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一步步往上爬(2/2)
我不想把自己的生活当作一场社会实验去体验。我只想把最好的东西给孩子,给她尽可能大的玩乐空间。但我感觉到,要想在伦敦拥有那么多选择的权利,就得有很多钱。而即便如此,我知道的那些很有钱的人,也要把孩子送到私立学校,花很多时间让孩子参加课外活动,这些都让人感到压力太大,竞争太大。在伦敦,他们的孩子一天晚上要上芭蕾课,另一天晚上要去游泳,都是安排好的活动,一点远离大人视线的时间都没有。而如果你住在郊区,或是没那么危险的地方,孩子就能多一点自由。
我在伦敦待得越久,就越烦躁。我觉得我有幽闭恐惧症。搬回剑桥之后,我又捡回以前当学生学艺术时候的那种状态:以不同的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然后尝试把自己看待世界的角度表达出来。我想,住在伦敦时,我失去了这种状态。我忘记了去看那些好的东西,所以变得越来越沮丧,越来越觉得住在伦敦是一件不方便的事。搬回这里之后,我有更多的时间待在花园里做园艺,也可以做很多有创造性的事情。我也重新学会娱乐和放松自己。伦敦慢慢把我的这部分东西消磨掉,它让我觉得很疲惫。我现在要是还待在那里,估计已经受够了。
占屋者 (6)
尼克·史蒂芬斯
他最近占屋的地方位于莱斯特广场的一家西敏寺银行楼上。从窗户往下看,可以看到威廉·霍加斯 (7) 的半身像、汤姆·克鲁斯 (8) 的手印,旁边的液压起重机正在为在奥迪安影院上映的又一场首映礼紧张准备着。可以看到,他现在这个占屋地的墙是新近粉刷成乳白色的,可以想到他是去了一趟附近的百安居 (9) 商店,带了点墙漆回来。地上有几支蜡烛、几个睡袋、一张橙色的沙发、一台苹果电脑加上一台打印机,还有一本软皮的乔治·奥威尔 (10) 的著作。他最近在电梯下面找到一个电箱,所以可以溜出去偷偷弄开电源——这肯定是非常冒险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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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进入一个房屋,绝对是让人压力巨大的事情。我们几乎总是在冒着被抓到的风险来做这件事。必须要警惕、有应变能力,半秒之内就要做出判断,决定下一步的行动。首先,你要先找到一个空置的地方。我知道有人试过占据非空置的房子,最后的结果就是凌晨两点被一个腰上围着浴袍、手里拿着大棒球棒的大汉追着在路上跑。所以说,你得先找一个空置的房子,然后聚集好伙伴,想办法进入这个房子。进入房子之后,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先在房门上贴一张“第六法条” (11) 告示——然后就一直在那里住到市政厅或者邻居找上门来,再跟他们谈判。
我们占据的第一个地方,是布里克斯顿的一栋荒弃的政府廉租房。大多数原来的居民都被清空、搬到别的地方去了。现在留下来的租客是一大群游离浪荡的青少年。我们大概有十个人,一起在那里住了三个月。我们最后离开是因为那里别的租客对我们非常不友善。他们踢我们的门,抢我们的东西,偷我们的自行车——在我们占屋期间,整个小区里有很多暴力行为上演。有一天早上,有人被开枪打死了。警车和救护车频繁造访那里。更神奇的是,我们在那里占屋时,有一次在给其中一个房门换锁,这时候警察正好来了,就问我们在干什么。我们回答说,我们是在这里占屋的。警察没有逮捕我们,而是上下打量我们之后说,我们很勇敢,还叮嘱如果听到或者看到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就马上联系他们。那就是我们第一次占屋,在那以后,我们又在别的地方继续。
在我住过的每个占屋处,我最后都跟一大群波兰人混在一起。他们都各有性格,并且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些维修房屋的技能,不是修水管,就是弄电线,不然就是些别的。总之,这些技能对我们这个社群来说,是很有用处的。我们的屋子里有什么东西不太管用的时候,他们三下五除二就能把它修好。我们的维修工作基本上全是由这里的大概22个波兰人一起做完的。他们聒噪,会为自己据理力争,绝不忍气吞声、默默吃亏。他们内心十分坚决,一心要赚钱存钱、投资家乡。
