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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都有人由于一生吃得太多而死,所以犯中风病的事反复出现,一而再,再而三,而有时一次就能让人命丧黄泉,就算患者侥幸逃脱死神,也会半身不遂,口眼歪斜,如果嘴是歪向瘫痪那一边还会失声,除了多次放血之外无药可治。但是,并不因此就没有由于一生吃得太少而死并且死得更容易的人,他们以沙丁鱼和大米以及生菜果腹,于是这些人甚至就被叫作生菜,只在陛下生日这天才能吃得上肉。但愿上帝令河里鱼儿繁多,让我们为此唱响赞歌。但愿里斯本郊区的农民,不分男女,都赶着驴群把一筐筐生菜和其他蔬菜源源不断地运来。但愿不缺必不可少的大米。但是,与所有其他城市相比,里斯本更像一张半边食物有余半边食物不足的嘴,可以说没有中间过渡,只有下巴肥得流油者与脖子瘦成枯干者,肥头大耳者与骨瘦如柴者,臀部丰满者与屁股干瘪者,大腹便便者与肋骨分明者。对众生一视同仁的,除了每天升起的太阳,就只有四旬斋了。
街上举行了斋前狂欢节,有钱买鸡肉羊肉和甜蛋糕油煎饼的人,吃得肚子圆溜溜的,惯于为非作歹的人在大街小巷胡作非为,追赶路人往他们背后安上尾巴,用灌肠的注射器往别人脸上喷水,把一片片葱头扔到别人身上,没完没了地喝酒,就算打嗝儿和呕吐也不肯罢休,锅盆被敲得当当作响,风笛被吹得高亢嘹亮,如果说没有更多人肚皮朝天地倒在广场和街巷上,也只是因为这座城市太过肮脏,遍地是垃圾和粪便,癞皮狗和野猫乱窜,即使没有下雨也泥泞不堪。现在是补赎以往的放荡行为,克制灵魂以使肉身伪装悔恨的时候了,这堕落邪恶的肉身,这桀骜不驯的肉身,这污秽不堪的肉身,这猪圈里的猪猡,猪圈就是里斯本。
赎罪队伍就要出来了。我们已经用斋戒惩罚过肉体,现在该用鞭子惩罚了。节制饮食净化人的精神,忍受某些折磨则刷净灵魂褶皱中的污秽。赎罪者们都是男人,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头,紧跟在后的是打旗幡的修士们,旗幡上是圣母和基督苦像。他们后面是织锦华盖下的主教,接着是肩舆上的圣徒像,再后面跟着由神父,教友会以及弟兄会组成的长长的队伍,他们都想着灵魂得救,一些人相信自己还没有丧失灵魂,另一些人在最终审判之前将一直心怀疑虑,或许其中还有人暗想,自创世起这便是疯狂的世界。游行队伍在一列列人群中间穿过,当队伍行经时,男男女女都匍匐在地,一些人抓自己的脸,另一些人揪自己的头发,所有人都打自己的嘴巴,而主教朝左右两边不停地画十字,一名辅祭摇晃着香炉。里斯本气味难闻,腐烂发臭,焚香赋予这恶臭以意义,恶在肉体,芳香的是灵魂。
透过窗口往外望的只有女人,习惯就是这样。赎罪者们腿上锁着脚镣,或者肩上扛着沉重的铁块,用双臂撑住,有如被钉在十字架上,或者用鞭子抽打脊背,鞭梢上挂着带玻璃碎片的硬蜡球,这种自笞是游行中最精彩的节目,因为他们身上真的鲜血淋漓,并伴有高声吼叫,之所以吼叫,一则确实疼痛,二则显然出于快感,对于后者,假如不知道其中某些人的情人正站在窗边,他们参加游行与其说是为了拯救灵魂倒不如说为了肉体已享受过的或者必将享受到的欢愉,那么我们便很难领会。
