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臣高地,二〇〇〇年(2/2)
“是吗?”
“老兄,绝对错不了。”达尼罗解释。“有些夫妻必须相隔一千千米,婚姻才会美满。但我觉得我不再是那种老公。在土坑里过活改变了你对事情的看法,你知道吧?我的意思是,你想想,以前最让我不爽的居然是被音乐吵醒?”达尼罗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但是如果我回得了家,一切都会没事。我们可以住在一个放扫帚的柜子里,伊尔库茨克交响乐团的全体团员可以挤到里面练习,我全都不在乎。好了,我说够了。你呢?你为什么签约当了佣兵?”
“因为我碰到一个军方人士。”科里亚说。“他跟我说他认识一个家伙,这家伙踩到地雷,两只脚都被炸断,但是没关系,他喜欢坐着,他有栋不错的小屋,而且他可以返乡。但他很快就发现女人不喜欢跟瘸子上床,而他唯一的天赋是跟女人胡搞。很悲哀吧?”
“跟希腊悲剧一样悲哀。既然提到希腊,你一直紧紧守着你妈妈的照片。你确定你没有希腊血统?”
“绝对没有。”科里亚说。他从口袋里掏出照片,递回达尼罗手中。“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个军方人士叫我别担心。军方夺走什么,就会补偿什么。他们付钱让这个瘸腿的家伙去找性治疗师。”
“什么是性治疗师?”
“我也有此一问。他说性治疗师是一个让你操干的医生。”
“就像在色情电影里?比方说,我们得帮她量体温,而你的老二是唯一的体温计?”
“不,就像那种会讲拉丁文的医生。”
达尼罗一脸难以置信,眼睛亮得好像超新星爆炸。“等等,等等,等等,你是说真正的医生?你是说他可以操干一个女齐瓦哥医生?”
“嗯,没错。他可以操干一个女齐瓦哥医生。”
“你相信他?”
“我能怎么说?我这个人生性浪漫。谁不想相信世间某处有个瘸子、拿着军方的卢布操干一个女齐瓦哥医生?谁不想相信世界可能如此公平、如此右派?所以啰,我当了佣兵,结果谁都有机会搞我,只有我没机会搞一个当初签约想要操干的女医生。”科里亚不确定自己是否果真跟军方人士说过话,说不定他的思绪是如此狂乱,甚至扭曲了过去。他点燃一根沃瓦先前给他们的香烟。“我跟你说啊,其实我很庆幸我们被抓到。我的意思是,我们成天在花园里种花耶。”
“你疯了吗?科里亚,我们是奴隶。”
“得了吧。”
“不然你以为我们是什么?我们戴了脚镣。我们下田工作。我们是不是在花园里种花都无所谓,我们住在地底下的土坑里。”
没错,但是科里亚不在乎。过去几个月是他毕生最平静的时刻。他脑中那个纷扰的大都会静了下来,变成一条宁静的乡间小路。他做他的工作,他吃他的大饼,临睡之前,他知道自己今天没有为世间添增任何苦难。最起码他以前始终想象自己不配过着现在这种安宁的日子。“我们在这里不必开枪杀人。”他只说了一句。
达尼罗拍打从坑口垂挂而下的钓鱼绳,然后朝着科里亚的头吐了一颗葵花子。“像你这种人?你天生是个杀手。军方没有叫你开枪杀人。他们叫你开枪杀该杀的人。”
科里亚试图回想自己杀了多少人。说不定十三个,但谁晓得呢?他早就忘了确切数字。但他怎么可能如此缺乏道德良知?午夜梦回,他思及至此,辗转难眠,即使他已经不记得那一张张丧失在他枪下的脸孔。头一个牺牲者是家乡的莉迪亚,但他试图不要想起她。他已将为数不多的薪资和战场上掠夺的财物寄回家乡,为了他弟弟的前途贿赂大学行政人员。如今他弟弟刚进大学攻读语文学。他再也不需要知道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
“我弟弟不久前读到一篇关于我们的故事。”他说。“两个混蛋。他们被抓了起来,丢进土坑里。”
“你们家有人识字啊?”
