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2)
我将“液体探针”装在杯口,倒入烧酒,液面碰触到探针的瞬间,仪器发出了“哔哔”声响。接着我摸到三角盒子,打开盒盖,取出两颗镇静剂,就在我打算配着烧酒将药吞下的时候,手机响起。
“喂?”我接了起来,对方却没有发出声音。知道这个手机号码的人,只有女儿及其他寥寥几人。“喂?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正感到狐疑之际,手机另一头传来了带着中国腔的日语。
“请问——你是村上和久吗?”
“对,你是谁?”
对方迟疑不答,对话再度中断,我只听见了拿不定主意的细微呼吸声。
“我要挂电话了。”我说。
“等等——我是村上龙彦,是你的哥哥。”
我顿时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原本想要说的话都哽在喉咙,张大了的嘴只冒出嘶嘶气声。心脏宛如遭狂牛踢了一脚,在肋骨内侧剧烈弹跳,握着手机的手掌一瞬间已汗水涔涔。
哥哥?这个人说他是哥哥?
“你——”我勉强挤出了沙哑的声音,“你是——我哥哥?”
这句话连我也不禁觉得可笑,竟然问了这么愚蠢的问题,却没有提及关键。
“我的哥哥住在岩手县的老家,如果你只是想恶作剧的话——”我接着说道。
“住在岩手县的那个人是假货,我才是真正的村上龙彦。”
我为了证明住在岩手县的哥哥是假货而四处奔走,这两天才印证了自己的怀疑,没想到此时接到自称是真正的哥哥的男人打来的电话,我反而开始为岩手县的哥哥说话。这样的矛盾,只能用滑稽来形容。或许最大的原因在于我无法相信这个突然打电话来的男人吧。
“那家伙抢走了我的人生——因为他的关系,我没办法以遗华日侨的身份回归祖国。我迫不得已,只好在一个月前躲进了货柜船的货柜里,以偷渡的方式来到日本。那个假货已利用我的身份取得永久居留权,我除了偷渡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货柜,偷渡——这两个字眼刺激了我的记忆。前阵子我确实通过收音机广播听到了这个新闻。一大群偷渡客因货柜通气孔遭封住而死亡,只有两个人存活,其中一个人逃了,另一个人遭到逮捕,目前还在住院观察。
“我看过这个新闻。你就是那个逃亡的偷渡客?”
“对,我躲在尸体堆里,趁警察及入管局人员不注意时逃走了。据说在日本战败后,有些遗孤为了避免被苏联兵杀害,故意躲藏在同胞的尸体堆中。这次我用了相同的法子。”
我听着对方的声音,内心竟涌起一阵怀念。从前我一定听过这个声音——这是能够带给我安心感的声音——
“你忘了吗?当年在东北的时候,你才四岁,一天到晚跟在我后头。那时我很照顾你,现在轮到你帮助我了。”
我的本能——或者该说是我体内所流的血,在告诉我“这个人是真正的哥哥”。但我不能囫囵吞枣地相信他的话,还是得找到明确的证据才行。
“若你是我真正的哥哥,现在立刻来找我,证明给我看。”
“现在不行,我正被一群可怕的家伙追杀,一旦泄露行踪,马上就会没命。”
“是谁要杀你?”
“这我不能说。总之,你不能相信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
“我可还没有相信你。”
“别以一副陌生人的口气跟我说话!我要说什么,你才会相信?逃难途中被日本兵砍一刀那件事?渡过松花江时被冲走那件事?还是右手腕上的烫伤?”
大久保重道告诉我,我的哥哥曾被火炉的火焰烫伤,是他为哥哥包扎伤口的。这件事应该只有大久保知道——难道这个人真的是我哥哥?
“还是要我告诉你,我被一对中国夫妇救起,他们把我扶养长大,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徐浩然’?”
“徐浩然——这就是你的名字?”
岩手县的“哥哥”是被一对姓刘的夫妇救起并收为养子的。倘若电话里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哥哥,那就代表那对姓刘的夫妇也是假货。这三人(他们说养父已经去世了,但这可能也是假话)联手欺骗了我跟母亲。
“我刚刚说的,你都没听进去吗?徐浩然只是我的中国名字,我的本名是村上龙彦。”
“——对我来说,你现在还只是徐浩然。”
在掌握明确证据之前,我不能随便称这个人为“哥哥”。或许他只是当年在东北曾跟我一起玩过的中国孩童。若是如此的话,我对他的声音依稀有些印象,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开拓团里有不少中国工人,这些人的孩子们经常与我跟哥哥玩在一起。
“老大,别死,再来比相扑,约好了。”
我蓦然想起,在抛弃开拓团家园的那一天,有个中国男童与被誉为“横纲”的哥哥相拥而别,嘴里说出了这句话。
“好吧——”徐浩然的声音夹带着叹息,“你现在就当我是徐浩然吧。总有一天,真相会水落石出的。总而言之,千万别相信假货说的话,否则你也会有生命危险。”
这两个“哥哥”,到底哪个是假货?抑或,两个都是?
