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北平警察(1/2)
使馆区由外国人自治;而在使馆区之外,北平的治安由一连串巡警亭维持。它们位于全城各主要十字路口,由专人值守。这套系统仿照的是日本模式,而日本人又照搬了普鲁士人的方法。巡警亭上标记有“x”,还配备了电话,这意味着肯定有位警官离此不远。
在那个寒冷的1月清晨,离老张最近的巡警亭位于哈德门火车站附近,在鞑靼城墙以西四分之一英里处。年轻的警士高道宏和北平警队里资格更老的巡警许滕臣(音译)在那里值守。当时他们已经快要交班,许滕臣正蜷缩在一个炭火盆旁取暖。当他看到那位老人跑过来时,还不知道何事将要在今早困扰自己,但他并不太担心;他认识老张,总能看到他在这一带遛鸟。
然而在老张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了他的发现后,许巡警戴上帽子,穿上厚大衣,跳上自行车,沿鞑靼城墙迅速骑向狐狸塔。那两个人力车夫还待在那儿,但他们一看到巡警的制服就溜了——他们横穿马路,消失在鞑靼城拥挤的胡同里。
许巡警马上明白:事态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他骑车返回巡警亭,半路上在鞑靼城墙下遇到了高警士。高道宏让他回狐狸塔那里看守尸体,赶走所有觅食的黄狗,禁止任何人触碰那女孩。高道宏随后回到巡警亭并打电话求助。在那里,他让第三个警员——一位年轻的巡警去找张竹席以保护犯罪现场,不让泥泞的地面模糊任何证据。然后高警士再一次迅速回到狐狸塔,把所有他能观察到的东西记下备案。
现场令人毛骨悚然,因为死者肢体残损,衣衫也被扯裂。有那么一会儿,帕梅拉的腕表引起了高警士的兴趣。这件奢侈品没有被拿走——显然这不是简单的劫案。但高警士心里很明白,若非必要,不可擅动谋杀案现场。此外,这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受害者,而是老外。这将带来麻烦和大量的文书工作。上峰会施加压力以求破案,因为如果办案不力,中国警察就会在外国人面前大失面子。
高警士的求援被转至北平公安局东南区侦缉队,它所在的莫理循大街 [15] 恰好在使馆区外面。在那里,韩世清值完了一轮漫长的夜班,正在等人前来换岗。韩世清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警探,曾在北平警察学校受训,手下指挥着北平一万来名警员中相当大的一部分。他不仅是莫理循大街侦缉队的负责人,还是北平公安局东南区(内一区)警署署长。他才忙了一晚。
宋将军的政务委员会命令警察们肃清日本和朝鲜的毒品贩子——毒贩立决,瘾君子则被执行死刑或终身监禁。韩署长和他的便衣们整晚都在外面执行公务,对鞑靼城和“恶土”里的鸦片窟进行突击搜查。二十余名毒贩和瘾君子被带到城市边缘的刑场,在一堆烧焦的鸦片旁被公开枪毙,以儆效尤。
度过这个艰难的夜晚后,韩署长品着茶,一边抽着他的哈德门牌香烟,一边把行政手续补全。按南京的官方命令,北平公安局将在2月成为北平警察局。名称变动起来简单,但由此产生的文书工作将堆积如山。
韩世清时不时站起身,在局里各处溜达,一方面伸伸腿,另一方面也看看昨晚抓捕瘾君子和毒贩的行动有没有进一步的消息。由于舆论强烈抗议对中国人执行死刑,有消息称:宋将军会继续处死朝鲜暴徒,但很可能会把日本浪人驱逐出北平,以免激怒东京;同时,他会把所有中国瘾君子的刑罚减轻至终身监禁。
在某次溜达时,韩世清停下来和接待处的办事员聊天,讨论正在恶化的政治局势,大家这几天都在讨论这些。蒋介石会如何应对日益好斗的东京?宋将军和政务委员会如何保护这座城市免受日益严重的侵犯?所有暗杀事件和密探是谁指使的?日本人屯兵东北,一旦得令就将倾巢南下,但没人确切知道他们在等什么。然而,韩世清听到了一些关于日军在马可·波罗桥 [16] 附近进行军事演习的谣言。猛虎般的日本人在伺机突袭,或许他们更像土狼,当地人用俚语“小鬼子”来形容他们。
韩世清再次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随后接待处的办事员把高道宏警士带进来。高道宏介绍了在狐狸塔下发现的女尸——那是个身上有可怕伤口的老外。作为距使馆区最近的警署中的资深警探,韩世清之前处理过外国侨民的命案:要么是守卫公使馆的海军陆战队好斗士兵因肚子上被插了一刀而死,要么是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的白俄冻死在某条胡同里。1920年代,外国人在北平的居住区域很安全,但由于白俄大量拥入,现状是每况愈下了。白俄们瘦成了皮包骨,尸体上通常只裹着些破布,几乎和穷困潦倒的人力车夫没有区别。巡警会把这些尸体送到已经十分拥挤的俄罗斯人的墓地埋葬。
