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狐狸塔下的尸体(1/2)
一位名叫张宝琛(音译)的老人发现了帕梅拉的尸体并报了警。他是平头百姓,北平的一位劳动者。老张现在已经退休,住在离狐狸塔不远的一条胡同里。在1月8日星期五那个寒冷的早上,他拎着自己心爱的鸣鸟沿着鞑靼城墙遛弯时,发现了那具尸体。
在笼中饲养鸣鸟是北平的一种古老传统。每天早上,像老张这样的老人会带着他们的木漆鸟笼外出,笼子上还蒙着蓝色的亚麻布罩子。所有北平人——无论中国人还是外侨——都能辨别出这些鸟儿与众不同的歌喉。它们从笼中飞出,尾巴下面系着哨子,在清晨的天空中逍遥自在地翱翔,一路洒下哨音。它们高高地飞过胡同、紫禁城和狐狸塔,最后忠实地回到主人那里。老张每天都去鞑靼城墙,和大家一起抽烟、喝茶、谈论鸣鸟。寒冷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即使是强劲刺骨的风也阻止不了他。他在北平出生长大,是地地道道的北平人;他已经习惯了。
那天早上八点刚过,他沿着鞑靼城墙向东朝狐狸塔走去,发现两个人力车夫蹲在下面,朝着荒地对面狐狸塔下撒满垃圾的护城河指指点点。在早上这个时候,那地方总是很安静,无论下面有什么,东河沿上的行人车辆都看不见。城墙从狐狸塔延伸出来,直到前门城楼;而东河沿与城墙平行。
老张又向前走了几步,小心提防着黄狗。这些难缠的杂种狗据说很可怕,但这位老人知道它们绝少攻击人类。然而当日本人逐步扼住食物供应的渠道和商贸活动的命脉后,这些狗同许多贫苦的北平人一样无家可归、饥肠辘辘、不顾一切。
不久后,关于老张当时目睹之景象的谣言开始传播。故事每讲一次,实情就被夸大一分。人们为此争论不休,但有一点确信无疑:他在狐狸塔下找到的那个女人已经死去;而且那不是普通女人,而是外国人,是个老外。另外,老张在熹微的晨光中看到她的尸身遍体鳞伤——想必她曾遭受殴打,脸和腿曾被利刃劈砍切割。
那年冬天,北平经济濒临崩溃,曝尸户外的人并不罕见。而且自杀也几乎成了一种传染病,许多人不堪命运折磨,最常见的是以割腕或吸食鸦片了结残生。每天市政部门都会派大车在破晓时分出来收捡冻僵的尸体。但老张仍然十分震惊。
此外,政治谋杀的频率也呈上升趋势。在国民党的执法者、秘密巡警与汉奸之间,冲突频发。这些汉奸坚信东京会将南京和北平碾为齑粉,热切地想尽早从占领军那里分一杯羹。敌对帮派间也常有枪战发生。日本浪人和他们的朝鲜盟友狼狈为奸,犯下桩桩恶行。
然而,老张此前还从未亲眼见过这样的尸体。年轻时,他曾目睹外国军队在镇压了义和团运动后对这座城市的蹂躏洗劫。随后在1920年代,他曾看见军阀将人斩首示众。现在,北平的国民党、共产党和日谍正在进行另一种战争,报纸上每天充斥着与此相关的新闻。但一具白人女子的尸体就是另一回事了!总而言之,在北平的街头,外国人的尸体非常少见。
张宝琛记起来:在1935年一个寒冷的冬夜,一位白俄流亡者曾走到狐狸塔下,从自己破旧的外套里拿出一把精美的象牙刀柄的锋利剃刀。他把两边的袖子卷起,割开了双手手腕,倒在狐狸塔下方的地上,血液带着他的生命力从体内慢慢流走。第二天早上,路过的人力车夫发现了他的尸体。
这又是一次自杀事件吗?看起来不像。但无论怎样,大事不妙。老张拎着鸟笼,迈动两条老腿,以最快速度沿着鞑靼城墙往回跑,奔向最近的巡警亭。
爱德华·西奥多·查尔默斯·倭讷(edward theodore chalrs werner,或etc倭讷)和他女儿所住的传统中国四合院位于北平鞑靼城中的某条胡同里,紧挨着使馆区。如果有人观察他们在1937年初的生活,肯定想不到“中国正在悬崖边上踉跄而行”。他们过着舒适的日常生活,而且享受着某种特权。尽管当时鳏居的倭讷选择同使馆区里公开的欧洲圈子保持距离,但比起遵循中国传统,他们更倾向于以英国方式生活。
北平住着许多老中国通,倭讷可能是其中最著名的。他从1880年代起就在中国居住、工作。作为一位学者和前英国驻华领事,他的经历广为人知。有许多人拜读过他的著作,它们被翻译成了许多门语言。他在英国皇家亚洲文会(royal asiatic ciety)和华物协会(thgs chese ciety)的演讲艰涩难懂,然而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引起众人瞩目。他也为当地报纸撰写关于中国文化、传统和历史的文章。他的经历和学识可能使他在宴会上大受欢迎,但他很少(如果有过的话)应邀出席宴会。他更喜欢过学者式的隐居生活。
在这段时间,倭讷受国立北平大学邀请,偶尔会过去授课;他也是中国政府的国史编纂处里唯一的外国人。但他主要在家工作。他的宅子位于盔甲厂胡同1号,离狐狸塔非常近,只隔一条古老的、住着一群聒噪鸭子的运河。这条运河是京杭大运河的一部分,现在已被淤泥堵塞,成为一个恶臭的垃圾堆,连运粮的驳船也无法通过。