“你是怎么查到我的手机号码的?”
“——这太简单了,方法多的是。”
这句话显然只是在搪塞。为什么他不肯实话实说?知道我手机号码的人,只有由香里及从前帮助过我的视觉障碍训练中心职员,还有最近才联络的遗孤援助团体职员比留间及那位老妇人。若不是其中一人告知,他绝对不可能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徐浩然到底是从何处得知了我的手机号码?要查出训练中心职员或比留间等人跟我之间的关联性,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对一个刚偷渡至日本且遭警察及入管局通缉的人而言,更是难上加难。这么说来,应该是由香里?难道她将徐浩然藏匿在她的住处?仔细想想,女儿倘若遇上了我的亲哥哥,绝对会紧抓着不放吧。因为我哥哥与夏帆属于六等亲之内,符合捐赠器官的规定。难道由香里是以捐赠肾脏为条件,才答应让徐浩然躲在她的公寓里——?
“我可是警告过你了,”徐浩然说道,“千万别听假货说话。那些假话听久了,总有一天耳朵会烂掉的。”
对方挂断了电话。紧贴着手机的耳朵里,依然缭绕着徐浩然最后那句警告之语,久久无法散去。
我一回过神来,就依着早已记下的步骤操作手机,打开来电记录,回拨了那个号码;但我只听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嘟——嘟——嘟——”的电子信号声。
“您拨的号码没有响应。”电话另一头的语音如此回复。
我咂了咂嘴,切断手机通话。看来徐浩然已不打算与我对话,这个人擅自打电话给我,却又擅自挂断电话。
于是我改为拨打女儿的号码。
“干什么?夏帆要开始洗肾了。”由香里的口气相当不耐烦。
“没什么,只是那个——”
“什么事?有话快说。”
“啊,嗯——刚刚我接到一通电话,该怎么说呢——”
“不能下次再谈吗?”
“等等,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让徐浩然躲在你家里?”“什么?那是谁啊?”
对于我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由香里丝毫没有表现出不自然的反应。
“啊,没烟了——”
“烟?你抽烟吗?”
我回想起当初在公民馆会议室内,与比留间交谈时闻到的那一丝烟味,当时在场的第三人到底是谁?
“不行吗?”由香里说,“只要我死了,就可以把另一颗肾脏给夏帆了——我开玩笑的,这种话可不能在夏帆面前说,不然她又要哭着跟我道歉了。我想听她说的是‘谢谢’,而不是‘对不起’。”
女儿那种强忍悲伤的口气,令我听得心如刀割。
“洗肾要开始了,先这样吧。”由香里挂断了电话。
我疲惫不堪地吁了一口长气,整个人瘫坐在沙发上。到底哪些事情是真的,哪些事情是假的?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说了什么谎言,又欺骗了谁?我已经被搞得晕头转向。
刚开始只是为了调查哥哥是否为假遗孤,没想到越查越是疑点重重。向遗孤援助团体的比留间寻求协助,却遭到言辞暗示与恫吓。回程的路上,又差点被人推入车道,若不是我及时回头,恐怕已经被车撞个正着了。甚至连岩手县的“哥哥”也打电话来,说有人看见我拿走了装砒霜的小瓶子。
而现在——我竟然接到了自称真正的哥哥的人打来的电话。
我到底该相信谁?