韩世清以为这女孩又是个穷苦的俄罗斯人,也许是被赶出家门,又羞于为几个小钱卖身而走上绝路。尽管如此,任何外国侨民的死都是烫手山芋。白色的皮肤会引来质疑。大人物们会提出各种问题,会反复询问直到得到答案。狐狸塔虽位于使馆区外,但距其极近,必须尽快确定死者身份。有时中国巡警和使馆区巡捕房之间的关系很难协调,但韩世清向来彬彬有礼,喜欢照章办事。保全自己是一门艺术,掌握这门艺术将有利于在动荡时期求生,而现在无疑就是动荡时期了。
韩世清命令年轻的高警士带上局里所有空闲的人手回到罪案现场,随后他给管理使馆界事务公署 [17] 的常任秘书多默思(wpthoas)打了电话,告诉他:在狐狸塔下有一具外国人的尸体。虽然案发现场在使馆区外,但看在同行的份上,常任秘书愿意到现场协助辨认尸体吗?多默思同意带上几个人与韩世清在狐狸塔那里碰面。
韩署长把烟碾灭,穿上厚大衣,戴上帽子和手套,动身走向不远处的狐狸塔。他横穿长安街,通过使馆区北端边界上的雄伟石门,它们按欧式风格修建,却由中国士兵把守。他穿过使馆区,到达其南侧的鞑靼城墙,然后继续东行,一路感觉自己似乎在穿越外国领土。古老的城墙环绕着臭名昭著的“恶土”。这段墙体年久失修,但由使馆区管理的那部分状况较好。人们可以由街道直接走上宽阔的坡道,爬上城墙俯瞰脚下的城市,那里视野良好。各公使馆派出的哨兵轮流沿着城墙根巡逻。
韩署长从一道小石桥穿过城墙,走向狐狸塔。他到达时,发现一大群中国人正聚在那儿围观;城市苏醒过来,消息在周围的胡同里迅速传播。一点小事就能让好奇的北平人在街头驻足围观,一具尸体当然就更不必说了。
高警士和从莫理循大街赶来的巡警已经围着尸体站成一圈,不让那些爱管闲事的人靠得太近。有些好奇的当地人开始讥讽官僚作风、嘲笑巡警(这也算是北平传统的消遣了),必须把这种人赶走。
不一会儿,常任秘书多默思和他的使馆区巡捕也赶到了。高警士把原本盖在尸体上的用来隔开那些窥探目光的草席移走。韩署长和多默思弯下腰查看。
女孩躺在沟边,头西脚东,尸身半裸,穿着一件格子呢半裙和一件染血的羊毛开衫。她的一只鞋落在稍远处,里面塞着一条手帕。
韩世清把那条半裙向下拉,盖住女孩赤裸的大腿。她的脸曾被残忍地殴打、刺伤,很难从五官上分辨出她到底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但金黄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表明了她的种族。两个男人把尸体稍稍抬高,多默思从她身下拉出一件胡乱丢在那里的宽松丝绸女服。他们可以看到:这个女孩身上到处是切伤和割伤。刀痕很深;韩世清和多默思不知道其中一些伤口是不是昨夜黄狗撕咬尸肉造成的。
韩署长把开衫拉开,移走一片埃尔特克斯(aertex) [18] 棉织衬衫的碎片,检查胸前的伤口。随后他和多默思都跳了起来,十分震惊。尸体的整块胸骨都被切开了,所有的肋骨都断了,胸腔内部暴露在外。血腥味很重。然而奇怪的是,尸体上没有血迹,地面上也没有——昨晚有霜冻,要做到这一点很困难。她的血一定在别处已经流干了。
这两个人之前都见过许多死尸和残缺的肢体。他们都参加过形形色色的战斗:韩世清与中国北方的军阀打过仗;而1900年义和团围攻英国公使馆时,多默思是公使馆里一位年轻的见习译员。但现在,他们面面相觑,被眼前的可怕景象吓得哑口无言:帕梅拉的心脏不见了;它从破碎的胸腔中被生生扯掉了。
韩世清把棉布衣料放回原处,再次用草垫把尸体盖好,命令手下把围观者赶远些。这景象可不宜公开。
接着,韩世清拿走了那块昂贵的腕表。它由铂金制造,镶以钻石。所以,这可不是另一个贫困的白俄,事情并不简单。但她是谁呢?她身上没有其他东西了,没有钱包;但手下人在离尸体不远处找到了一张溅着血的法国总会溜冰场的会员卡。韩世清拍了照,把它捡起来,塞进一个马尼拉纸信封里留作证据。
正在此时,一位上了年纪的戴着墨镜的白人男子用肘部推搡着,从人群中挤出来。他把墨镜取了下来,脸上带着疯狂的表情,尖声叫着一个词——“帕梅拉”。然后他捂着嘴,痛苦地大声喊叫,瘫在了地上。
前一天下午三点之前,帕梅拉的父亲走出家门,开始日常穿越城市的散步。在历史研究或他的日常通信工作上花了一个上午后,他喜欢这样遛遛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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