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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外表邋遢,手中的剑咔嗒作响,制服褴褛,虽然赤着脚,仍然有着士兵的神态,他叫巴尔塔萨·马特乌斯,人称“七个太阳”。去年十月我们以一万一千人大举进攻时,他在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莱罗斯战线作战,一粒子弹击碎了他的左手,只得从腕部把手截去,此后他不能继续服役,奉命离开军队,而在那次战斗中,我方二百人阵亡,活下来的人则被西班牙人从巴达霍斯派出的骑兵驱赶得四处奔逃。我们退到奥利文萨时,还带着在巴尔卡罗塔抢掠的战利品,但对此并没有多大兴奋之情,为了到达那里行军十里格,然后又急速撤退了十里格,结果只是让那么多人死在战场,而“七个太阳”巴尔塔萨把一只手留在了那里。要么由于吉星高照,要么因为身上的肩绷带起了不同寻常的作用,这位士兵的伤口没有生坏疽,为了止血而紧捆的绷带也没有使血管破裂,加上外科医生高超的技术,不需要用锯子锯断骨头,只是把关节拆开,在断处涂上一层收敛性草药,“七个太阳”的肌肉又非常好,两个月后便痊愈了。
从军饷里省下的钱很少,又想做副钩子代替手,“七个太阳”巴尔塔萨便在埃武拉行乞,以攒下必须付给铁匠和马鞍匠的工钱。冬天就这样过去了,他把乞讨到的钱留下一半,另一半的一半用于路费,其余用于吃饭和喝酒。春天到了,他已逐笔付清了账目,马鞍匠把钩子交给他,还交给他一副长钉,这是他突发奇想,要两只不同的左手而加订的。铁器用皮革精心包好,前者经锤打和淬火,非常结实,两条长短不同的皮带把它们与肘部和肩膀连接起来,更加牢固。“七个太阳”开始旅程的时候,有消息说贝拉的军队按兵束甲,没来支援阿连特茹,因为该省的饥荒非常严重,当然饥饿在其他各省也普遍存在。军队打着赤脚,服装破烂,抢劫农民,拒绝前去打仗,不少人投奔敌方,另有许多人逃回家乡,走上邪路,以行劫糊口,强奸妇女,总之,他们是在向不欠他们分毫,同样处于绝望状态的人讨债。“七个太阳”残废了,沿着王家大道朝里斯本走去,他的左手一部分留在了西班牙,另一部分在葡萄牙,这是一场决定由谁登上西班牙王位的战争造成的,是奥地利的卡洛斯呢,还是法国的菲利普,这其中没有葡萄牙人,不论是完整的还是缺了一只手的,健全的还是残废的,被称为士兵的人的命运就是把肢体或者生命留在旷野,能坐的不是王位,而是土地,仅此而已。“七个太阳”离开埃武拉,经过蒙特莫尔,不靠修士或者魔鬼引路,对于伸手乞讨的人来说,他有的已经足够。
他慢慢腾腾地走着。在里斯本,没有任何人等他,在马夫拉也一样,几年前他离开马夫拉加入国王陛下的步兵团,如果父母还记得他,也许认为他还活着,因为没有他死亡的消息,也许以为他死了,因为也没有他还活着的消息。无论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终将显形。现在是晴天,一直没有下雨,丛林中开满鲜花,鸟儿不停地啼鸣。“七个太阳”巴尔塔萨把铁制假肢装在旅行背袋里,因为某些时刻,有时是一连几个小时,他都感到手还长在胳膊末端,并不愿意错失那种以为自己还完整无缺的幸福感,正如卡洛斯或菲利普将完整无缺地坐上王位,事实上,战争结束之后他们两人都登上了宝座。对“七个太阳”来说,只要不看缺少肢体的部位,只要感到食指尖发痒,只要想象着用大拇指去搔痒,他就心满意足了。要是今夜做梦的话,他会在梦中看到自己肢体毫无残缺,他那疲惫不堪的头也可以枕在双手手心。
