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臣高地,二〇〇〇年(1/2)
他们噼里啪啦爬上山脊,滚到一片青绿的平地上,在此同时,军用卡车的引擎重重喘了两口气,一命呜呼。身材健壮得像袋面粉、脑筋秀逗得像串廉价鞭炮的佣兵达尼罗,扯着嗓门诅咒卡车和圣母玛利亚,而后仍不干休,再加把劲,先朝引擎汽缸开三枪,再朝空中开三枪。卡车还没有在敌军控制的地区抛锚之前,他们早就霉运当头,但是再怎么倒霉,达尼罗始终有办法让情况变得更不妙:这会儿引擎着了火,烟雾透过引擎盖的子弹孔缓缓飘扬。尽管如此,科里亚爬下卡车,多少感到松了一口气,尤其是他的腹胃。路面在五十千米之前就已不再平整,他们颠簸而行,通往山顶的小径忽高忽低,动荡的程度不下于一场暴风雨。此地位居海拔三千米,科里亚感到一阵晕眩,弯下身子。
“你真是你们同类之耻!”达尼罗一边大喊、一边把他的水壶倒插在冒烟的引擎汽缸上。“你看看这种锡罐和羊粪制造的引擎。”
科里亚弯腰,想吐却吐不出来,他的头朝下,透过张开的双腿,观看这个上下颠倒的世界,而最近这一阵子,只有如此看待世界,他才琢磨得出一番道理。达尼罗是个修车厂技工的儿子,连队大部分的车辆都曾被他糟蹋,因此,当科里亚听到他对着伤势惨重的引擎甜言蜜语,并不感到讶异。科里亚使尽吃奶之力挺直身子,四下观望。青绿的坡地有如楼梯般沿着山脊上升。崎岖的白石小径直坠而下,没入死气沉沉、泥泞不堪的林间。他们置身车臣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鬼地方,执行一项毫无意义的任务,科里亚的职业生涯之中一再执行种种徒劳无益的任务,有如重复播放的影视画面,而目前这项任务说不定最为愚蠢。他们那位面目狰狞、痴呆愚笨的上校需要运尸袋。这个命令本身并非不合理,但是科里亚晓得上校想把运尸袋当作露天三温暖的保温材料,而天主、凡人、甚至德国人的发明,保温效果都比不上联邦军团灰黑厚重的塑胶运尸袋。
科里亚回到车上。达尼罗坐回驾驶座。他小心翼翼地发动引擎,踩下油门。启动马达噗噗作响。达尼罗朝着科里亚慢慢摇头。“引擎发不动。”
“因为你朝它开枪。”科里亚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科里亚叹口气。他对理性与逻辑早已失去信心,但有时理性的灵光一闪,让他暂且相信事事仍有意义。这就像是相信世间真有圣诞老人,想了令人心安,但他终究感觉自己像个愚蠢的混蛋,他怎能相信自己施加或是承受的痛苦具有某些意义、而非仅是无谓的折磨?“完全没什么意思。”
“有次我打炮的时候挨了一枪,你知道我怎么做吗?”
“那得看你哪个地方挨了一枪。”
达尼罗怒目而视,意思显然是我可不是乱说。“我像个男子汉一样贯彻到底,更何况,科里亚,我手边有你妈妈身穿豹纹比基尼的照片,更容易贯彻到底。”
科里亚用手肘撞一下他的腰。
“别担心。”达尼罗说。“我把照片对折,所以我看不到你弟弟。而且照片没有沾上半滴血。”
“我担心的可不是血。”
“重点是,我完成了任务,不像这部该死的引擎。”他握拳猛捶方向盘,科里亚耐心等他发完脾气,然后建议他们重新评估有没有替代方案。他们爬出卡车,在地上摊开地图。科里亚先前把白纸贴在指挥官的计算机荧幕上,将荧幕上年代久远的地图描在纸上,然后把一张张白纸粘起来,暗自希望粘贴的顺序正确。
“哪边是北方?”达尼罗问。
科里亚掏出一个无论朝着什么方向、指针一律朝北的罗盘。“你觉得哪边是北方?”