我上一次租房子是跟前女友一起租的——我们在基尔本一起租了一间大概40平方米的小房子,每周租金是120英镑,那真是要把我们逼疯了。房子就等于是个大号橱柜而已,小得连转身都难;所以我们的床也当沙发来用。有一个小炉子可以用来做饭,房子里还隔出一个空间做淋浴间。这个地方小得吓人,租金也高得吓人;最终这种状况造成的压力也使我和前女友分手了。
在此之前,我住在切尔西,从事信息科技相关的工作;我清楚地记得我在换工作、换住所时承受的那种巨大的压力。我觉得在伦敦租房子,可能是这座城市里让人感到压力最大的活动之一了。但是通过占屋,我们有了很多别的出路。不用交房租啊。也不怎么需要交市政管理税或者水电账单。要不是通过占屋这种方式,我们是负担不起现在的生活成本的——特别是对低收入人群来说。这里的最低工资每小时只比575英镑多一点,但是每周的房租却从70英镑起跳。每周这70英镑只能让你得到位于伦敦边缘的一个客卧一体的房间,又或是青年旅馆里面的一个小房间,不然就是在伦敦2区跟另外三个人合租一个房间。每周70英镑,可真的买不到什么。占屋却让你有了很多自由。首先,你可以选择跟什么人一起住。你也可以选择居住的区域,因为空房子总是很多。而从生活方式上来说,要是能不被驱赶,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够久,是非常好的。可以省下钱,也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不好的地方就是,我们总是在不断搬迁。你不能添置太多物品,一定要有个限度。因为一不小心,你就会成为露宿者。如果别人在没有提前通知你的情况下突然要把你赶出去,那你要面对的状况就很不乐观了。
有一次,我们在佩卡姆地区占屋。那个房子实在是很糟糕,全屋只有一个水龙头是管用的。我本来就想离开了。但最后我们是临时被通知离开,说要在一周之内就搬出去;我们在那个地方已经住了差不多四个月。突然,我们这二十多个人发现自己无家可归了。我们无处可去。幸运的是,那个时候刚好是夏季,所以我们就在圣詹姆士公园、河堤地铁站附近的威斯敏斯特的公园长椅上睡觉。在那里露宿了大概两周之后,我们就在伦敦流浪,寻找新的占屋点。我们大概尝试了15个地方,而不知道怎么的,这些地方要不就是太残破,根本无法住人,要不就是警察会突然造访,要么就是有其他情况。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倒是建立了特别深厚的伙伴情谊。人与人一起面对那样的情况时,你们一定要合得来才行。没有时间吵嘴,因为本来就已经够忧虑了。
两个星期的露宿生活过后,我们在伦敦桥铁路线下的几个拱廊里找到容身之所。我们居然想办法住进了那些小地方,每人只有一点空间,感觉还不错。那里没什么室内装置,所以生活有些不适。我们弄了一个小小的厨房,但没有卫生间、淋浴,那种类型的东西都没有。我们住进那里,想把第三个拱廊变成一个巨大的夜间咖啡店,同时还想在那里搞个赌博台什么的。正当我们建吧台时,反恐警察暴风一般地赶到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我穿着内裤,正在锯木头做吧台。我浑身淌着汗,手里正挥着一把大手锯,这时门突然被撞开,当地警察冲进来:大概有24个反恐警察和当地市政厅的工作人员包围了我。我震惊不已。他们引用新反恐法里面的规定,把我们所有人都赶走了。因为铁路是恐怖主义者经常选择的目标,所以这里安保加强了。因此嘛,我不建议在铁路桥底下的拱廊里面占屋。
萨里郡 (12) 居民
迈克·本尼森和杰夫·比尔斯
在萨里郡科巴姆的奥克肖特路庄园安静的私人道路上,立着这么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未经允许,车辆不得进入。”在入口处,一棵巨大的英格兰松像一座高塔一样高高耸立着。白色小货车通过白色铁门,老实地把速度降到了30公里每小时。不远处,就是议员那修缮良好的大房子。他以前是一个飞行员,在埃尔姆布里奇和长迪顿地区长大,是个保守党成员,一直居住在靠近伦敦边缘的地带。他开车到克莱盖特,去拜访他的一个选民——杰夫·比尔斯。我跟这两位男士聊天时,比尔斯的母亲正准备动身去赴一个约。