巴尔塔萨把铁制假肢收起来还有一个为自己打算的原因。他很快便发现了,装上铁制假肢,尤其是装上长钉之后,人们就不肯给他施舍,或者非常吝啬地施舍一点儿,尽管他们慑于那柄悬在腰间的剑而感到不得不送上几个小钱,当然,所有人都佩着剑,就连黑人也如此,但他们缺少那种一旦需要便能动手的气魄。也许一队旅人的数量没有多到可以抗衡对面站在中央的士兵所带来的恐惧,他挡住去路,向他们乞讨,因为他失去了一只手,侥幸保全了性命,也许独行的旅人担心乞讨会变成拦路抢劫,于是施舍总能落到那只余下的手中,万幸,巴尔塔萨还有一只右手。
过了佩贡埃斯,便是一片松林,沙地从这里开始,巴尔塔萨靠着牙齿的帮助把长钉安在断肢上,在必要时长钉可以充当匕首,而这个时代,匕首属于极易致对手死命的违禁武器。可以说,“七个太阳”随身带着优待证,有着双重武装,长钉和剑,他走了一段路,躲到几棵树的阴影之中。后来,两个人过来想抢他的东西,尽管他一再高声说他身上没有钱,他们还是不肯罢休,他把其中一人杀死了,既然我们刚经历了一场战争,亲眼看见过狼藉的尸体,对这件事就无须详加描述了,但有一点应当提及,就是“七个太阳”之后用钩子换下了长钉,以便把死者拖到路边,也就是说两种假肢各有用途。那个没死的劫匪还在松林中跟踪了他半里格,后来不再坚持了,只是从远处咒骂了他几句,但看上去并不认为咒骂能伤害他或让他气急败坏。
“七个太阳”到达阿尔德加莱加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他吃了几条煎沙丁鱼,喝了一碗酒,身上的钱所剩无几,只够勉强维持第二天的行程,无法投宿,于是钻进一间仓库,躲在车子下边,裹着斗篷便睡了,但安着长钉的左臂往外伸着。他睡得很安稳。他梦见了在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莱罗斯的战斗,这一次葡萄牙人必将取胜,因为“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冲在队伍前头,右手举着断下来的左手,威力无穷,西班牙人的盾牌和符咒都无法抵挡。醒来的时候东方的天空还没有出现晨曦,他感到左手疼得厉害,这毫不奇怪,因为铁制的长钉一直压迫着那里。他解开皮带,由于强烈的幻觉,加上尚是夜晚,车下漆黑一片,他看不到两只手,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在那里。他用左胳膊拉了拉旅行背袋,又裹在斗篷里蜷缩着睡着了。至少他已经摆脱了战争。身上确实少了点什么,但毕竟还活在人世。
天刚刚放亮他就起来了。天空晴朗透亮,就连最后几颗暗淡的星星都能看得见。趁着好天气进入里斯本,至于在那里是住下来还是继续赶路,到时候再说。他把手伸进旅行背袋,拿出从阿连特茹来的一路上都没有穿的破皮靴,要是一直穿着的话只会更破,他设法让右手更灵巧一些,再让左臂残肢尽量帮忙,后者尚需摸索学习,终于把靴子穿到脚上了,否则两只脚就会经受起水泡和皲裂之苦,赤脚的苦楚他早在平民生活中就已习以为常,在军旅时期更是如此,艰苦的时候饭都吃不上,更不要说穿皮靴了。没有比士兵的生活更苦的了。
