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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
由香里的公寓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愤怒的氛围,在木头地板上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几乎不曾停过。她似乎从昨晚就没有合过眼,连呼吸声也透着强烈的怒意。女护理师室友并不在家,似乎是上班去了。
蓦然间,我听见“砰”的一声重响,接着便是一阵餐盘碰撞声。
“洗肾的时间就快到了——要是夏帆有个三长两短——”
肾衰竭的人每星期必须洗肾三次,除去血液中的毒素,否则将无法存活。
我强压下想要用语音手表确认时间的冲动,要是由香里听见那冰冷无情的电子语音,肯定会更加烦躁不安吧。此刻,女儿的心情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可不能再火上加油。
“要怎么把徐浩然这个人找出来?不能问伯父吗?”由香里焦急地问。
“我们不晓得两人的关系,这么做太冒险了。要是他暗中将追兵已近的消息通知徐浩然,我们要找到他就更不容易了。”
“好吧。当初徐浩然打电话给你时,有没有透露什么线索?”
“这我早说过了,他只说他才是正牌的村上龙彦,因为没有其他选择,只好以偷渡的方式回日本。”
“其他什么也没说吗?你再仔细想一想!”
“当时我对他说——”我努力挖掘记忆,“若要我相信他才是真正的哥哥,除非他亲自来到我面前——但他说他没办法这么做,因为他正被一群可怕的家伙追杀,一旦泄露行踪,马上就会没命。”
“绑架夏帆的人,是这么可怕的人物——”
“徐浩然还叫我绝对别相信除他以外的任何人,否则连我也会有性命之忧。后来——我问他如何查到的我的手机号码,他却言辞闪烁,只说这一点也不难。”
“手机?”由香里以试探的口气问,“爸爸,他是打手机给你的?”
“我试过回拨,但三十秒后就打不通了。”
“不是回拨的问题,而是你的手机里会留有对方的电话号码。”
没错——只要看通话记录,就能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或许是长年丧失视力的关系,我竟然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事。
“但如果徐浩然是用公共电话打给我的,就算知道号码又有什么用?”
“我们现在没有其他线索,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快把手机拿给我。”
我将手机递了过去。
“你是在哪一天接到徐浩然的电话的?”
“上个月的——十九号。”
由香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正在操作手机。
“你确定是十九号?”
“接到那种电话的日子,我绝对不会忘记。”
“但是——爸爸,你现在还分得清每一天的日期吗?”
“当然,正因为眼睛看不见,对日期及星期才会更加在意,这些对我而言,具有联系这个世界的重要意义——你为何这么问?”
“因为——十九号只有一通来电,而且电话号码是爸爸自己家里的电话。”
一时之间,我无法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我的手机里会出现自家电话的来电记录?
就在想通的那一瞬间,我顿时感到一股寒意往上蹿,背脊仿佛被人用冰冷的毛刷轻轻抚过,心脏扑通乱跳个不停。
“这么说来——”我几乎不敢说出这个事实,“徐浩然是用我家的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
这让我猛然想起一件事,不久前,“哥哥”说我家里电话打不通,我一查才发现电话线被拔掉了。当时我以为有人侵入了屋里,为了不让我求救才拔掉电话线。但如今想来,恐怕是徐浩然不希望自己的“藏身地点”被我发现,才将电话线拔掉了。一旦我回拨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家里的电话就会响起,为了避免发生这样的事态,他非将电话线拔掉不可。
“原来是这么回事。徐浩然偷渡到日本后走投无路,竟然躲到了我家里。毕竟若手头上没有钱,能够过夜的地方相当有限,何况公共场所容易引来注意。”
回想起来,前阵子我曾察觉浴室的水龙头没关紧,不断发出水滴滴落的声响。原来那不是我造成的,而是徐浩然使用了水龙头。照理来说,闯空门的歹徒一般是不会打开水龙头的。
至于橱柜里不翼而飞的现金,当然也是被徐浩然拿去当生活费了。他使用厕所及浴室,多半是趁我不在的时候。
有次回收垃圾的日子,住在隔壁的家庭主妇对我说,有人将垃圾扔在她家门口,那一定也是徐浩然搞的鬼吧。就算躲得再隐秘,生活上总是会制造出一些垃圾,倘若长期放在家中不理,会被我闻到臭味,但如果在收垃圾的日子将垃圾袋放在自家门口,会被我用导盲杖发现。因此,他最后决定将垃圾扔在别人家门口——
既然徐浩然住在我家里,要查出我的手机号码当然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只要趁我在洗澡或睡觉的时候,拿我的手机查看本机信息就行了。
“快回家里去!”