“我们应该参考地图。”
他们参考地图。但是他们忘了在地图里加上图例表,于是他们检视地图,眯着眼晴看看地平线,把地图转个九十度,朝着地平线皱眉头,如此重复六次,却依然看不出地图标示的任何地区,周遭看起来也跟地图完全不一样。
“我们在地图上看不出北方,我们在这里也找不出北方。我们铁定完蛋。”科里亚说。
“地图才完蛋。我们没事。”达尼罗瞄了一眼山脊。“那个痴肥的老混蛋肯定在这一带,车程应该不到一天,对不对?我们已经开了多久?五小时?几乎等于一天,对不对?”
科里亚来自基洛夫斯基,该地位居北极圈最寂寥的一侧,冬天的白昼仅是地平线上为时十五分钟的日光。“没错。”他说。
他们显然必须步行上路。他们有一部收音机,但收音机已经坏了好几年,他们带在身边,纯粹只是求个好运,但它连当作幸运符都不合格。他们整理运尸袋,能带多少上路,就带多少上路,这样一来,如果巡逻兵逮到他们,他们才可以证明自己不是逃兵。他们各自背上一个装满运尸袋的军用帆布包,口袋里塞满带得走的粮食和额外的弹药,启程上路。
他们只走了十五米,达尼罗就卸下他的军用帆布包。“等等。”他边说边跑回卡车旁边,朝着引擎汽缸开枪,用尽弹匣里的子弹。八枚子弹断断续续地爆炸,声声回荡在山谷,气势更加惊人,好像为达尼罗致命的一击发出如雷的掌声。达尼罗走回来,看起来高兴多了。
“刚才那样有必要吗?”科里亚问。达尼罗浪费弹药,他应该觉得生气,但更严重的是,达尼罗无异昭告天下,对着方圆十千米之内每一个叛军高声揭示两人所在。尽管如此,科里亚依然召唤不出应有的怒气。不管演化过程赋予他多少求生的本能,战争已将这种本能消磨殆尽,如今他对死亡抱着一种饶富趣味、不予理会的心态,尤其是他自己的生死。
“你千万别担心。”达尼罗说。“我们这位病态上校有两个特点,大家都看在眼里。第一,他非常喜欢他的露天三温暖。第二,他是个狼心狗肺的懦夫,叫他上战场打仗,还不如叫我用左手打炮。如果他躲在附近,那就表示这一带跟我奶奶的大腿上一样安全。”
科里亚对任何一位抚养达尼罗长大的人都不太有信心。但他背起他的军用帆布包和冲锋枪,跟着达尼罗走入山谷。
他们挤进帆布袋,拉上拉链,窝在运尸袋里度过一夜。隔天早上,科里亚掬饮溪水,溪水清凉纯净,比任何一个水龙头流出的自来水都清澈。仔细一看,他发现这不是一条小溪,而是一个灌溉渠道,渠道历史久远,至今依然灌溉着百年以来皆未耕种的梯田。他们决定朝着山下前进,科里亚把破烂的罗盘指向山谷,正式将之认定为正确的方向。谷底树木繁茂,一片青绿,他们爬上另一个山脊,林木愈来愈稀疏,周围只见及腰的野草。山势陡峭,岩石的裂缝状似一道道垂直的纵线,胡乱划分青绿的坡地。科里亚的脚跟酸痛不堪,感觉不太像是一时的肢体伤痛,而比较像是永恒的既成事实,比方说他眼睛的颜色。
下一个山脊那边是一片青绿的牧野,牧野逐渐延展,没入林间。达尼罗拿起双筒望远镜,审视划穿牧野的林地。他们快步前进,不知怎么地,行动相当滑稽;他们弯下身子,状似蹲伏,东歪西倒,脚步凌乱,好像辽阔的牧野蜷缩成一个狭窄的隧道。每逢风吹草动,或是小鸟的黑影掠过大地,科里亚的心中就涌起一阵恐慌。他专注于自己的呼吸,试图压制潮水般的惊恐。过去一年来,他变得非常不信任辽阔的空间,如今他连走过一块跟一扇木门同样大小的空地,心中都不禁暗想自己是否踏进狙击手的射程。