“令人震惊吧,我知道。”
“故事的结局呢?”
科里亚记得其中一个逃脱,另外一个留下。但这不是他今晚想要讲的故事。“他们都找上性治疗师。”
达尼罗大笑,“这种故事合我胃口。”
“我想作者是托尔斯泰。”
“没错。普希金写过,莱蒙托夫也写过,这些人都写过两个车臣土坑里的混蛋。”
“你怎么知道?”
“我们在学校读过。”达尼罗说。“其实是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年。当时我为了追我太太,又回去学校上课。她当时还不是我太太,但我知道她会嫁给我。”
“跟我说些我没听过的事情,比方说她最喜欢哪本书?”
“不。”达尼罗轻声说。“今天晚上,她是我的。”
夏日闷热,空气凝滞,感觉甚至可以拿着汤匙挖舀。基洛夫格勒的夏日,太阳虽不西沉,依然需要披件毛衣;车臣的七月,青草软绵绵,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青绿,叫不出俄文名字的鸟类四处跳跃,空气温暖潮湿,你若深深吸口气,说不定会被水气灭顶。他愈来愈喜欢车臣慵懒的夏日,他花好几个钟头播下种子,悉心照顾从土中冒出来的青绿嫩芽。他一点都不晓得这些是什么作物。从小到大,他吃的东西都是货柜车和破冰船运送到北极圈的罐装食品,他仍然说不出面包里有哪些原料。他耙土,泥土松软,散发出暖意,令他惊奇。他在家乡埋过一具尸体,他得朝着冻僵的泥地射光一整个弹匣,地面才松动到可以动手挖掘。当那支蓝炳泥铲的铲头松落,他把铲头用力扔向林木之间。从那时起,他只靠着他的双手种植花草,傍晚收工时,他的手沾满泥土,乌黑到连他都认不出来。
夏天是打仗的季节,每隔几星期就有叛军上门,搬运沃瓦留置在工具棚里的弹药和物资,重新修建的工具棚成了叛军的补给库。一看到远方出现叛军,老先生马上把科里亚和达尼罗赶向土坑,他粗短的双腿奇迹般地痊愈,再也没有任何让他非得借助手杖的旧疾。他快手快脚,把泥巴抹在他们脸上,揉乱他们的头发,催促他们沿着发黄的绳索爬到坑底,指示他们把双手搁在背后,偶尔发出呻吟。
“为什么?”科里亚从坑底大叫。
“你们喔。”老先生叹息,好像目前的状况中、最值得同情的莫过于他们两个人。他从坑口往下凝视,脸孔是一团镶了阳光的暗影。“如果叛军以为我痛打你们,他们就不会觉得必须亲自动粗。”
一小时之后,两名叛军望向坑底。他们缠着头巾,戴着粗框太阳眼镜,看起来比较像是后披头士时代的摇滚歌手,而不像圣战士叛军。科里亚和达尼罗适时呻吟扭动,叛军们满意地点点头。
隔天早上,老先生叫科里亚进来小屋打扫。来访的叛军留下各种废物:沾了茶垢的马克杯,面包屑,干硬的米粒,沾满枪炮润滑油的方巾,自制手榴弹的保险丝,废物散置各处,看来叛军们并不是十分尊重老先生。墙上和地上布满织锦毡毯,毡毯层层相叠,科里亚起先甚至看不出哪里是墙底、哪里是地板。有些毡毯绣着形似马刀的藤蔓花纹,有些毡毯的图样如同心理变态狂的白日梦,但是每一张都展现出跟毡毯一样古老的旧式手工艺。科里亚摸摸脚边的一条毡毯,他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摸过如此细致的物品。
客厅另一头整墙书柜,真皮书脊龟痕累累,看起来好像是在毡毯织成的那个世代装订成册。“有没有哪一本好看?”科里亚问。
“以前屋主留下来的。”老先生说,“以前”两字夹带着深沉的悲伤。他深深叹口气,吃力地从长沙发上站起来,从下排书柜拉出一本砖头般的厚书,书页烫上金边,好像圣经的书页。
老先生把书摊开放在膝上,指指一张油画的照片,照片相当大,横跨两页光滑的铜版纸。画中的风景平淡无奇,甚至可说非常无趣,你若开车经过,绝对不会多看一眼。科里亚始终怀疑画家想要骗他,这种画作只是加深他的猜忌。“认得吗?”老先生问。
看来的确眼熟。他再看一秒钟,熟悉感更加强烈。他果真认得。缓缓攀升、占了三分之二画面的田野,水井,工具棚,那个达尼罗正在整修的白色石墙。这不就是小屋外的风景吗?“我们的土坑在哪里?”