到达码头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已经开始落潮,船老大高声喊叫说,潮头正好,马上开船,不然就晚了,去里斯本的快上船;“七个太阳”巴尔塔萨跑上搭板,旅行背袋中的铁器叮叮作响,一个爱开玩笑的人说,这个独手人把马掌放在袋子里背着,好省着点用呢;巴尔塔萨瞥了他一眼,右手从背袋里取出长钉,现在该看清楚了,那上面如果不是凝结的血迹,也是魔鬼的杰作。开玩笑的人赶紧移开视线,暗暗乞求圣克里斯多福庇护,该圣徒专门保佑旅途安全,别遇上坏人坏事,而从那里到里斯本那人再没开口。一个女人和丈夫一起恰好坐在“七个太阳”旁边,打开食品袋子准备吃饭,并请邻座一起吃,更多是出于礼貌而不是真心分享,但她非让士兵吃不可,并一再坚持,他才同意了。巴尔塔萨不喜欢当着别人的面吃饭,因为他只有右手,十分不便,面包会在手里滑,面包的配餐食物也往下掉,但那女人巧妙地把配餐食物放在一大片面包上,这样他便可以巧妙地运用不同手指以及从衣袋中取出的小刀,舒舒服服地吃起来,并且吃得相当雅观。论年龄那女人足以当他的母亲,那男人足以当他的父亲,所以这绝不是什么特茹河上的调情,更不是默许下的移情别恋。仅仅是一点友爱,是对从战场归来的终身残疾者的怜悯。
船老大升起三角帆,风助潮势,推动木船前进。桨手们睡足了觉,喝够了酒,精力充沛,不慌不忙地划着桨。绕过地角之后,赶上了退潮海流,船轻快得像奔向天堂一样,太阳的余晖照得海面金光闪闪,两对海豚轮流在船前穿过,弓起深黑的油光闪亮的脊背,仿佛它们以为离天很近,想跃到天上去。里斯本就在远方的对岸,好像浮在水面上,沿城垣向外延展。最高点是城堡和教堂的塔尖,俯瞰着融成一团的低矮房屋,隐隐约约能看见那些三角屋顶。船老大开口道,昨天发生的事很有趣,你们谁想听听;大家都说愿意听,因为这是消磨时间的好方法,而航途不算短;事情是这样的,船老大说,一支英国舰队来到那边,就是桑托斯海滩前面,运来的部队加上在这边等待的部队,要到加泰罗尼亚打仗,但同时还来了一艘运送一些罪犯的船,要把他们流放到巴尔巴达斯岛上去,船上还有五十来个妓女,她们想到岛上去改换门庭,在那里良家女子实际上跟风流荡妇差不多,但船长那鬼东西想,让她们在里斯本生活岂不更好,于是下令把那些诱人的娘儿们卸到岸上,这样还能减轻船载的重量,我亲眼看到几个英国女人,长得蛮不错,腰肢还挺苗条。船老大美滋滋地笑了,仿佛正在策划一次肉欲航行,计划着他将收获的利润,而阿尔加维省的划桨手们哈哈大笑,“七个太阳”像阳光下的猫一样伸了伸懒腰,带食品袋的女人装作没有听见,她丈夫不确定是应该觉得这故事有趣还是保持严肃,因为对这类故事他不可能当真,这也不是他能指望的,他来自偏远的潘加斯,那里的人们从生到死只是犁田浇水,当然这既有原义也有喻义。他想想原义,又想想喻义,又莫名其妙地把二者联系起来,然后问士兵,你多大岁数;巴尔塔萨回答说,二十六岁。
里斯本越来越近,只有一箭之地了,围墙和房屋显得更高了。船在里贝拉靠岸,船老大放下船帆,掉转船头,以靠上码头,靠岸那边的桨手们一齐抬起桨,另一边的桨手们继续划动,再一转舵,一条缆绳就从人们头上抛过去,仿佛一下子把河两岸连接起来了。正值退潮,码头显得很高,巴尔塔萨帮助带食品袋的女人和她丈夫下了船,踩了那个开玩笑的人一脚,那家伙既没有喊也没有叫,然后他才抬起腿,稳稳跨步上岸。
港口里小渔船和卡拉维拉快帆船横七竖八,正在卸鱼,监工们一边吼叫一边打骂,黑人搬运工们扛着大鱼篓,弯着腰来来往往,鱼篓不停地往下淌水,弄得他们浑身湿透,胳膊上和脸上满是鱼鳞。好像里斯本的所有居民都到鱼市来了。“七个太阳”嘴里的口水越来越多,似乎四年军旅生涯积累下来的饥饿现在正越过逆来顺受和自律的堤坝。他感到胃饿得缩成了一团,下意识地用眼睛搜寻带食品袋的女人,她到哪里去了呢,还有她那不声不响的丈夫,或许正望着来来往往的女人们,猜想她们是不是那些英国妓女,男人嘛,总还有做梦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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