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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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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得知这件事时,我歇斯底里地推倒了空荡荡的书架。但随着呼吸越来越急促,心情却逐渐恢复冷静。原来妻子如此想从我身边逃走,我成了她的沉重负担。当我醒悟时,一切已经太迟了,就算后悔也无济于事。

或许我可以控告妻子伪造文书,但我没这么做,既然她这么想离开,放手才是对双方都好的决定。

由香里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母亲想跟我离婚。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母亲的东西一天天减少,除了我之外任谁都会发现。由香里说她曾试着说服母亲,但最后还是无法让母亲回心转意。我能明白菜菜美的心情。在我失去视力的同时,也失去了希望的光芒。每当我迷失在黑暗中而无法自拔,就只能仰赖身旁的人伸出援手,帮助我重新恢复理智,但我马上会再度迷失,每天的日子便在重蹈覆辙中度过。菜菜美忍受我的任性想法与火暴脾气整整七年之久,想必已达到了忍耐的极限;女儿由香里基于对我的同情,没有跟着母亲一起离开。从那天之后,打扫、洗衣、购物、做菜都落在由香里一个人的肩上,每天她大学一下课,就必须立刻回家,只要稍微晚了一点,我就会不断拨打她的寻呼机。只是洗个衣服,我也没办法自己处理,随着科技的进步,洗衣机的功能越来越多,操作也越来越复杂,我根本搞不懂。

就连吃饭,我也需要女儿的协助。

有一次,她对我说“饭在右边”,我将手掌朝右边伸去,手指却浸入了液体之中。我顿时感到又麻又烫,大喊一声“烫死我了”,反射性地将手挥开,打翻了汤碗,转眼间满桌都是味噌的气味。原来女儿所说的“右边”,指的是对她自己而言的右边。

女儿忙着擦拭,我凶巴巴地对她说:“你只说左边右边,我哪搞得清楚?直接把碗拿给我!”

我对着前方的黑暗空间伸出左手手掌,女儿将饭碗放在我手上,我紧紧捧住了,将碗移到脸前,用筷子扒饭。

那个时期,我唯一的兴趣是“欣赏”那些充满回忆的相片。

我的工作室书架上陈列着数百本相簿,柜子里也堆满了底片。

“你看,由香里。”我翻开了珍藏的相簿,“右上角这张,是爸爸出生时的照片,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五日。”

“照片里的婴儿,右脚踝绑着一条缎带,上头有乌龟的图案。”

“多半是充当‘守背神’吧。当时的习俗,会把象征吉祥的龟、鹤等图案缝在和服的背上,帮孩子驱赶妖魔鬼怪。”

我一边解释,一边翻向下一页。这是我最珍惜的一本相簿,里头放的都是我精挑细选的照片。除了我的照片之外,还有母亲及女儿的照片。由香里出生、七五三[1]纪念、入学典礼、毕业典礼——由于这本相簿我已翻看了无数次,哪一页有什么相片,我记得清清楚楚。

“你看,你在阳光下笑得多么灿烂。”

“嗯——”由香里的口气也充满了怀念,“我在公园里,比着‘耶’的手势。”

我经常像这样翻开相簿,与女儿分享从前的回忆。对无法见证女儿的成长与都市发展的我来说,记忆与照片所营造出的过去才是唯一的现实。

菜菜美在离婚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一无所知。但两年后,我接到了讣闻,菜菜美因车祸去世了。刚开始,我心中的痛楚只像是指尖被针扎了一下那么轻微,但在她的葬礼上,我竟忍不住号啕大哭。

某个寒风呼啸的冬夜里,我在工作室内一边抽着烟,一边沉浸在怀旧之情中。蓦然间,香烟从我的指尖滑落,我惊呼一声,整个人赶紧趴在地毯上摸索。在哪里?那根烟到底掉到哪里去了?

