象她做出幽闭恐惧症的反应。开阔的空间和暴风雨的夜里会令她无比兴奋,仿佛在那里她永远都不会被困住,不会赤裸裸地暴露。然而在所有进出卢维涅花园这所房子的熟人和陌生人中,她是最不同寻常的。她好像是一场意外,一个坐到我们桌边的局外人,镖手在父母的房子里发现了她,更令人吃惊的是居然还跟她好上了,于是不久以后人们就管她叫“镖手的妞”了。

“我会给你们俩寄明信片的。”奥利弗·劳伦斯在终于要离开伦敦之际这样跟我们说。然后她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但在黑海边界的某处或是亚历山大港附近的某个小村庄,她真的会给我们寄来一封关于山区云系的柏拉图式的情书,那其中所展示的是一个另类的世界,她的另一种生活。那些明信片成了我们的珍宝,特别是我们得知她当时已经和镖手没有联络了。她已经走出了他的生活,连一个回眸都没有留下。想想,一个女人为了满足对两个远方孩子的承诺,给他们寄去了一张明信片,这说明她心胸开阔,也说明她有孤独感,在她心中有一种隐藏的需要。这表明的是两种非常不同的状态。又也许未必如此。当年的那个孩子能知道什么呢……

在我写下关于奥利弗·劳伦斯的这些想法后,曾有几次差点都觉得是在创作一个可能的自己母亲的形象,而在现实中她离开了,在做些什么我一无所知。这两个女人都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不过,当然了,从其每一个所在之地亲切地、超出其职责地给我们寄来明信片的,只有奥利弗·劳伦斯。

我和这两个女人分别构成的三角形还有第三个角,这一点我现在也有考虑了。那就是蕾切尔,她在那段时间需要和一位母亲有亲密的关系,那人能以母亲的方式来保护她。那天晚上,她走在奥利弗和我中间,我们沿着缓缓的山坡向上走进斯特里特姆树林,某人告诉她,当她跟我们一起置身黑暗中时,那黑暗里不会有危险,甚至在梦中或在她发病时的骚乱中也不会有危险。只有蟋蟀在我们的头上鸣唱,只有一只獾在心绪转宁的过程中发出刮擦,只有沉寂和随后突然响起的雨声沙沙。

我们的母亲有想过她不在的时候我们会有什么事吗?她曾经带我们到西区去看过一出当时流行的戏,《令人钦佩的克里奇顿》,那是我们看过的第一出戏——戏里面有一个管家(我想,照我家的情形,那个角色对应的应该是蛾子),在遭遇船难后的荒岛上这样一个有点完全颠覆过来的世界里,是他令一个贵族家庭保持了规矩,从而获得了安全。母亲是不是觉得我们的生活会和这出戏一样?她难道真的认为保护我们世界的那层壳不会破碎吗?

有时候,在他当时正在喝的不管什么东西的影响下,他会兴奋到令我们不解,虽然他看起来好像还很明白自己正在说些什么——但其实已经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了。一天晚上,蕾切尔有点睡不着,他就从母亲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名为《金钵记》的书 [20] 给我们念了起来。书中那些段落展开的方式,即那些句子沿着迷宫般的路径漫游至意义消失,在我们俩听来,像极了蛾子喝醉之后教训人时的说话。就仿佛语言以一种礼貌的方式和他的身体相互分离了。在其他某些晚上,他也会出现行为怪诞的情况。一天晚上,收音机里播了条有关某人之疯狂行径的消息。此君在萨沃伊酒店门口把一辆希尔曼·明克斯牌汽车上的乘客全给拽了下来,然后放火烧了车子。蛾子是一小时之前刚回来的,他专心地听着,然后惊呼了一声:“哦,上帝啊,真希望那个人不是我!”说着他还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好像那上面还有石蜡残留的痕迹似的。在看到我们一脸紧张后,他眨了眨眼睛,宣告了此事的不可能。很显然,我们没能理解他开的玩笑。镖手则跟他正相反,他虽说比蛾子更能扯谎,却和所有干灰色营生的人一样,没有幽默感。

蛾子依然难得动感情,这几乎让人觉得他可靠。也许他终究还能算得上是我们的令人钦佩的克里奇顿,即便是他把那种浑浊的液体倒进小小的蓝色玻璃杯,那杯子以前是用来装洗眼水的,可现在他喝下装在其中的液体后,却露出喝了雪莉酒的表情。我们不在乎他有这样的习惯,因为每次喝了以后,他都会平静地满足我们的愿望,而蕾切尔总是趁着这样的机会提出要求,说服他带我们去这个城市中他似乎特别了解的那些地方。蛾子对那些荒弃的建筑特别有兴趣,比如位于南华克区的一所十九世纪的医院,那家医院生意好的时候麻醉药都还没发明出来呢。他不知怎的就带着我们进了那地方,弄亮了墙上的钠灯,灯光在黑暗的手术室里忽明忽暗。他知道伦敦城里许多已经荒弃的地方,点着十九世纪的灯,暗影憧憧,阴森可怖。我在想,蕾切尔后来投身了戏剧事业,不知是否和那些灯火幽明的夜晚有关。她肯定发现了怎样让生活中不开心的事和危险的事可以暗淡下去、变得隐形或至少变得遥远的方法。我想她最终那些在聚光灯下和虚假雷声中进行表演的技巧会让她自己搞清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安全,哪些不安全。

到了这时候,镖手已经在跟俄国姑娘一起外出约会了。那姑娘是个火暴脾气,不过镖手在她发现自己的地址之前就已经从这段关系中脱身了。这当然意味着她也会在奇怪的点儿出现在卢维涅花园来找他,在空气中仔细嗅闻,搜索他的气息。他于是变得非常小心,从来不把车子停在我们那条街上。

镖手各种女朋友的出现,令我突然对除了母亲和姐姐之外的女人有了比以前更近的接触。我上的学校只收男生,那时候我应该只能和我那些男同学交朋友,想法也应该是和他们一样的。但是奥利弗·劳伦斯那平易而又亲切的谈话,她直言不讳地谈论自己愿望的方式,甚至是她的欲望,把我带进了一个离我以前所到过的任何地方都那么不同的宇宙。我被自己的世界之外的女人给迷住了,这其中没有任何血气或是性的动机。这样的友谊不由我掌控,而且短暂即逝。它取代了我尚能远远保留着的家庭生活,这是我的错。不过我喜欢那些我从陌生人身上学到的真相。即便是在镖手跟那个最终给甩了的俄国女朋友交往的、充满戏剧性的几周里,我都会超出正常需要地逗留在家里,或是从学校急急赶回家,为的就是能看到她带着那种哀怨的表情在我家客厅里来回踱步。我会从她身边经过,轻轻拂到她的臂膀,这样我就把那个瞬间给收藏下来了。有一次我自告奋勇要陪她去怀特查普尔的赛狗场,说是要帮她一起去找镖手,但她摆了摆手根本没搭理我,也许是以为我把她带出家去另有图谋吧。其实她没意识到自己当时跟镖手相距有多近,后者当时正躲在我的房间里看《比诺》 [21] 。不管怎么说,但凡有女人在身边,我心里已经开始能感受到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乐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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