迈克·本尼森: 这里的人,只消听到要在绿化带上面建房子的想法,都要跳起来的。不过伦敦人嘛,我认为他们不会在意这个。我猜他们还会觉得牛奶就是从瓶子里来的,而不是从牛身上来的。
杰夫·比尔斯: 他们要把25高速公路变作伦敦的边界线。这样,住在25高速公路以内的人就都被看作伦敦人。这不禁让人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就是因为建了一条环城公路,这种看法就合理了吗?这条公路本来是应该贯穿伦敦的……我是说,他们把北环路扩大,把所有的交通灯和别的东西都拿掉,再建几条地下通道,就按照这个方向来规划建设,同样能达到建成25高速公路的效果。
迈克·本尼森: 我们刚好是在伦敦的边上。离25高速公路只有两分钟车程,坐二十五分钟的火车就能到达伦敦市中心。不过,在萨里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这里现在是萨里,过去是萨里,未来也是萨里。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我们就想保留所有的绿化带。萨里有最好、最广泛的绿化带。我们不想失去任何一部分。
杰夫·比尔斯: 都怪这不断扩张的城市化。这股浪潮就这样袭来,好好的农场土地被毁了,围栏和碎石堆在上面,到处都是垃圾,乱七八糟。突然,这里就变成了一片工业棕地,就一晚上的时间。看着这片土地,我不禁想,在埃塞克斯任何一处近河的地方,这种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随时都会有人开着卡车、带着一大堆碎石到来,把它们撒得到处都是。这种事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迈克·本尼森: 是啊。你如果沿着这条路另一边的那条平行道路走,一直走到伦敦边缘,这条路上旁边都还是绿色的。全是草地。
杰夫·比尔斯: 只消走三公里,你就能看到不同。克莱盖特应该是最后的堡垒了,不然就是切辛顿。总之,克莱盖特也要走向(城市化)这条路了。那些人已经在想办法填满它。有一天我到那边去看了看,然后想,这里是在搞什么呢?翻斗卡车、开发商们。老天。这么做的原因当然很明显,不就是因为他们想要满足自己需求嘛。这是为了让伦敦人也可以往这边搬。所以建一个还不够,旁边还要多加两个。
迈克·本尼森: 我们好像没法控制想要“侵入”的东西。
杰夫·比尔斯: 他们总能推倒房屋,再建公寓,因为开发商们知道,他们只要建了,就一定能卖出去。建什么都好,肯定有十个伦敦人要买,因为那些伦敦人早等着逃离他们自己搞出来的臭气熏天的烂地方了。他们把自己的地方弄得没法忍受了。他们想逃离。我是说,我们亲眼看见过这种状况。
迈克·本尼森: 他们买得起一栋房屋,然后把它推倒——不管它是不是市场价,都要把它夷平,然后建一座将会溢价的新楼。再来就是要把这个地方变成伦敦。我这里正好有一封信可以给你看。有个女人搬进我这个片区,然后写信说:“我搬进这栋新房子,人行道的状况非常糟糕,树木需要修剪,灌木丛长得太高,小径同样糟糕。所有人开车都超速,我觉得这个地方真是糟糕透了——对此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我看完这封信,只觉得这个人应该回到她原来的地方去——你买这房子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这里是怎么样的啊。我们不想改变。我的态度是:别烦我们。我们不想知道。我们现在很快活。
杰夫·比尔斯: 真是噩梦。但这里的城区规划就是为了缓解伦敦的压力。伦敦人说,跳吧!萨里郡市政厅就说,多高呢?你想我跳,我就跳吧。他们才不会跟伦敦说:不,我不跳。身居高位的人只会一直叫喊。他们一直说,我们要建更多的楼来满足需求。但他们还一直把更多的人带进他们的腐烂都市里。他们一直在说,我们要让伦敦吸引更多的人流。他们就是想要更多的人,他们什么都想要。但是人吸引来了,他们又处理不了,于是就跟邻居们叫喊,跟周边的郡说,能不能帮忙盖点房子,满足下伦敦的需求啊?