当他们走到林木线,达尼罗忽然举起一只手臂,神情戒慎,双唇紧闭。
科里亚吓得发呆。
达尼罗放了一个屁。
“浑小子。”科里亚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紧握达尼罗的肩膀。“我还没被叛军抓到,你就会害我心脏病发作。”
“糟了。”达尼罗说。他那张线条分明的脸孔——他经常眉毛一斜、嘴角一扁、脸颊一沉,活脱脱像个信手画出的妖魔鬼怪——突然全都垮了下来。
“别闹了。”科里亚说。
“你没机会心脏病发作。”达尼罗朝着森林点点头,科里亚瞥见林中十二个叛军围在营火的余烬旁,右手握着步枪,左手端着一碗荞麦粥,达尼罗那声响屁显然引起他们的戒心。十二支枪管同时瞄准科里亚,枪口朝上,紧盯着他。越过牧野之后,他心中的恐惧原本已经慢慢松手,这会儿再度席卷而至,紧紧掐住他的胸口。
当他们丢下军用帆布袋、举手投降,叛军卸除他们的武器、弹药、皮靴。帮科里亚搜身的军人遗漏了藏放在他衬衫口袋里的卡带,叛军们一脸浓密的胡须,身材瘦高,脚上的橡胶和皮革便鞋点点泥印。一人系着草绿的头巾,头巾上写满龙飞凤舞的阿拉伯文。一人拍拍科里亚的小腿,搜寻藏匿的随身武器,这人一口好牙,科里亚从没看过如此整齐、如此洁白的牙齿。最瘦小的小伙子一对杏仁般的双眼,还没有长出跟叛军一样的大胡子,但是科里亚知道小伙子打心眼里已是一个叛军,就像他早在碰都没碰手枪之前,就已担心自己有能力杀人。
“佣兵。”叛军们耳语。从两人的刺青和黑色无袖衬衫判定,达尼罗和科里亚显然是佣兵,而不是奉召入伍的军人。奉召入伍的军人都是训练无素、惊恐万分的少年,若是落到叛军手中,叛军对这些新兵通常比较宽容,被捕的佣兵就不一样了,因为佣兵们全都表现得像是枪法不怎么样兰博。
一个瘦高、沉默、穿了连锁超市运动衫的男人踢踢科里亚的双腿,拿根铁丝把他的手腕绑在身后。他躺在地上,达尼罗躺在他旁边,年纪较轻的叛军们在后面详查他们的私人物品。高个子始终守在他们身边。我们今天必死无疑,科里亚有此领悟。但他心中没有惊恐,也不感讶异,反而松了一口气,好像潜入水中、在漆黑的水面下待了好久之后,这会儿终于浮出水面、头一次吸气。
高个子把两个运尸袋摊放在科里亚和达尼罗面前。“钻进去。”他下令。
达尼罗开口陈情,但是步枪的枪托很快就朝向他的太阳穴一击,打断了他的哀求。科里亚看着两个年纪较轻的叛军把达尼罗压入黑色的运尸袋,好像胡乱折起一件劣质的西装、塞进装衣服的塑胶套。另一个运尸袋横置在路上,袋口大张,他叹口气,双脚先踏入袋中。有人拉上拉链。
他们在地上不知道躺了多久,在此同时,叛军们却在聊天。科里亚被困在运尸袋里,热气无法散出,整个该死的塑料袋闻起来像是他的臭皮靴。拉链有个两厘米的缺口,他把嘴巴凑过去,好像吃奶一样用力吸吮。他一直等候筛撒土石、铁铲敲击岩石的声响,当几双强健的手拉起运尸袋的四角,他的喉头一紧,心中暗想:时候到了、时候到了、时候到了。但他没有直直坠下,反而被抬了起来。他感觉身子下面不是泥土,反而是卡车的压纹塑胶车板。