“在这里。”老先生一脸愉悦地指指上了色的水井。“你看到了吗?画中没有水桶,也没有绞盘,绘制这幅画的时候,说不定水井早已干涸,已经被改为牢房。”他对着眼镜吹吹气,用白色长衫的一角擦拭镜片。少了眼镜,他整张脸看起来松垮垮,好像以前个子比较大,现在整张脸的皮肤都缩水。科里亚最近什么时候见过一位耆老?基洛夫格勒男性的平均寿命将近五十岁,耆老们虽然算不上神话中的人物,但也不太常见。
“这么说来,我们在园子里工作,目的在于让这片土地回复到当初的模样?”
老先生点点头,显然相当称许。“你倒不是百分之百的蠢蛋。”他说。科里亚将之视为老先生看得起他。“战争爆发之前,这片土地看起来相当平静,不是吗?我们会让它回复到当初的模样。这张油画就是蓝图。”
油画之中,花园延伸到左侧山坡的半山腰,如今山坡埋了地雷,而且被炸出一个大洞。“这个花园,嗯,我们该不会把它延伸到坡顶吧?”
“不会,山坡埋了地雷就不行。”老先生陷入沉默,拿起一颗杏仁浸到烟灰缸的蜂蜜里。
“以前谁住在这里?”科里亚放胆一问。
“我女儿和孙子。”
“我真是抱歉。”科里亚不自在地凝视烟灰缸里的蜂蜜,借此避开老先生的目光,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这是他头一次因为杀戮而致歉,而他跟这两个人之死毫不相干。
一星期之后,当科里亚在花园里照料作物,远处传来军用卡车噗噗的引擎声,表示沃瓦回来了。车轴的悬架被冲锋枪、火箭推进器、弹药压得下垂,军械弹药的数量是如此庞大,甚至必须锯开卡车车顶才容纳得下。卡车爬上歪斜的坡道、开抵小屋门前之时,引擎盖上的弹孔喷出一道道蒸气。
“小队长怎么说?”达尼罗问。
沃瓦故作隆重,摆出宣读皇家公告的架势,摊开一张纸条,在他尖削的鼻子上戴上眼镜,深深吸口气,清清嗓子,再深深吸口气,大声朗读。“亲爱的科里亚·卡卢金和达尼罗·贝洛拉兹夫,我恨你们。但愿恶魔把你们都抓走。小队长费欧梵·多玛雪夫敬上。”
达尼罗嘟囔一声,但是什么都没说。沃瓦折起纸条,收好阅读的眼镜,把纸条和眼镜放回他的衬衫口袋。
“你们两人这一开溜,上校的露天三温暖迟了三星期才盖好。”沃瓦解释。“小队长被上校骂得狗血淋头,这会儿把狗血全都倒在你们头上。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层层相连的指挥链。”
“我太太呢?”达尼罗问。“她有没有筹到赎金?”