抽了一半的香烟实在太小,摸来摸去总是摸不到。桌脚的周围、椅子的滚轮边、堆积如山的杂志附近——所有可疑的地方,我找遍了。

我张着鼻子四下嗅了半天,并没有闻到任何焦味。我趴在地上摸了老半天,指尖终于碰触到柔软的物体,这种宛如蚯蚓尸体的触感——绝对不会错,是香烟的烟蒂。

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摸到桌上的烟灰缸,将烟蒂扔了进去。

我坐回椅子上过了不久,却听见了毕剥声响,一股烟味蹿入了我的鼻子。我错愕地转头一看,眼前的空间由漆黑变成了深蓝色,这意味着前方出现了相当强烈的光芒。

我心中大喊不妙。眼前的火焰燃烧声正迅速扩散,我忍不住伸手往前一探,手指顿时感觉到了热气。果然没错,房间正在燃烧。我刚刚捡起来的香烟,多半是从前掉落在地板上而没有察觉到的烟蒂吧。真是太大意了。

我在黑暗中四下翻找,想要找出那本珍藏的相簿,却说什么也找不到,背后不断响起火舌吞噬木材及书籍的声音。

该死——!

我放弃了那本相簿,摸黑找到书桌,确认房门口就在我的正后方。就在我转身想要一口气奔出房间的时候,一股热气扑上了我的脸,令我心惊胆战。若是再近一点,那温度足以在一瞬间烧焦皮肤,我变得不敢贸然行动。火焰到底是从哪里烧起来的?若是房门周围已遭火焰吞没,草率冲过去可能会被烧死。该不该从右侧窗户跳下去呢?但这里是二楼,跳下去肯定会骨折。

犹豫了一会儿后,我还是决定朝着房门口猛冲。热流霎时包覆了全身,我撞在木门上,慌张地寻找门把,浓烟钻入了眼鼻之中。一摸到门把,我立刻将门打开,奔出了门。

“爸爸!这边!”

由香里拉住了我的手腕,我跟着她奔下楼梯,冲出了大门。看热闹的人群不断喊着“失火了”,远方传来了消防车的警示音。

房屋没有全毁,也没有延烧至邻居家,可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屋子虽然重新整修了,但数百本相簿及大量底片付之一炬,我感觉人生也被烧得一干二净。对已经没有光明未来的我而言,失明前所拍下的家人容貌及美丽景致是我的一切。然而一场大火,夺走了这一切。

就在我万念俱灰之时,由香里将一本极厚的书递到我的手上。

“爸爸,你最珍惜的相簿没事。它放在另一个地方,所以没被烧掉。”

我战战兢兢地翻开那本相簿,抚摸第一页上头的照片。

“那是婴儿时期的爸爸,右脚踝上绑着乌龟图案的缎带。”

我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每次抚摸照片,女儿就会对我说明照片中的景色与状况。我将相簿抱在怀里,忍不住泪如雨下。我找回了我的过去。这本相簿是我一生的证据,是我曾存在于这世界上的证据。

从这一天起,我戒掉了烟。在女儿的坚持下,参加了视觉障碍训练中心的课程。那里是个充塞着欢乐笑声的地方。学员们虽然残疾程度不同,但毕竟都属于视障人士,因此待在那个地方令我感到自在且安心。

我挑选了一根比身高短四十五厘米的导盲杖。视障人士手持导盲杖有三项功用:第一,避免撞上障碍物;第二,确认自己的位置;第三,让周围的人知道自己是个视障人士。

我在中心学会了导盲杖的拿法、挥动法及保持节奏的方式,借由导盲杖前端敲在地上的声音,判断周围的环境变化。走在住宅区里、横穿马路、过十字路口、搭乘交通工具——各种不同的情境都必须练习。

“就算没办法笔直前进,也不要气馁。”老师振振有词地说,“视力正常的人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借由视觉矫正方向,才能够走得笔直。只要一点一点修正,就可以了。”

有一次,老师带着我进行室外训练,走到了半路上,老师突然不再开口说话。在那之前,老师会提醒我很多事情,例如,“前面有个沟,非常危险,要走慢一点”。如今老师默不作声,令我有种在黑暗中遭到抛弃的不安。

