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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浩然拉住我的手,引导我的手指碰触他的手腕。皮肤上有着烫伤的疤痕。
“和久,你不记得了吗?这是为了救你而被烫伤的疤。”
虽然我已不记得这件往事,但当初在咖啡厅里,大久保对我提过,哥哥曾为了救我而遭火炉的火焰烫伤;大久保还说,那疤痕的形状像大佛。
“若你是真正的哥哥,那住在老家的村上龙彦又是谁?”
“他是冒牌货。我跟他在中国相识,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把自己的经历都跟他说了,我们一家四口曾在东北的开拓团内过生活,田里种的是大豆及玉米。日本战败后,逃难途中,我为了保护弟弟,背上被日本兵砍了一刀,横渡松花江支流时,我没有抓稳绳索,被水流冲走了,下游的一对中国夫妇救了我,收我为养子。这些我全都告诉了他。”
“中国人得知你是日本人,不会欺负你吗?”
“他也是日本人,跟我一样是遗华日侨。正因如此,我才对他推心置腹,什么都对他说了——没想到,他竟然夺走了我的人生。”
“他为何要做这种事?”
“——他一直活在孤独之中,找不到自己的亲人。听说他曾参加访日调查团,却没有办法与亲人重逢,只能沮丧地返回中国。后来他得知我在日本有亲人,就以我的名义取得了永久居留权。”
“那时你为什么不站出来揭穿他的谎言?”
“我察觉冒牌的‘我’拿到永久居留权,已经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有个日本义工告诉我,妈妈与‘我’重逢时泪流满面,现在幸福地跟‘我’住在一起。我担心如果说出真相,会让妈妈伤心。”
“如果只是告诉她‘儿子是假货’,她当然会难过。但你是她真正的儿子,能够与你重逢,妈妈不仅不会难过,反而会感到开心,不是吗?”
“——或许吧。如今想来,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我那时已乱了方寸,没有办法冷静思考。”
“我有个疑问——妈妈似乎明知道‘哥哥’是冒牌货,却还是帮助他取得了永久居留权。她生前对我说的话,让我有这种感觉。”
徐浩然突然沉默不语。黑暗中只听得见从破裂窗户灌入的晚风啜泣声,以及不知垂挂何处的布帘在风中猎猎摇摆的声音。
“——妈妈在想什么,我也猜不出来。那家伙跟妈妈是什么样的关系,我一无所知。”
母亲留下的谜团依然没有解开,为什么她要将一个非亲非故的遗华日侨认作自己的儿子?难道她以为真正的儿子已经死了,满心只想找一个“替代品”?
“你为了揭发真相,才暗中偷渡到日本?”
如今我已不再怀疑徐浩然是个骗子,但这个人出现在我的人生中毕竟时间太短,我实在无法叫他“哥哥”。
“没错,我知道老家的地址,因此逃出货柜后,我就用手头的现金搭乘巴士前往岩手县。但我看妈妈对假儿子深信不疑,因此决定先与你谈一谈。我一直躲在仓库里,等到冒牌货下田工作时,才溜进屋子里寻找线索,想要与你取得联系。我找到了一些你从前寄回老家的信,上头有你家的地址。”
“以前你寄来的信也不见了。”我想起当初回老家时,“哥哥”曾对我提过这件事。原来是徐浩然为了查出我的地址,将那些信偷走了。
“你找到了我家后,就一直躲藏在家里,对吧?为什么不直接与我相认?”
“——我有我的苦衷。”
徐浩然如此回答,却不愿向我透露那“苦衷”是什么。他到底还隐瞒了我什么事?