高中毕业后,我选择成为一名摄影师,而非上班族。摄影界是个相当封闭的圈子,要成功只能仰赖严格的师徒制度、私交及人脉。但我并没有因此放弃,我持之以恒地靠着手中的相机保存了日本各地景色、历史及传统。
一九六六年,我与为了出版我的摄影集而尽心尽力的女编辑结了婚,三年之后生下了由香里。我拍的照片渐渐受到青睐,靠着夫妻俩的收入,我们买下了一栋房子。若刨除待在难民收容所那噩梦般的一年,我的人生到这时为止都还算是幸福的。
但当年在东北的那些遭遇,并没有随着时间流转而成为过眼云烟。那段过去宛如滴着鲜血的恶鬼之爪,神不知鬼不觉地暗中伤害着我的身体。刚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感到视野变得模糊,小字看不清楚而已,但那时我已接近四十岁,我满心以为那只是来得有点太早的老花眼。当时我正沉浸在拿着照相机跑遍全日本的快乐之中,根本没有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
直到眼睛的问题开始影响摄影工作,我才前往眼科就诊。一检查,发现自己得了白内障,我这才回想起当年刚离开难民收容所时,曾因营养失调而一度双眼失明。如此想来,病灶很可能早在那时候就潜藏在眼球中了,由于眼睛内的水晶体没有血管及神经,就算出现了病变也不会感到疼痛。
白内障的恶化没办法以服药的方式阻止,水晶体中的混浊物绝对不会消失,而且水晶体无法随意更换,不能与照相机的镜头相提并论。我的视力越来越差,只剩下动手术一途。做法是将硬化的水晶核整个摘除,并植入人工水晶体。据说只进行局部麻醉,手术过程中身体会有感觉,听得见周围的声音,也可以开口说话。
医生的说明让我越听越害怕,最后我选择了逃避。过了好一段日子,当我再度至眼科就诊时,已错过了能动手术的时机,我从医生的口中得知,再过不久我就会完全失明。我的社会地位、人际关系及价值观都在那一瞬间完全瓦解,一股人生已走到尽头的绝望感,令我整日食不下咽。我原本抱着医生有可能是误诊的期待,前往其他医院接受检查,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绝望。
“在下初雪的日子洗眼睛,眼睛就会变得很健康。”
我想起母亲说过的这句故乡俗谚,曾经也试着照做,迷信成了我唯一的希望,但没有收到任何效果。我失去了四十一年来肉眼所看见的世界,也失去了长年使用的文字,从那时候起,我便活在黑暗当中。
日常生活的一切琐事都变得困难至极,就连在自己家里,我也没办法独自走动。那时由香里还是初中生,正在准备考试,我却没办法帮上任何忙。吃饭的时候,用筷子夹菜也变得相当困难,我曾经在失败了数次后,气得直接用手抓起菜肴塞进嘴里。
早知如此,就应该在确定即将失明时,先接受生活训练才对。点字、步行、饮食、外出——听说在失明前先学会这些基本能力,失明后的生活就会完全不同。当初医生劝了我很多次,但我无动于衷,总认为一旦接受训练,就等于接纳了失去光明的未来,最后的一丝希望也会消失。长期不肯面对现实的结果,就是我变成了什么也做不到的废人。
“吃饭的时候掉饭粒,眼睛会看不见。”
小时候每当我吃相不雅,母亲就会用这句话告诫我。难道我失明真的是因为小时候没有好好吃饭的关系?去他的,当然不是。
“要不要买根导盲杖?学会使用方法后,我陪你出去走走。”妻子菜菜美好几次向我提议这件事。
根据《道路交通法》第十四条的规定,视障人士外出必须使用导盲杖,或是带导盲犬。但我就是不愿意这么做,一旦依赖了那种东西,长年建立的尊严就会土崩瓦解。
失去了视力之后,我依然选择逃避现实,整整有七年的时间,家成了我的全世界。就算走到户外,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那跟待在家里有何不同?熙攘的人群?喧嚣的都市?大自然的气息?失去了景象之后,对我来说这些都不过是幻觉。
据说有百分之八十五的讯息来自视觉,换句话说,我仅能获得百分之十五的讯息。但就连这些借由其他感官获得的讯息,我也弃之不理。我选择了依赖,在视力正常者的帮助下,生活不再困难。
菜菜美及由香里不再当着我的面看电视。失明前,家人之间争夺遥控器也是生活乐趣之一,不论谁赢了,三人都会看得很开心。
如今家里不再有笑声,每天都像在办丧事一样。我则像是变成了灵魂,自空中俯瞰着自己的葬礼——
失明之后,每当沉默之时,我的眼中便会“看”到焦虑、不耐烦与不满的面孔。因此,只要妻子及女儿不说话,我心中就会有股难以克制的怒火。
“怎么不说话?一定又在想逃离我身边的方法吧!”
即使是一点小事,也会让我大发脾气。每当菜菜美建议我报名参加住宿制的视觉障碍训练中心课程,我就会产生被害妄想,破口大骂:“你想甩开我这个包袱,对吧?”由于看不到表情,妻子的啜泣声更让我感到焦躁、不耐烦。
由香里参加成人式后一个月,菜菜美有一天将笔递到我手里。
“大学要交的数据,需要父亲的签名。”
在黑暗中写字并不容易,但只要使用有着长方形开口的签名尺,就不用担心字写歪或超出范围。
我依着菜菜美的指示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从这一天起,菜菜美再也没有回过家。我察觉不妙,伸手到柜子及书架上一摸,发现许多东西都不翼而飞了。
我每天过着完全依赖菜菜美的生活,竟没有察觉她的东西一天比一天少。又过了几天之后,我才得知我们已经离婚了。菜菜美知道我绝对不会答应离婚,因此骗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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