我喊了一声“老师”,依然没有听到响应,就在我手足无措之际,老师突然开口:“我若提醒你太多事情,会让你产生依赖的心态,以为随时随地都有人在旁边帮着你。从现在起,除非真的有危险,否则我不会再告诉你任何讯息,请你自己加油。只要你能自行渡过难关,就能产生自信。”

老师这番话说得相当有道理,但我还是抱着希望得到帮助的心态,与其自行努力,我更希望有人随时在我身旁帮着我。刚开始的时候,中心里有许多处境相同的人,因此待在那里令我感到轻松自在;但自从老师开始训练我独立生活的能力,我感觉肩膀上的负担一天比一天沉重。

到头来,我只学会了导盲杖的使用方式,便离开了视觉障碍训练中心。

相较之下,由香里学得比我更加勤快。她戴上眼罩,实际体验视障人士的感受,并通过这次经历,学习协助行走及照顾日常起居的技巧。她的学习成果,在父女相依为命的生活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例如,在餐厅里,她除了会念出菜单上的名称及价格之外,还会用“时钟方位”告诉我各餐盘的摆放位置,而非过去的前后左右。她所使用的“时钟方位”是以一小时为单位,即使是在同一个餐盘内也适用,例如,六点钟方向有炸虾,十点钟方向有高丽菜,两点钟方向有西红柿,等等。

我逐渐开始享受跟女儿外出的乐趣。

“今天的天空是什么模样?”

“云有点多。”

“云长什么模样?”

“长得像响板。”女儿发出了温柔的笑声。

过去她一直避免跟我谈及跟视觉有关的话题,但其实正因为我眼睛看不见,才更希望她告诉我各种事物的模样,我才能在心中加以想象。有了她的说明之后,我的世界开始出现色彩丰富的画面。

“闻到鲜奶油的香味了吧?右边有家可丽饼店。”

就像这样,由香里会利用一些能让我活用听觉和嗅觉的话题,引起我对外出的兴趣。不仅如此,她还会将地面高低差、道路状况、人群拥挤程度、车辆往来等沿路讯息巨细靡遗地告诉我。

“爸爸,这边有块突出的招牌,你一个人外出时要小心。”

“你会跟在我旁边,我一点也不担心。”

由香里突然不再说话。我一边用右手挥舞导盲杖,一边用左手抓着女儿的右手肘。由于女儿身高较矮,我必须微微躬着身。

“我们身高差太多,爸爸不太舒服吧?要不要请个负责带路的护理师?”

“不,我要你带。若是换成了陌生人,我会不自在。”

由香里再度陷入沉默。

女儿大学毕业后,进入了一家旅行社工作,但我跟她之间依然维持着“视障者与看护者”的关系。每次女儿介绍男朋友给我认识,我都会向那个人提出“带我出去走走”“你得搀扶着我”或是“你得扛下我女儿肩上的一半责任”之类的无理要求。有些年轻人为了讨女朋友的父亲的欢心,会爽快地答应,但过了两三个月,就会以“跟我毫无关系”等种种理由与由香里分手。

十年之间,我大概吓跑了由香里五任男朋友。这时我已六十岁,女儿也三十二岁了。一天,我赶走了由香里带回家里的新未婚夫。我端坐在椅子上说:“真是没用的家伙。我问的问题,没有一个答得出来,连看护技术也不肯学,还敢来见我。”

“我受够了!”由香里的怒骂声钻入了我的耳朵,“上次我就说过了,他每天都要加班,哪有时间照顾爸爸!”

“只要有心,一定腾得出时间。”

“——我不想一辈子只为了照顾爸爸而活。”

“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没有了你,我要怎么过日子?”

“别再说这种任性的话了!”

“你以为是谁把你养大的?”

“我想过我自己的人生!既然你是我的父亲,不是应该为我着想吗?要是你没办法一个人过日子,怎么不请个居家护理师?”

“你想跟你妈一样弃我而去吗?”