迈克·本尼森: 其中一个关键词是“基础设施”。没有什么规章条款规定要把基础设施也放进去:学校、排水管道、停车场,诸如此类的设施——这些东西都是没有的。他们来了就一直建房子,不是么?然后学校就人满为患了。真是糟糕透顶。
杰夫·比尔斯: 基础设施也还是会有的。他们会像在在切辛顿那样弄——那本来是个不错的小村子。那个美好的村子现在还留存在人们的记忆里呢。对切辛顿的开发大概持续了十五年。我在那之后还住了一段时间,那里已经完全没有社区的概念了,因为所有跟你一起长大的人都搬出去了,而伦敦人搬了进来。伦敦人对生活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伦敦人的生活方式,充满流氓行为、麻烦、警察和暴力。真是噩梦。我们原本过着平常的郊区生活,结果这里突然变得像市中心一样。这都是开发和人口迁移造成的,都是因为人口。
他们那种生活方式是无法维持下去的。城中生活跟郊区生活完全不同。我们认识那些来自伦敦的人。你跟他们聊天,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无论去哪里,都带着伦敦一起。他们不管住在哪里,都带着这种思维方式,想要改造周遭的环境。就好像军队入侵一样啊。你懂我的意思吗?所以说,伦敦人可以搬到萨里来,但他肯定还会把自己当作伦敦人。他会做的事情,同时也是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给市政厅施加压力,让他们去做开发。他们想把这个地方变成伦敦,他们要把自己的人带进来。突然,你就会发现,这个郡的又一部分沦陷了。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永远都是如此。伦敦的“扩张”就是这样血淋淋地展开的。
(1) 根据英国规划法,棕地是相对于绿地的一种规划上的术语。绿地一般指不能用于开发和建设的、覆盖有绿色植物的土地。棕地则是指曾经用于开发,但是又被遗弃的荒地。
(2) “p”指“property”,意为“房产”。
(3) 福克斯顿,伦敦有名的地产经纪公司。
(4) 阿拉伯水烟起源于印度,烟管由椰子壳与空竹管构成,主要用来吸食老式黑烟草,后来流传到阿拉伯世界,被阿拉伯人发扬光大,成了一种民间吸食烟草的通用方式。
(5) 在英国的很多城镇,每周会在某个固定的地点开放“农民市场”,其实就是临近的农民带着自己的农作物等进行摆卖的场所。除了价格相对低廉,商品也更加新鲜。
(6) 占屋是英国英格兰和威尔士一种非常特殊的合法行为,指一些人占据并非他们住所的空置房屋,或者在非私有的空地上自建房屋。人们占屋的原因多样,从居住、抗议,到用于娱乐场地都有。占屋行为历史悠久,除为实际居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许多退伍老兵返乡后发现政府没有为他们安置房屋,就以“占屋”来抗议社会资源配置不公,因此,占屋者经常是无政府主义者、艺术家。
(7) 威廉·霍加斯(1697—1764),英国著名画家、版画家、讽刺画家,被称为“英国绘画之父”。
(8) 汤姆·克鲁斯(1962— ),美国电影演员。
(9) 百安居,英国大型国际家居建材零售集团,在中国也开设了近40家门店。
(10) 乔治·奥威尔(1903—1950),英国著名作家,代表作有《1984》《动物农场》等。
(11) “第六法条”,指英国1877年刑法典里面的第六节,规定对于闲置无用的房屋,占屋者有权使用,其他人无权在未经允许下进入。
(12) 萨里郡,英国东南部的郡。位于伦敦西南部,临泰晤士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