盔甲厂胡同靠近贡院和几家小规模的家庭裱褙作坊,这些作坊杂乱而勉强地挤在鞑靼城墙下,这里由此形成了裱褙区。盔甲厂胡同两边排列着法国梧桐,白天来往的人群次序总是分毫不乱:最先到来的是养鸟爱好者,拎着他们蒙了布罩的鸟笼;然后是街头小贩,大声叫嚷着推销各种服务;用人们从市场采购食品归来;出租车和人力车来来往往;最后还有卖小吃的摊贩。只有在北平才能找到这样的街道,它可能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越来越多的外国人在使馆区外住下来。房东们修缮房屋,使房客在过中式生活的同时也能享受现代化生活设施带来的便利。越来越多的人——比如逃离苏联,后来又从哈尔滨或北方的其他日占城市迁居南下的白俄——无力支付使馆区内的生活费用。逃离纳粹德国迫害的欧洲犹太人也日渐增多。
尽管大多数流亡人士前往上海,在北平住下来的人也越来越多。许多人近乎赤贫,只好住在破败的公寓里。这些公寓有的位于鞑靼城(它扩张起来毫无规划,且总是臭气冲天)中,有的坐落在“恶土”边缘。他们做着诸如看门人、酒保、荷官、妓女和鸡头等的工作,或是靠乞讨维持生活。欧洲人的圈子和公使馆当局在很大程度上选择忽视这些下等外国人,认为他们损害了白人在北平的威望,希望他们能够去上海;但在那之前,自己最好还是对他们视而不见。
盔甲厂胡同尽管在鞑靼城内,却必然没有穷困外国侨民的容身之处。在这里,门户华丽、青砖砌成的四合院在胡同两侧排开。倭讷的居所建在传统的南北中轴线上,其门前台阶上的浮雕有驱邪避鬼的寓意。院子里,一株百年紫藤爬满围墙,一棵古老的杨树生长在一座小假山当中。房主是中国人,倭讷从他手中租下了这处院落。尽管这是老宅,屋里却安着电灯,浴室如宫殿般华丽,还有热水器、现代水管设施和暖气。窗上没有糊窗纸,而是镶着玻璃。
为这家人服务的有厨子和女佣各一名。那女佣在帕梅拉小时候做过她的奶妈。为倭讷服务多年的贴身男仆(在中国的外国人圈子里这类人被称为“头号男孩”)实际上已年届不惑,是这家人的首席仆人。此外,还有一位看门人负责安保和家里器物的维修保养,他也在这里工作了很长时间。除厨子外,其他所有用人住在这处四合院里。
在这条胡同里,有的四合院比倭讷这处更大、更漂亮。其中最棒的是et奈斯特龙(etnystro)博士的产业。他是一位富有的瑞典地质学家,能把中国钢铁和煤炭的储量估计到最精确的程度(精确到吨)。他用一部分财产在遥远的山西太原建立了奈斯特龙科研所(nystro stitute for scientific research)。在北平时,他总是待在西绅总会的酒吧里;但每年有一半的时间,他和漂亮的太太住在瑞典,因为她拒绝搬来北平。
在回瑞典期间,奈斯特龙博士把自己大宅院的一部分出租给两位年轻的美国人——左翼记者、作家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以及他热情、富有魅力的妻子海伦·福斯特·斯诺(helen foster snow),她也是知名记者。在北平,斯诺夫妇是最声名狼藉的侨民,人们要么热爱他们,要么痛恨他们。尤其是埃德加,保守的当权派对其政治观点简直是深恶痛绝。其他人则对他们不屑一顾,认为他们是养尊处优、只会空谈的温和社会主义者,以革命分子自居,多亏美元汇率坚挺,才在城外四英里远的跑马场中养得起一匹赛马。斯诺夫妇的名字出现在报纸社会版上的机会,和出现在英国政治保安处(british special branch)的政治嫌犯名单上一样多。
鞑靼城毫无城建规划,狭窄的胡同里熙熙攘攘。然而,倭讷喜欢在胡同中散步,因为在走完长长一段路后,他就会重新变得精力充沛。这片区域里充斥着棚户的平房、露天肉案、叫卖的小贩和街边集市,集市上到处是摇摇欲坠的小餐馆。在冬天,鞑靼城里的炒栗子就上市了。人们在火盆里炒栗子,火盆下面燃烧的木炭或动物粪便气味刺鼻。冬天也是人们享受面条、油煎五香豆腐块和饺子的季节,这些食物能驱散北方冬日的寒冷。这里还有公共浴室、算命先生和为目不识丁者代写书信的人。此外还有路边的剃头匠,在其为客人剪发时总是有旁人围观。这些剃头匠堪称百晓生,任何闲话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京剧票友在这里即兴演唱;卖艺的孩子和胡子拉碴的变戏法的人在街头表演,然后举着帽子在人群中绕场一周。寥寥几辆小汽车艰难地从人力车车流中穿过;下雨时,车辙交错的路面上的泥泞深及脚踝。作为现代化标志之一的高架电线为鞑靼城第一次带来了电流;然而,老一辈的居民并不信任这些蜿蜒如蛇、嗡嗡作响的电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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