“一下安抚,一下责骂——我受够了!”

我气得咬牙切齿,愤然站了起来,手腕在桌上一撞,接着便听见玻璃材质的块状物落在地板上的声响。我趴在地上摸索,却摸不到那只跌落的玻璃杯。我越找心情越是烦躁,好不容易才摸到那只圆筒状的玻璃杯,紧紧握在手中。

“爸爸,我要睡了,明天早上你自己一个人吃早餐吧。”

我一时火冒三丈,气得失去了理智,强烈的无力感与怒火的冲动,让我不由自主地扔出了手中的玻璃杯。我本来以为女儿已经离开,这一掷只是想掷在墙壁上,以表示对女儿的抗议。没想到下一瞬间,我听见了尖叫声及玻璃碎裂声。

我整个人呆住了,只能愣愣地站着不动。

“我的脸——流血了——”

女儿痛苦的呢喃声钻入了我的鼓膜。

“你不要紧吧?我不是故意——”我朝声音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别过来!”由香里的声音竟然是从大约膝盖的高度传过来的,“地上都是玻璃碎片——好痛。”

这一掷,不仅粉碎了玻璃杯,也粉碎了我跟女儿的关系。由香里说她的右脸颊留下了明显的疤痕,两天后她便打包行李搬了出去。我并没有阻止她,对于自己的冲动行为,实在是悔不当初,心中残留着苦涩的罪恶感,久久难以忘怀。

于是我回到了视觉障碍训练中心,开始接受独立生活的训练。我所遭遇的困境,就好比是一个人被扔进了连月光也没有的大海正中央。习惯了接受他人的协助,便会把协助当成天经地义的事情。

既然必须在不依赖视觉的前提下过生活,那我只好学习利用其他感官的技巧。刚开始时,练习的是“拿东西”之类的简单动作,用手背靠近小指的部位轻轻抚过桌面,若碰到东西,就把它拿起来。重复失败会令自己失去信心,甚至对人生不抱希望,但只要能成功,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增添自信。

从前的我是个生活相当邋遢的人,东西总是随手乱丢;但自从失明之后,我开始极度重视东西的摆放位置,要是随便乱丢,下次要用时就得摸索好一阵子才能找回来。

点字的学习相当困难,据说就算是视障人士,点字的识字率也只有一成左右。但为了提升往后余生的生活质量,我决定挑战看看。

“只要能摸出第一段是一个点还是两个点,就可算是学会了八成。”老师充满热情地说道,“接下来只是使用相同技巧继续往下摸,确认第二段及第三段是一个点还是两个点。”

但过了六十岁后,指尖触感灵敏程度已不若年轻时,光是要做到这点就不容易,其困难程度有点像是年纪大了才想学外语。不仅如此,要让手指每次只横向平移一个字(点字都是横书),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因此要读出排列在一起的文字可说是难上加难。字与字之间的间隔并不算宽,摸起来像是所有的点都黏在一起。

刚开始每天练习时,使用的是排列了数十个六点都是凸点的“め”()的教材。这可以让手指习惯每次只平移一个字的宽度。由于每一排的长度不一,读完了一排后就要回到排头,接着跳到下一排。

努力练习了半年以上,我已能读完一整页的点字,只不过要花上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老师说希望我再努力练个一年,以五分钟读完一页为目标。如今已过八年,我依然没有达到这个目标,但已将时间缩短至十分钟左右。

我终于习惯了全盲的世界,开始能够一个人生活。但心中的孤独与落寞从来没有消失过,妻离子散的人生,就像一艘老朽的小船漂浮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我好想挽回女儿的心,与外孙女创造共同的回忆。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无论如何,必须让夏帆获得器官捐赠才行。

我收到了第九封点字俳句。

1蝙蝠的别称。

[1]“七五三”是日本神道教习俗,三岁(男、女)、五岁(男)及七岁(女)的小孩,必须在该年十一月十五日至神社参拜并举行各种仪式(男女不同),合称为“七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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