“那些想要抓你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中国的人蛇集团。”徐浩然回答,“刚开始的时候,我拜托他们让我偷渡到日本。他们告诉我,只要我肯付出一大笔钱,他们就可以利用‘假认亲’的手法让我成为日本人,光明正大地入境日本。他们说日本修改了《国籍法》,只要日本人承认亲子关系,就可以让住在海外的外国人获得日本国籍,而且不需要进行dna鉴定。但后来我发现这只是一场骗局,因为日本的入境管理局及警察会仔细审查亲子关系上有无矛盾之处,要让‘假认亲’成功可说是难上加难。”
这让我回想起了第二代遗华日侨张永贵说过的话——一年多前,他曾协助犯罪组织进行“假认亲”,却因失败而遭到逮捕,为了永远不忘记戴上手铐时的绝望感,他故意在手腕上套着没有链条的铁环。
“当初我所找的人蛇集团,原来只是一个诈骗集团。他们诓骗对日本法律一无所知的贫穷中国人,等拿到了钱就会销声匿迹。”
徐浩然口中所说的人蛇集团,或许就是张永贵提到的犯罪组织。他们想要以“假认亲”的手法牟利,却以失败收场,因而转为诈骗中国人。
“我把真相告诉那些受骗的中国人,说服他们逃走了。因此对人蛇集团来说,我是个带走了金母鸡的叛徒。”
“但追查你下落的人说话不带中国腔,应该是地道的日本人。”
“多半是长年住在日本的华侨吧。人蛇集团需要一些人在日本帮忙接应偷渡客,为他们协调工作及住处。偷渡费用的支付方式是一开始先付一半,等成功后再付一半。偷渡的中国人大多很穷,必须先向亲戚朋友借钱才能支付头款,至于后面的尾款,则是到了日本后努力工作,从每个月的收入中摊还。因此,要是在偷渡后立即被抓到且被强制遣返,只会让偷渡客欠人蛇集团一屁股债,对偷渡客跟人蛇集团都没有好处。”
听了徐浩然这番话,我还是无法判断那些想要抓住徐浩然的追兵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们的日语说得非常流利,我本来以为一定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
现在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难道我该将夏帆遭绑架一事隐瞒不说,等到那帮人与我联络,再将徐浩然的藏匿地点偷偷泄露给他们?但是徐浩然一旦被他们逮住,很可能会死得凄惨无比。为了救夏帆的性命,难道我该牺牲这个可能是亲哥哥的男人的性命?
“——现在有个相当棘手的问题。”我无奈地坦承道,“我的外孙女——今年才八岁的外孙女,被他们绑架了。要让外孙女活着回来,就必须把你交给他们。”
我仿佛听见了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你出卖了我?”
“——没有,我什么也没对他们说。看到了你留下的点字讯息后,我就跟着女儿赶来了。老实说,我现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不交给警察处理?日本的警察不是很优秀吗?”
“对方要的并不是赎金,警察没有机会与对方接触,很难查出他们的身份及藏身地点。而且——我们没有时间了。我外孙女患有严重的肾病,必须立刻洗肾,否则就会没命。按照原本的日程,她应该在今天傍晚前往医院。”
“——你不知道黑帮有多么可怕。”徐浩然的声音充满了惧意,仿佛正在看着自己的坟穴,“那个人蛇集团的老大更是个丧心病狂的家伙。我要是落到他手里,他会将我的手指一根根剁掉,再削掉我的耳朵及鼻子,让我尝到生不如死的痛苦,最后才将我杀掉。你要把我交出去?别开玩笑了!”
我感觉徐浩然似乎想要转身逃走,赶紧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
“等等!你不能走!你一走,夏帆就没命了——”
就在这一瞬间,我摸到他的外套内侧口袋似乎塞了一枚信封,我想也不想地抽出那枚信封。
“这是当初我寄到老家的信,还是冒牌哥哥写给你的信?”
由香里曾说过,岩手县老家的“哥哥”房间抽屉内藏着一封用中文写成的信,内容与“假认亲”有关,寄信人正是眼前的徐浩然。
但在摊开信纸的那一瞬间,我似乎闻到了淡淡的墨香。
墨?我跟“哥哥”从不使用毛笔写字,怎么会有墨的味道?
“——原来是你?”
“什么?”徐浩然的态度变得有些紧张。
“妈妈被杀时,躲在客厅的凶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是我的信,还我!”
下一瞬间,信已从我的手中被抽走,我连抗议的时间都没有。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那我就解释给你听。”我愤怒地说,“当时我想追那个凶手,却撞上了矮桌,桌上的墨汁溅了出来,砚台也掉到地上。桌上有这些东西,表示妈妈是在写信的时候被杀的。但客厅里没有信,可见信是被杀死妈妈的凶手拿走了。”
“妈妈不是我杀的。有谁会杀害自己的亲生母亲?”
“凶手若不是你,为何你会带着妈妈的信?”
“——你的眼睛看不见,怎么会知道?”
“信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墨味。你把信取走,是因为信上写了对你不利的内容吧?”
“不,你误会了。我把信取走是因为——”
徐浩然一句话还没说完,下方突然传来由香里的尖叫声。我心脏一突,身体失去平衡,慌乱之中,双手在黑暗空间里乱挥,想要抓住栏杆。此时,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腕。
“由香里!”我朝着楼下大喊,“发生什么事了?”
“那些家伙来了!”徐浩然说,“你一定是被跟踪了!”
我察觉他似乎又想要逃走,反射性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
“等等!你一走,夏帆该怎么办?”
“我不想死!求求你让我走!”
殷切的恳求声钻入了我的胸口。我该不该为了夏帆,牺牲这个男人?一边是外孙女,一边可能是亲哥哥,我该救哪一个?