“达尼罗,哎呀,我给你带来了坏消息。”沃瓦一脸奸笑地说。你绝对想象不到传达坏消息会让人这么开心。“我得提醒她你是谁。”
“她很健忘。”达尼罗恶狠狠地说。
“老兄,她不知道你是谁。”
达尼罗纵身一跃,科里亚直觉地伸手拉住他,就像爸妈拦住小孩、以免被来车撞上。“沃瓦,”科里亚说。“我知道你跟达尼罗有些尚待解决的旧恨,但现在不是时候,地点也不对。他太太究竟说了什么?”
“信不信由你,我打电话给她,她以为我在开玩笑,她花了好几分钟才想起来她高中最后一年、有个叫作达尼罗·贝洛拉兹夫的怪胎一直约她出去。”
“她在说──。”达尼罗开始哽咽。“她在说谎。”
“她说她跟一个水电师傅已经结婚五年,而且有个四岁大的儿子。”
达尼罗两只大手捧住脸颊,通红的双眼散发出来自内心深处的哀伤,那种心痛是如此深沉、如此刚烈,科里亚看在眼里,仿佛见证了一场石破天惊的变故。科里亚脑中闹哄哄,感觉晕眩。他们的连队里不乏骗子、无赖、满口胡言的小混混,数目不下于城市里的恶徒,但是大家从未怀疑尼达罗有个老婆。多亏幻想着与她成婚,三名士兵熬过了战争。她带给连队弟兄们一丝希望,而且是真实、毫不含混的企盼。就此而言,她代表着科里亚以为车臣早已失落的慷慨与宽宏。科里亚想起老先生拿给他看的那幅油画,某个患了梅毒的十九世纪画家胸无大志,不知进取,只想复制人们应当钦慕的风景,但画中那座细心绘制的水井里,却住着一个半文盲、濒临疯狂的奇迹创造者,如今这位奇迹创造者不住颤抖,好像一个麻醉药渐渐失效的病人。他想到这里,不禁有点作呕。
“带着我们回去吧。”达尼罗苦苦哀求,声音微弱,近似呜咽。科里亚想要伸出双手,搂住他的朋友,轻轻地左右摇晃,好像他弟弟噩梦初醒、逃出一片无止无尽的黑暗森林,他也搂着弟弟轻声哄骗。他不知道达尼罗仍然感受得了震惊、失望与悲痛,对此,他感到忌妒,却也怜惜。老先生从小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装饼干的蓝色玻璃纸袋,袋里塞满了钱,鼓了起来。“拜托,现在就动手。”达尼罗说。“朝他双眼之间开一枪,我们就可以上路。”
“我不能这么做。”沃瓦说。“这些人是我们的生意伙伴。”
“他们是我们的敌人。”
“他们是我们的交易对手。但我有个好消息。你们两人已被正式宣告阵亡。”
“这怎么是好消息?”科里亚问。
“因为你们之前被列为逃兵。”
科里亚带着沃瓦往前几米,走离满脸泪痕的达尼罗。“别告诉队上关于达尼罗老婆的事情。”科里亚瞪着沃瓦说,他不停瞪视,直到确定那个下巴内缩、貌似软弱的人将会听从。
“好。我很抱歉。”沃瓦说,他皱着眉头,先看看达尼罗,再看看科里亚,不确定为谁感到抱歉。“你承受了损失,我真是抱歉。”
科里亚和达尼罗当了整整三分钟的“鳏夫”,然后两人低下头,凝视着泥地。
那天傍晚,叛军前来搬运最新一批弹药补给。小屋里传来他们的声响,入夜之后依然听得一清二楚,就在这时,达尼罗大声宣布他打算逃走。“我得回去。我老婆需要我。”他说
半月低低垂挂在点点繁星的夜空。科里亚坐起时,疼痛沿着他的脊椎流窜而下,从颈肩延伸到尾椎。“我们必须从长计议。我们需要地图、食物、补给品。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靴子。”科里亚提醒他。