引擎啪啪启动。绝对是德国制造。卡车猛然晃动,往前行驶。
时间一秒秒延展,周遭闷热漆黑,科里亚发现自己猜想着达尼罗的老婆在做什么。她在哪里、她身穿什么、哪些思绪飘过她的梦境。他们小队只有四个人结了婚,他们的老婆也成了大家共有。这四个身居西伯利亚小镇的太太们绝对不知道自己竟然多了好几个夫君,她们也无法想象这些她们绝对没机会碰面的士兵竟然思念她们、爱恋她们。有些人写了始终没有寄出的长篇情书。有些人重立遗嘱,把他们为数不多的财产,比方说一把猎刀、一条弹药袋,留赠给仅只存在于他们想象中的女人。达尼罗的老婆在伊尔库茨克出生长大,爷爷据说曾帮一位领导人修过一次八字胡。她小时候想拉小提琴,但是小提琴老师一看到她跟雪茄一样粗短的手指,马上建议她改吹伸缩喇叭。当伊尔库茨克面临食粮短缺的危机,伸缩喇叭说不定救了她一条命:一些大人物们希望身强力壮的号手们随时待命,万一某位莫斯科的官员来访,党团才可以奏乐欢迎,因此,她得到额外的配给,小提琴老师反而挨饿。她有一双濡湿草地般的绿眼和一组天光般的迪斯科灯组。从小到大,她爸爸始终告诫她,只有捕鼠器才会送上免费的起司,但当他决定将银行里的毕生积蓄投资一项保证获利五百倍的生意,她已经离家,无法对他复诵这句金科玉律。若有必要,她依然愿意吹奏伸缩喇叭,但她比较喜欢爵士大乐团。当她吹奏《圣者的行进》,单单她那支伸缩喇叭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十二种乐器的乐团。从达尼罗原汁原味的叙述中,科里亚已经构建出与她共享的一生。他坚信一名素未谋面、素不相识的女人愿意毫无条件地对他付出,心中若是有此感知,天主的恩典也就莫过于此。
他翻身,隔着两厘米的缺口说话。“你在那里?”
达尼罗也翻身。他们并排躺着,困在塑料袋里的身躯几乎相碰,隔着拉链小小的缺口你一口、我一口地吸气。卡车在他们身下颠簸。
“我想是吧。”达尼罗回答。他们都知道最好不要臆测接下来会怎样。
“哼一哼那首《圣者的行进》给我听。”科里亚轻声说。但不管达尼罗哼唱什么,卡车急速前进的狂风盖住了旋律。
他们没有再说话,但当科里亚想到达尼罗也在受罪,有如棺材般闷热阴暗的运尸袋感觉不那么压迫人。分秒时辰在运尸袋里失去了意义,当卡车停下,科里亚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有人用力一举,科里亚被抬着走了三十步。“一、二、三……”有人用车臣话数数,然后科里亚感觉失去重量,从高处往下坠落。两秒钟之后,他撞上地面,撞击力大到他无法呼吸,左肩脱臼。片刻之后,他张口喘气,左肩阵阵剧痛;他躺在地上这个运尸袋里,等着第一批土石撒落在他身上。由天而降的尖叫声、砰然作响的撞击声,揭示达尼罗也已到来。科里亚继续用牙齿拉开拉链,最后终于拉出一个足够让他把头探出去的开口。
“我们在哪里?”达尼罗问。他们在一个土坑里,土坑说不定曾经是一口宽广的水井,石头井壁高约六七米,直通一圈窄小的天空。他猜想井底直径大约两米半,对水井而言算是宽广,但是不足以当作监狱。他扭动身子,钻出运尸袋,帮达尼罗拉开拉链。他们背靠着背坐下,解开彼此手腕上的绳索。