我心中的纠葛只维持了短暂的时间。如今他的行踪已暴露,没办法再躲藏在我家里,想必很需要钱。
于是我掏出钱包,交到他手里。“你快逃吧,千万别被抓到。”
“——对不起。”
徐浩然转身狂奔而去,在金属地板上踩出了刺耳的脚步声。
紧接着有另一道脚步声奔上了楼梯,那鞋音听起来像是把巨大的铁锥钉在铁制的棺材上。
“那家伙呢?跑到哪里去了?”嘶哑的嗓音气喘吁吁地问。
徐浩然曾说他早已看好了逃走的路线,在这窗户破损严重且到处是机械仪器的废弃工厂里,要逃走应该不是难事。
“——不在这里。”
“你让他逃了?看来你是不想见外孙女了?”
“我女儿呢?她没事吧?身体状况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由香里在楼下紧张地大喊。
“别担心,她很好。”嘶哑的讪笑声传来,“只是走路有点摇摇晃晃,大概是喝醉了。”
“别欺人太甚!”
“喂!”我瞪着嘶哑嗓音传来的方向,“快把夏帆还给我们!那孩子肾衰竭,必须马上洗肾才行!”
“是你选择了徐浩然,抛弃了外孙女。”
“你们一冲进来,他就逃了,我根本来不及阻挡。”
“若你还想见外孙女,就快老实说他逃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
“外孙女的命,看来你是不在乎了。”
“——他可能是我的亲哥哥,我不能为了救夏帆而害死他。”
嘶哑嗓音哈哈大笑。“看来你完全误会了。你以为我们抓徐浩然,是为了要他的命?”
“你们不是想报仇吗?”
“我们确实是想报仇,但冤有头,债有主,对象可不是徐浩然。”
“我不相信,你别想诓我。”
“我们报仇的对象,是中国的人蛇集团。”
“——你们不是人蛇集团?”
“当然不是,我们是日本人。我们用货柜偷运了一群人回日本,没想到通气孔竟然被堵住,里头的人只剩两个活着,一个被入管局逮捕,一个逃了。”
“这我在收音机上听过。你们就是那家家具进口公司的手下?若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公司叫‘大和田海运’?”
“哼,你若要推理,我劝你别把想到的事挂在嘴边。太会叫的山鸡,总是会先被猎人盯上。”
他那口吻让我联想到用屠刀将人剁成肉酱的画面。
“——你们为什么想把幸存的偷渡客抓回来?难道是为了讨回尾款?”
“我们抢了人蛇集团的客人,人蛇集团为了报复,故意把通气孔塞住,害死了这些人。他们报了仇,却给我们添了天大的麻烦,现在轮到我们反击了。但我们并不清楚对方的来路,毕竟人蛇集团就像藏在洞里的蛇一样,多得数不清,要确定与我们有仇的到底是哪个人蛇集团,只能将曾与他们有过接触的偷渡客抓来问个清楚。”
“这么说来,你们寻找徐浩然并不是为了杀他?”
“我们只是想从他口中问出他当初找上的人蛇集团的底细而已。”
货柜闷死大量偷渡客的惨案,原来肇因是争夺客人所结下的梁子。“既然如此,你们自己去找他就是了,何必把夏帆卷进来?”
“我们不知道徐浩然的长相,亲眼见过他的同伴又在港口被入管局逮捕了,光靠姓名,我们没办法把他找出来。于是,我们翻出了他当初所签下的契约书,上头写着‘我是遗华日侨,弟弟住在日本,只要能让我回日本,我马上就能支付尾款’。既然要找出哥哥的下落,当然只能从弟弟下手。”
我正要回话,忽然听见大量脚步声及喧闹声朝我们涌来,一片漆黑的下方空间传来粗野的吆喝声。
“我们是入管局人员!”“东京入境管理局!”“全都不许动!”
脚步声乱成了一团,怒骂声此起彼落。皮鞋撞在混凝土上的声音、敲打铁板的声音、互相扭打的声音——我一时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该死!你竟敢通报入管局!”嘶哑嗓音咂了咂嘴。
“不是我,我不知道。”
“这跟村上先生无关。”巢鸭的声音自膝盖的高度传来,多半是站在通往楼下的楼梯上吧,“你们早就被我们盯上了。”
“你以什么理由逮捕我们!”嘶哑嗓音怒吼。
“罪名是违反《入管难民法》——涉嫌协助外国人偷渡入境。”
[1]“鬼脚签”原文作“アミダクジ”,是一种游戏,也是一种抽签的方式,图案由许多复杂的梯形结构组合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