达尼罗瞪着科里亚,眼神麻木死寂。“我今晚就走。”他动手抓起一团团泥巴,装进他的运尸袋里,没有多做解释。当他把狭长的运尸袋装满泥土,他站起来,检视一下成果。“还可以。你应该照着做,科里亚。明天早上,他们会以为我们只是在睡觉。”
科里亚把拉链拉到下巴。他把头靠着白色石墙,在泥地上画些没有意义的图形。对他而言,这面石墙、这个土坑已经成为藏身之所。他想过逃跑的下场,比方说再度从军、一命呜呼,或是重返家园,而他所能想到的最佳状况莫过于再度被捕、回到这里、再度服刑、安静地照料一小块田地。此时此刻,他心中也只有这么一点企盼。他从没料到自己会活得这么久,他也以为自己绝对不值得活得这么久。他累了。他还差三星期才满二十三岁。
“你得自己一个人执行这项任务。”科里亚说。达尼罗仔细端详了科里亚好一阵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科里亚妈妈身穿豹纹比基尼的照片,递了过去,科里亚抚平照片,他和他弟弟随即出现在照片上,两人光着上身,穿着泳裤,站在妈妈的两侧,伸出手臂揽住妈妈苍白的细腰。他不记得谁拍了这张照片,也不记得何时、何地、为什么拍照。他几乎不记得他们那个小家庭、那个以拍立得相纸为国土的三人共和国。如果现在马上解开裤子的纽扣,他一点都不感到羞耻。
“别让那张照片太操劳。”达尼罗说。他故作戏剧化,夸张地拉扯钓鱼绳,那条打了一个个绳结的绳索随之垂挂在坑口。当达尼罗爬到坑口,科里亚把照片紧紧折成一小团,丢给达尼罗。“把照片寄给我弟弟。跟他说你是那个成功逃脱的混蛋。”
他留下那卷自制卡带——《献给科里亚,以备紧急之需!!!第一辑》——摆进衬衫口袋,扣上纽扣。还有时间,他告诉自己,还有时间听听卡带要说什么。
达尼罗接住折起的照片,头稍微一歪,对着科里亚敬个礼,用衬衫裹住脚镣,以防脚镣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举步维艰地迈入漆黑的暗夜。他的逃脱路径有限。他可以试着爬过山坡,看看坡顶另一边是哪里,但是山坡埋了地雷。他可以试试叛军开车前来的碎石小路,但是他们若发现他逃脱,肯定马上搜索这条小路。因此,他判定树林是他的最佳选择。当他几乎快要走到树林,地上有个东西狠狠刺进他的右脚。一阵剧痛从他的脚后跟直窜大腿,贯穿胸膛,他不知不觉地倒抽一口气,重重喘息。他缩成一团,滚进草丛中,暗自心想,肯定是地雷。但是没有爆炸声,也没有火光,只有缠绕着他右脚的无声剧痛。他用力咬着手腕,借此稳住呼吸,然后低头检查右脚。伤口喷出鲜血,顺着深深插进肉里的铁铲铲刃滴流。他双手握住铲刃,用力一扯,硬生生地拔出铲刃,伤口的裂缝顿时盈满剧痛,疼痛的感觉有如熊熊大火,他不禁闭上双眼,眼前甚至闪过一道白光。趁着肾上腺素依然飙升,他赶紧爬向林木线。
他昏倒在劈啪作响、有如帘幕般的绿叶下。他的脚已经变成某种可怕的器械,而且那个器械唯一的功能是让他受罪。一口气从他胸膛正中央涌起,化为一声尖锐而陌生的哀号从他的唇间溢出。他朝着树木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我放弃。”他大声说,再也不管叛军是否听到他说话,再也不担心任何事情。他什么时候开始告诉大家、他中学时代迷上他老婆?这套经过慎思的谎言肯定有个起头,但他的思绪已经太混乱,时间也已过了太久,这会儿说不出确切的一刻。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自己的婚礼。他穿了一套三万卢布的西装。她不停亲吻他。他们在莫斯科度蜜月,在克里姆林宫、圣瓦西里大教堂、古姆百货公司前面摆姿势照相。他爸爸从十年前失踪的鬼地方现身,跟达尼罗握握手说:“我以前看错你了。”