三十分钟后,我跟由香里搭出租车回到了家门前。大门竟然没锁!我听见女儿的脚步声朝屋内奔去,一边大喊:“爸爸!内廊地板上有好多鞋印!”
接着脚步声奔上了楼梯,我也脱去鞋子,跨上了木头地板。头顶上方这时传来房门被猛力拉开及关上的声音。
“徐浩然!你在屋里吗?”
我张口大喊,却没听见任何回应,整个屋里只有由香里在木头地板上奔跑的声音。难道那些想要抓住徐浩然的人,已经发现徐浩然躲藏在我屋里?但是当他们闯入屋内寻找时,徐浩然早已逃走,因此他们才绑架了夏帆,想要利用我将徐浩然引出来?问题是我该上哪儿去找?
我走进了客厅,像平常一样摸索墙上的电灯开关,竟有一种奇妙的粗糙触感。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墙上多了一些类似用图钉刺出来的小孔?
我的眼睛稍微能感受到亮光,所以平日有点灯的习惯。到昨天为止,这面墙上并没有这些小孔。这面墙我每天都在摸,绝对不会搞错,这大量的小孔是被人刻意刺出来的。
难道是点字?
我用指尖轻触墙面,这些小孔确实有着规律性,刺出这些小孔的人若不是使用了钻子或图钉,就是借用了我的点字笔。由于没有使用点字器,这些点字打得歪歪斜斜。
突然一阵脚步声朝我奔近,我错愕地转过了头。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由香里气喘吁吁地说,“但桌子底下塞了一些饮料的罐子,确实有人曾经躲在这里生活——”
“我在墙上发现了一些疑似点字的小洞。”我摸着墙壁,“就是这里。”
由香里的粗重呼吸声来到我的身旁。
“开关的旁边确实有一些孔,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啊,桌上放着一本点字手册。”
“这个人拿出我的点字手册,在墙上打了点字,多半是有话想要告诉我。他看我经常探摸客厅墙上的开关,知道只要把点字打在这里,我一定会摸到。”
“点字的内容是什么?”
我将墙上的点字反复摸了数次,由于平常读的点字是凸点,而墙上的点字是凹点,读起来有些困难,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想清楚了这些点字的意义。
“敌人要来了,我在岛田谷工厂。他可能是察觉敌人要找上门了,仓皇逃走前留下了讯息,告知自己的去向。”我说。
“那我们快赶去岛田谷工厂。”
“这应该是他在偷渡入境之后才知道的工厂,照理来说不会离这里太远。”
“这交给我吧,手机能查出位置。”
由香里开始用手机进行搜索,我默默地等着。
“有了!”女儿大喊,“大田区有一家‘岛田谷工厂’,不过三年前已经倒闭了。‘岛’是岛屿的岛,‘田’是农田的田,‘谷’是山谷的谷。”
“废弃的工厂确实适合当藏身地点。除了这里之外,没有其他‘岛田谷工厂’了?”
“只搜寻到这一处。我们快走吧!”
于是我们搭上出租车,前往位于大田区的岛田谷工厂。下了车之后,我抓着由香里的右手肘前进,耳中只听得见导盲杖的前端敲打在混凝土地面上的声音,我甚至感觉不到黑暗中微弱的街灯光源,有种正在一步步走向黄泉地狱的错觉。
就算找到了徐浩然,接下来又该怎么办?难道为了救夏帆,我要将这个可能是亲哥哥的人交给那些恶棍?
“这工厂看起来随时会垮——我们现在要进去了。”由香里说。
我谨慎小心地踏入工厂,但眼前的景象当然没有丝毫变化。
“黑压压的一片,让人心里发毛,爸爸每天都活在这样的感觉之中?”“把手电筒拿出来吧。”
我们早知道这是一座废弃工厂,因此预先准备了手电筒。
“好。”
我听见“喀”的一声轻响。
“啊!地上有玻璃,小心!”由香里喊道。
脚下传来踏碎玻璃的噼啪声。晚风横向袭来,发出凄厉的呼啸。突然间,我感觉脚尖踢到了沉重的物体。
“好痛——”我咂了咂嘴,“这里头到底是什么情况?”
