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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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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之所以单薄,是因为经官方证实的细节很难获取,且它们即使存在,也不过是寥寥数语。它们有时出现在警方档案里,有时现身于使馆记录中。然后,当事人就悄悄溜走,匿名潜踪,就像无法保持信号稳定的广播站发出的声音,在静电干扰下渐渐变得无法追寻。有人说,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然而,“恶土”中的人多为失败者,包括受剥削者、瘾君子,还有那些隐瞒过去的经历和失败的人或是逃跑者。出于负疚或羞愧,大多数人之前未曾之后也不会讲述他们的故事;其他人则觉得自己的故事不值一提。

在这个失落的世界里,有些居民似乎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美国人乔·科瑙夫(joe knauf)在暴力、恐惧和毒品间周旋;鸡头萨克森(saxen)剥削女人,视她们如草芥。尽管这两个男人没留下什么痕迹,但在同时期的人对他们的叙述中,我们可以清楚感受到他们生活中所秉承的可怕的虚无主义。

其他人留下的故事更是充满了不确定因素。布拉娜·沙日科(brana shazker)和罗茜·吉尔伯特(rosie rbert)——北平最有名的白俄鸨母中的两位——真的恶毒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吗?那些仍然记得这两个女人的人了解她们的矛盾之处:当然,她们是卖淫业的获利者,然而最初也是这一行当的受害者。还有白俄妓女玛丽(y),她们的职业生涯无疑十分悲惨。她们本来是密友,后来严酷的现实使她们落入不同的泥坑——一个发了疯,另一个则染上了毒瘾。

从这两个女人身上,我们可以一窥“恶土”的日常生活。我们知道至少在一个很短的时期内,她们看起来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她们在莫理循大街 [5] 和使馆区的百货商店浏览橱窗,流连于城市里的外国人开的面包店、熟食店和咖啡厅。在生活陷入困顿之前,她们肯定还曾抽时间去附近的平安电影院看最新的好莱坞大片。

尽管“恶土”之名对罪犯和堕落者有很大吸引力,但这里的人也在努力为体面的生活奋斗。他们在这里恋爱、结婚、养家糊口,在娱乐业中开拓成功之路。塔季扬娜·科洛维娜的故事就是如此。这位白俄女孩熟谙该地区的门道,但并没有被同化,没有染上恶习,而是与自己的爱人成婚生子,最后离开中国,幸福终老。

尽管可怕的事情——如自杀、谋杀、战争和拘留——时时发生,但日常生活的喧嚣忙碌仍在继续。倒夜香的苦力在清晨穿街过巷;当地美食和路边摊的香气从苏州胡同飘出;无轨电车的叮当声和黄包车夫踏上行车道时节奏分明的脚步声汇成背景音乐。在“恶土”的中心,也就是船板胡同和后沟胡同的交会点,妓女、乞丐、毒贩、鸡头和为夜总会揽客的人都聚集着,等待客人光顾。一位从前的居民回忆称,站在这里,抬头就能看到北平夜空中的繁星。即使在此等混乱污秽之所,也有这样平静美好的时刻。

在那短短几年中,一进入暗夜,“恶土”就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日出后又归于静寂。那些日子似乎是人们的错觉,虚无缥缈而再难追寻。在这种背景下,那个被大家公认为“恶土之王”的人成为一个谜也是理所当然的。人们称这位难辨雌雄之人为“舒拉”(shura)。在有些人的记忆里,他不过是个俄罗斯浪子,脸上挂着动人的微笑,身怀奇闻秘史;另外一些人则认为他是一位绝顶聪明的犯罪大师,在“恶土”的各行各业(从卡巴莱歌舞厅、妓院、毒品交易到银行抢劫)中都能插上一手,从而积聚了大量财富。事实真相则似乎介于两者之间,因为“恶土”中处处都有夸张的谣言和捕风捉影的八卦。

有些构成“恶土”的老旧胡同现在仍然存留,它们被夹在北京现代化的马路间,深受交通阻塞之苦。有些胡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4世纪以前,但船板胡同和后沟胡同出现的时间不会早于1920年代。它们第一眼看上去平淡无奇;然而如果靠近细看,人们就会发现它们的建筑和石雕工艺有二三十年代的风格。有些建筑物堪称现代主义艺术,中国的建筑业从业者在修建它们时借鉴了西方的风格和繁复华丽的手法。

船板胡同和后沟胡同的景象已完全不同于昔日。现在,那里的居民对于他们所在街区声名狼藉的过去一无所知。如今,这里几乎成了在京外地人的家园,他们拖家带口,从全国各地来到首都,希望打拼出一片天地。廉价旅馆接待外省来客;售货亭向野心勃勃的生意人出售移动电话号码;一家打印店只用几分钟就能为你制作名片。这里有理发店、烟草店,还有提供各地特色餐饮的廉价餐馆,缓解了新移民舌尖上的乡愁。船板胡同里,在昔日奥帕里纳(opara)夫妇的酒吧、布拉娜·沙日科的妓院和鸡头萨克森的廉价旅馆对面,现在坐落着一所现代化的学校,它有着宽敞的操场。这是一个友好的社区,虽然生活空间局促,但居民们看起来很开心且无限乐观,就像现代化的中国本身一样。

除了遍地开花的奇特建筑之外,还有很多事物可证明这个地区的历史积淀。被称为“希望之岛”的亚斯立堂 [6] 仍然对外开放,就像在过去“恶土”仍然繁盛时一样。这片老旧房屋的北部边界苏州胡同仍然是人头攒动的美食街。这里的煎饼、油条、辣面条的价格和当年的“恶土”差不多。从前,附近的居民在通宵享乐或工作后,常在这里填饱饥肠。

然而,无论是这点历史的遗留,还是那些经历了“恶土”黄金十年的居民,抑或是那些熬过十年日占期和战争的幸存者,终会消逝于岁月长河中。关于那个世界的记忆仍然飘荡在那几条狭窄的胡同间。我希望在它们随风飘逝之前,后文中的故事可以重现旧时北平的“恶土”,展现它的喜怒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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