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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永难愈合的伤口(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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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c倭讷一直留在盔甲厂胡同,直到日军轰炸珍珠港。之后他被迫搬进英国公使馆的大院。半个多世纪前他以见习翻译的身份第一次来到这里,这时他却成了难民。

随后,所有留在北平的同盟国侨民于1943年3月被日本人围捕并被赶进集中营,日方官员称,“这有利于他们的人身安全和生活舒适” [132] 。然而,那些集中营既不安全也不舒适。倭讷和其他人被一起送到北平以南两百英里的山东省,被送进日本政府口中的“潍县民众集会中心” [133] 。

很多外侨在日本人的要求下前往前门的火车站集合,且只能随身带一只手提箱,倭讷不过是其中一员。英国人、美国人、澳大利亚人和其他国家的侨民现在都成了贱民。他们中有学校教师、生意人和被日本人从阁楼里拖出来的瘾君子。在日本军方的命令下,他们都坐入了三等车厢。

在外侨们被赶去等火车时,北平的中国居民在日本人的胁迫下排起队,围观西方列强的势力和威望在中国跌落尘埃。其中有些外侨承受不了这种打击。一位男子心脏病发,倒毙当场,押送者们就让他躺在那里。倭讷的心脏也不太好,还被迫抛弃了他终生浸淫其中的藏书、著作、古董、传家宝和纪念品。他被迫停止调查杀害女儿的凶手,也再不能向外交部提出重启此案的请求了。

“潍县民众集会中心”之前是美国长老会传教使团的地盘,它的四面是高粱地。这里有临时营房、警戒塔、机枪岗和通了电的铁丝网,附近还有一栋爱德华时代风格 [134] 的教堂。两千名外国侨民被塞进这个拥挤的地方。这里连抽水马桶都没有,露天的粪坑臭气熏天,招来成群的苍蝇。为领食物,人们排起长队。一下雨,集中营就变成了巨大的烂泥塘,围墙倾塌,雨水从房顶漏下。营里害虫肆虐,到处是臭虫和污物。在山东,冬夜苦寒,夏天则潮闷异常。

倭讷在47区k室分到宽九英尺、长十二英尺的一张床。他的室友包括一位极暴躁的前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一位名叫布里格斯的瘾君子(在集中营里,他被迫迅速戒掉了毒瘾)和一个曾在天津文法学校读书的小伙子。小伙子认识帕梅拉,但他在k室住的时间并不是很长。

由于年纪太大,倭讷不必劳作,还领到了一枚绿色徽章,使他在领食物时不必排队。他安顿下来后,便开始每天开讲座,这也成了集中营活动的一部分。集中营里的一位成员后来还能记起自己参加的某次讲座,题为“一位汉学家眼中的中国历史”。

集中营里鱼龙混杂——美国传教士、前海军陆战队士兵、教师和北平下层社会的几只小虾米最后被拢在一起。其中还有至少一位“恶土”妓院的鸨母和她的几个女儿(其实也在她手下接客),以及不少天津来的英国巡捕(之前在谭礼士麾下)。天津英国工部局的成员也到了这里,他们曾被召集起来处理悉尼·耶茨惹的麻烦。

潍县集中营里的大多数人知道倭讷是谁,也听说过帕梅拉。至少其中某人肯定知道,那就是同样被拘在这里的集中营牙医文特沃斯·普伦蒂斯。

普伦蒂斯一直很忙。营养不良导致集中营里牙龈炎频发。囚犯们只能把晒干的乌贼碾成粉末充当牙膏,这也造成了口腔健康问题。他用铜汞合金补牙,但对坏牙他通常还是一拔了之。他要花数个小时来踩动踏板,给钻头提供动力,或是试着给他的器材消毒。

很难想象倭讷过着怎样的艰难日子——他竟然和谋杀女儿的嫌犯被一同囚禁。后来有几位被囚者回忆起他曾指着普伦蒂斯大叫:“是你杀了她!我知道你杀了帕梅拉!是你!” [135]

在其他时候,他似乎随意胡指。有些人担心他已神智不清,但大家宽恕了他的奇怪举动。他的高龄、悲惨的过去和眼下集中营里的囚禁生活让大家觉得他的行为情有可原。

普伦蒂斯本人从未对此案发表任何看法。也许他投向了宗教。可以肯定的是,他曾经送宗教书籍给来临时诊疗室看病的几个小伙子。他真的皈依了吗?还是仅在书籍短缺的情况下送人阅读材料?还是说这是他内心有愧的证明?