他们的高顶帽上或者鞭子上都绑着彩带,各人用各人的颜色,而被放在心上的女人在窗前为受罪的男人感到痛苦和怜悯,也许还有那种很久以后我们才懂得称之为施虐快感的情绪,如果说她很难在乱哄哄的赎罪者,打着各式旗幡的修士,惊恐与乞求的人群,嘈杂的应答祈祷声中,透过松松垮垮的伞盖和摇摇晃晃的圣徒像,从面容或身形辨认出哪一个是她的情夫,那么她至少可以通过彩带的颜色判断,粉色,绿色,黄色,紫丁香色,红色或者天蓝色,那一个就是她的男人和奴仆,正在为她猛烈地鞭笞自己,由于不能说话而像发情的公牛一样嚎叫,但是,如果其他女人和她本人认为赎罪者的胳膊抡得不够有力,或者从上面看不到鞭打出的累累伤口和流淌的鲜血,女人们就会齐声起哄,发出阵阵嘘声,这些魔怔的疯狂的女人们要求胳膊用力抽打,想听见鞭子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想看见血流遍身有如救世主当年那样,只有在这时,她们圆裙子下的身体才会震颤,两条大腿随着刺激的鞭打节奏一紧一松。赎罪者来到心上人窗户下面的街道上了,女人俯视着他,或许与她一起俯视的还有她的母亲或堂姐妹,或者女仆,或者溺爱放任的祖母,或者心怀嫉妒的姑妈,但她们根据新近的体验或遥远的回忆都完全明白,眼前的事与上帝毫不相干,这是私通,上面的痉挛在回应下面的痉挛,男人跪在地上疯狂地抽打,由于疼痛而不断呻吟,女人则瞪视着倒在地上的她的男人,张开双唇以吮吸他的鲜血和其他东西。游行队伍停了足够长的时间才结束这场戏,主教向人们祝福,女人四体通泰,男人继续往前,如释重负,心里想着,此后无须这样用力鞭笞自己了,让其他男人为了其他女人的欢愉这样做吧。
虐待了皮肉,开始禁食,似乎要这样忍饥挨饿直到复活节,人们要压抑本性,等待圣母脸上的阴影得到清除,因为现在离耶稣受难和死亡的日子很近了。然而,或许是鱼类中的磷质激起了欲望,或许是四旬斋节期允许女人们独自前往教堂的习惯与每年其余的日子形成对照,在那些日子里,除家门临街的平民百姓和在街上出卖色相者以外,女人们都关在家里,而那些出身高贵者更是自称足不出户,只去教堂,一生只去三次,洗礼,结婚,埋葬,其他时间去家中的小教堂就好,或许上述习惯表明了四旬斋令人多么无法忍受,四旬斋节期是预告死亡的日子,我们应当留心,虽然丈夫们关心或者佯装关心妻子们是否像她们所说的那样,除了尽宗教义务不做别的事,但女人们毕竟在一年当中只能自由这一次,尽管出于在公共场合的体面,她不曾独自行路,实则陪伴她的人也有着同样的欲望和满足这些欲望的需求,所以,妻子可以在两座教堂之间遇见一个男人,而陪伴她的女仆也照样行事,双方心照不宣,当妻子和女仆在下一个祭台前再次相遇的时候都明白,四旬斋并不存在,万幸的是自创世起这便是疯狂的世界。里斯本的街道上到处是穿同样衣服的女人,用面纱和长裙裹得严严实实,只能从面纱打开的小缝隙里看到她们的眼睛或嘴唇在释放信号,这是偷偷调情和表达性欲的普遍手段,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每个街角都有一座教堂,每个街区都有一座修道院,春风在头上吹拂,要是没有春风还有一声声叹息在头上萦绕,那叹息来自忏悔室或者适合做其他种类告解的隐蔽地方,忏悔者倾吐奸情,在快感和地狱的边缘颤抖摇晃,在这实行节欲,哀悼死亡,祭台上空无一物,罪孽无处不在的日子里,无论是快感还是地狱都是甜蜜的。