“——混凝土柱子之间的地上挤满了铁管,看起来相当危险,这些绕来绕去的铁管上头都是污泥跟红色铁锈——看起来像是能让几百个人一起玩的鬼脚签[1],有的铁管细得跟我的手臂差不多,有的铁管粗得能让人钻进去——还有弯曲的楼梯、看起来随时会坏掉的铁梯、汽油桶、巨大的压缩机,所有的东西都生锈了。地上散落着螺帽跟螺钉,每个都有我的拳头那么大。”
我们在周围绕了一圈。整个工厂里弥漫着沾了油渍的铁锈气味,以及腐烂泥土的臭气。我的眼睛仿佛看见了从前当摄影师时造访过的废弃工厂,交错的铁架及铁管、卷在一起的电缆线、遭到遗忘的阀门开关及储存槽——
“爸爸,前面有交错的钢索,要小心。”
我用导盲杖确认前方的状况。钢索上似乎绑着绳子,绳子上垂着油腻的布块。我拉起布块,低头自底下穿过,感觉有灰尘自头顶上飘了下来。铁锈的腐臭气味有点像是鲜血的味道,令我不禁想象自己正置身在血迹斑斑的惨案现场。
虽然我已尽量小心,脚尖还是踢到了混凝土碎块好几次。
“有没有人!”我扯开喉咙大喊。
但声音在墙上弹跳之后,便仿佛被吸入了空气之中。借由回音的状况,我判断出天花板的高度至少有十米,可见这座废弃工厂的规模相当大。
“爸爸,那个人真的躲在这里吗?”
“——应该吧。”
我们在废弃工厂内不断前进。一旦开始感到疲惫,手肘就会不自觉地弯曲,导致导盲杖向右偏移,如此一来,导盲杖前端碰触不到的左边就会出现死角,而且走路会变得歪斜,无法笔直前进。幸好有由香里在前面领路,实在是帮了我大忙。
“这些大得吓人的铁管,好像随时会把我们压扁。还有一些机器,上头有一大堆阀门开关及仪表板,看起来像是巨大的汽车引擎。啊,小心头顶上,那里垂着几根断裂的电线,虽然应该没有通电,但看起来有些可怕。”
“多注意阴暗角落,随时可能有人冲出来。”
“嗯!啊,右边有一辆被拆开的推土车,油压机都露出来了,小心别夹到手。”
我在黑暗中增大了导盲杖的挥舞幅度,当挥到右边的时候,前端敲到了铁制的物体。
为了避免撞到推土车,我稍微往左侧靠了一些。鞋底一次又一次踩到混凝土地面上到处盘绕的电缆线。倘若没有事先用导盲杖找出障碍物的位置,恐怕没两步就会摔倒。
“和久!”
蓦然间,斜上方传来似曾听过的说话声,那声音回荡在老旧的工厂设施内,令我无法判断正确的方向。
“我读了墙上的点字!”我大喊。
“你不是一个人来?在你身旁的人是谁?”
这嗓音确实是曾经通过电话交谈的徐浩然。
“她是我女儿,我希望她陪在我身边!”
“不行!我不与任何眼睛看得见的人见面。——至少现在还不行!”
“但是——”
“你要是带着女儿靠近我,我会逃走!我可是早就看好了逃走的路线!”
“爸爸——”由香里对我说,“你别管我了,去跟他谈吧!别浪费时间在争吵上。”
“——好吧。”我点了点头,放开了由香里的右手肘,往前踏出一步。
“爸爸,前面有座z字形的楼梯,走上去就是二楼。栏杆有些铁条已经断了,要小心。”
我用导盲杖敲打前方地面,混凝土平面转变为金属平面,那金属平面呈一级一级的台阶状,我小心翼翼地踏了上去。就在鞋底踩上第一级台阶的瞬间,我听见了吱嘎声响,楼梯似乎随时会崩塌。
我将持导盲杖的方式改为上下垂直,每走一步都先确认前方的台阶。上了十五级之后,来到一片平坦的空间。下方传来女儿的呼喊声:“那里是两段楼梯中间的平台,往上的楼梯在四点钟的方向。”
由香里似乎是一边用手电筒查看环境,一边将讯息提供给我。我用导盲杖确认了台阶的位置,一步一步谨慎地踏了上去。
“我在这里。”黑暗的前方传来徐浩然的声音,“笔直走过来就行了。”
我照着他的指示,一边用导盲杖敲打金属地面一边前进。我听到了徐浩然的呼吸声,他就在我的眼前,想必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他的身体。
“我们终于碰面了。你一直躲在我家里,对吧?”
“躲在弟弟家里,有什么不可以?”
“——你真的是我哥哥?”
“当然,我是正牌的村上龙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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