他们扳着指头计算日子,一星期七天减缩为一星期五天,先用科里亚的左手数数,数完了再换用他的右手,接着轮到达尼罗的左手,数完了再换用他的右手。每天早晨,土坑的坑口出现一双被太阳晒得褐黄的手,缓缓降下一壶壶清水,到了中午,水壶已成尿盆。圆面包从天而降,噗的一声落到泥泞的地上,说来就来,毫无章法,令人摸不着头脑。两星期之后,科里亚和达尼罗几乎跟把他们丢入水井的叛军们一样满脸胡须。三个星期之后,一个火柴盒大小的肥皂落到地上。肥皂取自一家沙特阿拉伯的旅馆。科里亚把肥皂浸到水壶里,那个愚蠢的玩意儿却搓不出半点泡沫。达尼罗从他手中夺下肥皂。达尼罗剥下衬衫,把左肩上那个打炮打到一半挨了一枪的弹孔秀给科里亚看,伤口已经结成一个铜板大小的粉红色伤疤。达尼罗的身上和腿上散布着其他六个伤疤,每个伤疤周围都被他自己刺上虹膜、眼睑和睫毛。当达尼罗弯下腰、试图把那块干硬的肥皂抹在脚上,几双眼睛从他的背上瞪着科里亚。
寒冷的夜里,科里亚爬进他的运尸袋,把拉链拉到下颚。虽然两个运尸袋从外表看来一模一样,但是科里亚愈来愈依恋他自己那一个。他试图加上一些个人色彩,比方说拆开密合的接缝,或是用污泥把他的名字写在帆布手把上,这些微不足道的辛劳,全都只为了让他这件私人物品有些改变,变化够多,他就可以说服自己他还活着、这里也不是某个象征性的监狱,因为跟达尼罗在土坑坑底待了几天之后,他已经晓得度日如年的滋味。有时科里亚想起他的小队长费欧梵,这人始终身穿制服,睡觉的时候也不例外。士兵们经常背着他开玩笑说,如果不是靠着那件草绿色的制服支撑,他会像是一团松散的稻草似的垮下来。科里亚逐渐觉得运尸袋之于他,肯定如同制服之于费欧梵。
当他再也想不起其他往事,他就回想家乡。那个被小碎石围起的工业废水湖,当年一个夏日,他和他妈妈、他弟弟在湖边做日光浴,假装他们在黑海度假。镍矿冶炼厂的烟囱不断冒出惊叹号般的浓烟,空气严重污染,说不定连随风飘散的雪花都可以萃取纯镍。硫黄和二溴化钯的烟云布满天际,薄暮时分,空中粉嫩艳红,有如赤裸裸的生鱼。如今灼灼的星光有如圆顶,覆盖着敞开的土坑。他想到他十八岁的时候头一次看到星星。
他手边依然留着他第一次服役之前、他弟弟送他的自制卡带。《献给科里亚,以备紧急之需!!!第一辑》。想在这里找到卡带播放机,就像是想在月球上找到插头,两者皆是徒劳无功,但他把这个礼物谨慎地藏放在身边,猜想着他弟弟在卡带里收录了哪些歌曲。说不定只有这个问题,有朝一日,他终究说得出答案。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会提醒自己:你已经活得够久,甚至有机会按下播放键。
一天早上,那双粗糙的手出现在土坑坑口,这回握着一条绳索,绳索打了一个个绳结,方便攀爬。受训之时,科里亚三十秒钟就可爬上两倍长的绳索,现在他花了两分钟才爬到绳索顶端。科里亚看着那双既是拘捕他、却也喂养他的手,赫然发现那是一双老人的手。老先生矮胖,浓密的八字胡张牙舞爪,一只手握着一把科里亚长官们最喜欢的马卡洛夫手枪,另一只手拿着两副脚镣。