然而,如果是白天,清白或者佯装清白的丈夫们就正在睡午觉,如果是夜晚,街上和广场悄悄挤满了散发着洋葱和薰衣草气味的人群,通过教堂敞开的大门传出低低的祈祷声,如果是夜晚,他们会更加放心,因为过不了多久便能听见开门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女主人边走边与带去的女仆亲密地交谈,没有女仆的话带的就是黑人女奴,透过缝隙可以看到蜡烛或者油灯摇曳的光,丈夫装作刚刚醒来,妻子装作是她刚刚把丈夫吵醒了,要是他问,怎么样,我们已经知道她会回答说,累死了,脚掌和膝盖都麻木了,但灵魂得到了安慰,她还说了那个神秘的数字,我去了七座教堂,口吻非常动情,这要么因为非常虔诚,要么因为非常不虔诚。
王后们享受不到这种轻松,尤其是在怀孕之后,合法丈夫在九个月的时间里不会靠近她们,当然,平民百姓也要遵守这个规矩,但他们总还有违反规矩的时候。而对唐娜·马利亚·安娜来说,行止审慎还有更多的理由,在奥地利成长教养的她虔诚得近乎狂热,加上与方济各会那份同谋的默契,这也表明或暗示了她腹中正在形成的婴儿既是葡萄牙国王的儿子,还是以一座修道院换来的上帝的儿子。
唐娜·马利亚·安娜很早就睡觉了,上床之前和侍候她的贵妇们一起低声祈祷了一番,用羽绒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之后又独自祈祷起来,没完没了地祈祷,贵妇们开始打盹,虽然她们不算童女,但还算聪明,勉强抗住了睡意,最后才退下去,只余灯架上的灯光和守夜的贵妇,她睡在一张矮榻上,不久便沉沉入睡,如果她想做梦那就做吧,她眼皮下面做的梦无关紧要,我们关心的是唐娜·马利亚·安娜似睡非睡时心头颤动的思绪,安息日她一定要去圣母教堂,修女们在向信徒展示之前,首先要为她打开耶稣的裹尸布,裹尸布上耶稣身体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这是基督教中唯一一块真正的耶稣裹尸布,亲爱的女士们,亲爱的先生们,既然所有其他的耶稣裹尸布也都是唯一真正的那一块,或许它在世界各个教堂的展示就不是同时进行的,但因为这一块就在葡萄牙,所以它是最真的,确实是唯一的。唐娜·马利亚·安娜还清醒的时候,看见自己在那块最神圣的布前俯下身子,但没有来得及知道是否会虔诚地亲吻它,因为她突然入睡,发现自己坐在一辆马车里,天已经黑了,她在持戟卫队的保卫下返回王宫,忽然间有个骑马的男人打猎归来,四个随从各骑骡子,挂在鞍桥上的网兜里有猎得的飞禽走兽,男人手持火枪朝马车飞奔而来,马蹄在石头上踏出火花,马鼻子里冒着热气,他像闪电一样冲开王后的卫队,来到马车的踏板前,颇费了一番气力才勒住坐骑,火把照亮了他的脸,原来是唐·弗朗西斯科亲王,他是从怎样的梦中之地而来,又为什么屡屡出现呢。因为马车和卫队在石板路上踩出嗒嗒声,亲王的马受惊跳起,可是,王后比较着一次次梦境,发现亲王每一次都离她更近了,他想做什么呢,她又想做什么呢。
四旬斋对一些人来说是梦,对另一些人来说是熬夜。复活节过去了,它唤醒了人们,但也把女人们重新送回了阴暗的房间和沉重的裙钗之中。家庭里又增加了一些戴绿帽子的丈夫,而他们对这个时节之外发生的不忠之事还是相当凶狠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终于到了我们谈一谈鸟儿的时候了,这时候我们听到,彩带和花儿装饰的鸟笼中的金丝雀在教堂里呖呖啼啭,歌声中充满疯狂的爱情,而修士却在讲道台上布道,讲述他认为最神圣的事情。基督升天节到了,鸟叫声飞上拱顶,祈祷声也许升上天空,也许升不上天空,如果没有鸟鸣的帮助,难以指望祈祷声让上帝听到,或许我们还是默口缄言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