美国当局肯定从未信任过普伦蒂斯的人品。1942年8月,新成立的美国战时情报机构战略情报局(office of strategic services)为普伦蒂斯建立了档案,调查他在北平与日本人的通敌行为。但他们从未收集到任何可靠的证据。普伦蒂斯又一次逃脱了。

随后日军战败,匆忙撤出中国,潍县集中营中的难民于1945年8月被美军解放。那里的囚徒当时已经营养不良,身心备受摧残。集中营里的生活击垮了很多曾经养尊处优、拥有显赫社会地位的外侨。他们之前或是因为身负官职而无法离开中国,或者只是执意无视日军会入侵中国的预兆。他们被粗暴地剥夺了优越的生活、北平与天津的豪华宅院和崇高的地位。他们从未适应集中营里的生活——住在逼仄的营房中,使用恶臭的旱厕,排队领那份少得可怜的配给食物,裹着褴褛的衣物。许多上了年纪的囚犯被病魔击垮,或因觉得生无可恋而与世长辞了。

但倭讷是个例外。年届耄耋的他走出集中营,乘火车回到了北平。他回到盔甲厂胡同的旧宅,忠心的用人们仍留在那里,防止有人乘虚而入,鸠占鹊巢。

他发现自己所处的中国虽然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局势变化,但又要滑入内战的深渊。日本人退出舞台,但国民党和共产党继续拔刀相向。北平已经遗忘了帕梅拉,英国公使馆也不再记得倭讷。他又向外交部和公使馆询问了几次,但都没有得到回复。倭讷的调查结果是对英国驻中国的外交人员和官员的潜在羞辱,因为他们曾致力于结束对他女儿案子的调查,还损害了他的声誉。他们花在后一件事上的精力甚至比花在破案上的还要多得多。

于是他不再联系他们。他曾是那样固执,一定要看到杀害了帕梅拉的凶手被绳之以法。他的这份韧性终于被耗尽了吗?或者这是因为在倭讷看来对帕梅拉之死负有直接责任的普伦蒂斯已经死了吗?

离开潍县集中营后,普伦蒂斯也回到了北平。1947年7月,54岁的他死于使馆大街的公寓里。他的早逝对于倭讷也许算是一种安慰。

在整个内战期间,倭讷固执地留在北平,直到蒋介石的国民党军队开始旷日持久的撤退。最后国民党军溃败,其残部和他们的总指挥一起逃到台湾岛。1949年1月,以毛泽东为首的解放军开进北平,宣布共产党接管了这座城市。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倭讷成为新中国的居民。这个新政权很快就永久关停了“恶土”里的妓院、毒窟和赌场。

1951年1月,城里只剩下七十名英籍人士,倭讷是其中一员。10月,他们的数量减少到三十人。倭讷是个顽固且有主见的人,他因为无法在中国共产党治下找到自己的位置,最后决定离开。

他回到英国,但几乎不认识这个国家了。他从1917起就再未回过这里。他已经没有家人在世。姐姐艾丽丝是和他关系最近的亲人,但她已于1935年去世。倭讷最后于1954年2月7日辞世,被葬在肯特郡的拉姆斯盖特(raate)。当时似乎已经没有人认识他,也没人能够出席他简短的葬礼了。

他走过了八十九年的岁月。他经历过中国的封建王朝,那时皇帝还高踞御座;他经历过委员长统领的共和国,那时整个民族在战火中、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最后,他看到了共产主义者一手建起的人民共和国。2月16日,《泰晤士报》发布了一篇详细的讣告,介绍了他的一生,着重描写了他漫长的外交官生涯、对西方了解中国的卓越贡献和他与格拉迪斯·尼娜·雷文肖的婚姻。最后,这篇文章写道:“他们的养女帕梅拉于20岁在北平被谋杀。”

帕梅拉·倭讷的尸体现今仍躺在北京现代化的二环路的地底深处,躺在曾经的英国公墓里。时间的长河已流淌了七十多年,她仍像她自己曾经宣称的那样,总是独自一人。

狐狸塔仍然在盔甲厂胡同上方若隐若现,它俯瞰着从前的“恶土”,俯瞰着那片下等人曾聚居的肮脏胡同的遗迹,同时也俯瞰着古老的鞑靼城墙。在1937年1月那个滴水成冰的清晨,人们就是在那段城墙下发现了帕梅拉的尸体。现在只有那些年纪极大的北平人才管它叫狐狸塔,只有那些年纪极大的人才谈论狐狸精。几乎已没有人记得那一天了——在那一天,人们发现一位外国少女残破的尸体躺在狐狸塔脚下。

中国的神话故事说,一只狐狸精辞世时,它的身影会短暂地闪烁,然后消失不见。人们认为精怪的影响会被中和,凡尘俗世最终会自愈。伤疤会逐渐消失,直至再也不见;瑕疵和污点会逐渐变淡,直至无影无踪。生活最终会回归正轨。但这只是错觉,因为事实上一切都已改变,不会再回到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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