“你们长官致赠的礼物之一。”老先生边说边看着漆黑的手枪,眼神之中带着骄傲。他把脚镣丢到两人之间。科里亚闭上眼睛,专心享受阳光浸润全身的暖意。太阳每天只有半小时直接照到土坑坑底,科里亚觉得自己似乎从北极圈的冬眠苏醒,一脚踏入六月耀眼的日光。
老先生带着他们走过一栋白色的石屋和一座坍塌的工具棚,来到一片坡地。他们没有靴鞋,坡地无疑是最佳的逃脱路径。“地雷。”老先生说,一语捻熄科里亚黯淡的希望火苗。坡地的半山腰被地雷炸出一个大洞。“你们尽管试试看。”
他把他们带到一片杂草旁,两支铁铲斜斜插在不远之处。“开始干活吧。”他下令。
时候到了,科里亚心想。我们在帮自己挖坟。他们应该拔腿飞奔吗?他们应该制服老先生吗?他们可以趁他朝着他们两人开枪之前、拿起铁铲痛打他的脸。他试图捕捉达尼罗的目光,但是达尼罗似乎没什么求生意志,仔细想想,其实科里亚也一样。他们戴着脚镣,不方便挥动铁铲,但他勉强挖了三铲,成果还算像样,然后老先生叫他停手。
“俄国人喔。”老先生喃喃自语,好像俄语、俄国文化、俄国人全都不足取。他从科里亚手中拿走铁铲,抬腿一拽,把铲头踢进土里,然后单膝跪地,从松动的泥土里用力拔出杂草。他拔出一团团绿色的杂草,然后筛滤泥土,搜寻白色的细根。大功告成之后,他从长衫中掏出几颗种子撒在地洞里。科里亚意识到地洞只用来掩埋种子,不禁大声叹气,声音大到老先生抬头一望,露出微笑。
那天晚上,科里亚几个星期以来头一次勃起。“你老婆还没有寄照片给你?”科里亚边问、边伸出两手食指比一比胯下。有些早上,科里亚以口袋里的铜板比照达尼罗老婆的乳头,他把一枚,或是两枚一卢布的铜板搁在双唇之间,闭上眼睛,舌头顶着上排牙齿,一边舔拭铜板,一边打手枪,耳中传来达尼罗老婆的呻吟,她叫他舔得急促一点、吸得用力一点,而他始终乐于从命,因为唯有如此,他才会想起自己心爱的女人,况且,铜板渗出强烈的黄铜味,他细细品尝,想起自己是谁、有人爱着自己,当天甚至不吃不喝,只为了留下这个滋味。科里亚从未见过达尼罗的老婆,但是达尼罗宣称她非常漂亮,甚至可以主演色情片,就科里亚所知,这是他所能做出的最高赞誉。
“还没,但我还有那张你妈妈身穿豹纹比基尼的照片。”
科里亚看着跨间隆起的金字塔。他每一根骨头都缺乏钙质,似乎唯有那话儿不必发愁。但他已经好久没见过女人,随便什么都能让他勃起。达尼罗把那张发皱的照片递给科里亚,照片依然折起,所以照片上看不到科里亚和他弟弟。科里亚摇摇头。如果有人曾经告诉他,有朝一日,他会以一个土坑为家、看着他妈妈的照片打手枪,他说不定会好好读书。说真的,他愿意重新思索自己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只为了确保有张干净的床铺和几部像样的色情影片,
“没什么好害臊的。”达尼罗察觉到科里亚的犹豫,开口说道。
一时之间,科里亚感觉自己错乱到可以动手。但是放眼两百千米,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称得上文明,而且那一刻很快就过去。他折起照片,悄悄摆进口袋。“跟我说个你老婆的故事。”他说。
“我才不要在你打手枪的时候跟你说起我老婆。我们必须保持某种界线。”
“不,跟我说些正经的事情。再跟我说一次你们怎么认识的。”
达尼罗叹口气,跟科里亚说起那个故事——科里亚已经听过好多次,几乎像是一首听得烂熟的歌曲。高中的最后一年,达尼罗已经休学,有一天,他遇见那个有朝一日将成为他太太的女孩。她跟一群朋友在一起,他跟另一群朋友在一块,他们很快地互看一眼,眼光之中带着引诱,却紧张得不敢造次。她走开之后,达罗尼得知她从西伯利亚某个更荒凉、更寒冷的角落搬到伊尔库茨克。他回学校上课,只为了跟她说说话。他一直约她出去,她一直说“改天吧”,于是他一直回学校上课、一直邀约。达尼罗原本只想跟女孩子约会,结果竟然拿到了一张高中文凭。毕业典礼之前,她终于说“好”。听着听着,科里亚恍若置身礼堂雾蒙蒙的舞台下,跟着她走上舞台,观礼的群众鼓掌,他微微一笑,鞠躬致意,沉沉入睡。
时间一星期一星期过去,科里亚和达尼罗小心翼翼地游走于阶下囚和座上宾的界线之间,好像行走钢索。他们依然戴着头一次跨出土坑时被铐上的脚镣,但是他们瘦了不少,脚镣变得比较宽松,而且相当脆弱,铁锤用力一敲就会断成两截。老先生渐渐放宽对他们的管制。早上他们依照老先生的吩咐整理花园、除草、种菜、施肥。他们帮香料作物花园播种,花园延伸到坡地,坡地埋了地雷,他们幻想着逃跑,但是逗留在心中的幻想已陷入半山腰上那个大洞。有时科里亚把手放在一团翻过的泥土上,蚯蚓和圆滚滚的小虫从地底下冒出来,他看着这群小混蛋在他摊开的手掌中漫步,回想起曾有一时,他的人生依然另有选择,一时之间,他暂且忘却自己变成什么人。老先生中午帮他带来一桶水和油腻的大饼。有时他们闲聊几分钟,一致赞同各自的军队积习已深,庸碌无能。
下午他和达尼罗修建坍塌的工具棚,或是白石围墙。晚上是他们自己的时间,逃跑是个模模糊糊、无可名状的美梦,他们心不在焉地商讨,就像是讨论宗教或是天主。没错,他们当然可以轻易制服老先生,但是然后呢?然后他们只是两个没有靴鞋、在山里迷了路的蠢蛋。老先生若是活着,他们最起码是战俘。达尼罗在工具棚的瓦砾中找到一截钓鱼线,把钓鱼线绑在绳索尾端,每天晚上、当老先生把发黄的绳索往上拉,钓鱼线像是他们碰到真正的紧急状况才会使用的开伞索,摇摇晃晃地垂挂在坑口。
有天他们正帮老先生采收治疗喉咙痛的小红莓,这时,他们看到一部军用卡车摇摇晃晃开过森林,驶向乡间小屋。卡车慢慢驶近之时,他们认出达尼罗先前朝着引擎盖开枪的弹孔,尽管戴了脚镣,他们依然在能力范围之内奋力冲向卡车。当老先生举起双手从小屋里露面、神情不像投降,而更像是欢迎,科里亚不断高涨的期盼顿时爆破。当一名士兵从卡车上跳下来、热情拥抱老先生,科里亚百分之百泄了气。
“沃瓦?”当他们的距离近到认得出士兵,达尼罗大喊。士兵往前跨两步,头一歪,眉头一皱,老先生站在他后面,手里把玩祷告的念珠,一脸漠不关心。
“是我,达尼罗。”
沃瓦是鄂木斯克人,你只会记得他下巴内缩,貌似软弱,其他一片模糊。他原本奉召入伍,六个月之前才突然变成佣兵,正因如此,他成了连队最没地位的小不点儿,也是达尼罗霸凌的对象。沃瓦微微一笑。“这个留了满脸胡子的家伙是谁?达尼罗,是你吗?”
“怎么回事?你前来解救我们,是吧?”达尼罗问。
“不,这次不是。”沃瓦的神情极为喜悦,甚至不得不转身面向卡车车板,试图掩饰脸上的笑意。他从车板扛起一桶子弹。“我们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找到卡车,但没看到达尼罗或是科里亚。拜托帮个忙,好吗?”
科里亚和达尼罗各扛着两桶零散的弹药,走到他们过去几星期重新修建的工具棚。这些是俄军的弹药,弹药在俄国产制,终究也将回到俄国——先是嵌入俄国士兵的尸身,然后装进黑色的运尸袋运回俄国。
老先生神情愉悦,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把步枪和红色的汽油罐扛到工具棚,然后递给沃瓦一个装满绿色钞票的信封。沃瓦很快地点算。“你们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转告费欧梵小队长吗?”
达尼罗神情困惑地瞪着他。“你他妈的,你叫他赶快救我们出去!”他暂且闭嘴,一时之间找不出适当的话语,让他们跳脱目前这种迂回吊诡、好像脚镣般紧紧铐住他们的局势。“小队长连清除自己的大便都得先呈报莫斯科。你最好也联络我太太。”
达尼罗在一张全新的美钞写下他老婆的联络细节之时,沃瓦问老先生需要多少赎金。老先生倚着他的拐杖,摸摸他的八字胡,一脸慎思。他望向科里亚。“这一个在花园工作挺好的,他很勤奋,而且细心。今年大蒜会盛产。我要一千美元的赎金。至于那个没有用的白痴。”他转向达尼罗说,“你给我一桶烧菜的油,就可以把他带走。”
达尼罗还没想清楚就举起食指,以示抗议两笔赎金的重大落差。“沃瓦,你可以借我们这笔钱吗?好让我们这就赎回自己?”
这个下巴内缩、貌似软弱的鄂木斯克人顿时眉开眼笑。他显然依然记得有天晚上大家喝得醉醺醺、达尼罗叫他穿上一件从尸体上脱下来的洋装。“贩奴是犯法的。”他说。“我是你的同僚,可不能让你知法犯法。”
“我们没问沃瓦,不晓得上校究竟有没有弄到他的露天三温暖?”那天晚上躺在坑底时科里亚说。
“我敢打赌我们没有抵达营区的当天、他们马上再派两个白痴运送一卡车的运尸袋,这会儿上校八成正在蒸发他屁股的肥油。”
“你为什么签了合约当佣兵?”过了几分钟,科里亚问。达尼罗冲着这个问题皱皱眉头。他的反应倒也情有可原。你不会问起战前那一段日子,除非你已经知道答案,而且答案当中最好包括喝酒闹事和不负责任的一夜情。
“头一次为了不要坐牢。”达尼罗直截了当地回答。“要么在牢里待十年,要么在这里待两年。头一次那两年之后,我老婆和我结了婚,搬进一间非常小的公寓。我想要熬夜喝酒,她想要早起练习伸缩喇叭,但在一间单人小套房里,你就是没办法两者兼顾,所以我又签了约。我跟她说,这样一来,我们就有钱搬到一个两房的公寓,但说真的,我只想图个清静。我不晓得我为什么觉得上了战场可以如愿。套句我老爸喜欢提醒我的话,我向来不是游行队伍中那面最明亮的三角旗。”达尼罗闭上眼睛,悄悄露出思念的神情,抚平了脸上的皱纹。“我告诉我自己,只要她坚持在中午之前吹奏她的喇叭,这些穿戴黄铜纽扣的混账把什么合约推到我面前,我就在上面签字。爱情就是这么一回事。”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