晚上他发着高烧,陷入汗水淋漓的梦境。梦境之中,他太太站在刷洗得干干净净的水槽旁,穿了那件他在一个特别的春日买给她的涡漩花纹围裙——在那个特别的春日,新年已经过了四个半月,但还有四个半月才是她的生日,也就是说,一年之中,就数那一天最不可能收到礼物,正因如此,所以达尼罗最想在那一天给她一个惊喜。梦境之中,她穿了那件拆封之时、让她高兴得满脸通红的涡旋花纹围裙——她拆开粉红棉纸,取出围裙,脸颊冒出迷人的红晕,让她高兴的倒不是那件涡漩花纹围裙,人们收到一件包在粉红棉纸里的围裙,肯定只会觉得失望,让她脸上冒出红晕的反而是达尼罗,因为他先计算新年过了多少天,然后计算她的生日还有多少天,估计出一年之中她哪一天最不可能收到礼物,给她一个惊喜,换作新年或是她的生日,一件涡漩花纹的围裙说不定是个令人失望的礼物,但在那特定的一天,再加上那张特有的粉红棉纸,一件涡漩花纹的围裙却让她感到承受无比钟爱。梦境之中,她穿了那件涡漩花纹的围裙,站在刷洗得干干净净的水槽旁,她背对着他,所以他看不到她的脸庞。她站在水槽旁,穿着围裙,拿着小刀挖掉马铃薯上的黑点。她把瘀青的小黑点挖掉,直到马铃薯变得好小,甚至可以放进一支汤匙。“即使是颗烂掉的马铃薯,还是有一点养分。”她边说边把小小的瘤块丢进滚水里。梦境之中,她站在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水槽边,背对着他,他因而看不到她的脸,她自始至终穿了一件涡漩花纹的围裙。
一声枪响,他从梦中惊醒,从他太太身边踏入白灿灿的晨光。他的脉搏有如飞奔的丛林狸猫般急速跃动。他昨晚一走进树林就昏迷,倒卧在林木线旁边。当他搞清楚枪声不是冲着他,他检查一下他的脚。伤口已经凝结成一条从脚趾到脚背的乌黑狭缝。枪声再度噼啪响起。他拖着身子勉强往前移动,直到他看到三个叛军站在埋了地雷的山坡坡底。一个瘦弱的高个子把冲锋枪瞄向天空,又开了一枪。老先生站在他旁边,一手抚平不听话的八字胡,另一手拿着一本笨重庞大的画册。距离坡底三十米的半山腰上,科里亚孤零零地跪在地上。
一时之间,达尼罗以为叛军们朝着科里亚开枪,但是高个子把冲锋枪瞄向早晨的太阳。他开枪是为了逼迫科里亚,而不是为了杀他。科里亚双膝跪地,空手挖土,他似乎听从老先生的指示,而老先生把那本笨重的画册当作地图。达尼罗意识到他们逼迫他挖寻地雷。但是,不,这也不对,因为科里亚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莳萝的种子吗?——撒在刚刚挖出的小洞里,重新填上泥土。
当达尼罗意识到科里亚被迫把香料作物花园扩充到埋了地雷的山坡上,他的心情有如水泥般沉重。他是不是因为达尼罗逃跑而受到处罚?达尼罗不想知道。他在脚上裹上一层层对折的树叶。趁着下一波枪响,他用铲头猛敲脚镣。试到第三次,发锈的链条啪地断裂。好几个月来,他头一次拔腿飞奔,一股畅意的快感沿着肌腱渗流而出。树林底层的灌木丛好像在他受伤的脚下铺上软垫,方便他行走。他在疼痛可容许的范围之内,一跛一跛地尽快前进。空中飘荡着奶油香煎马铃薯的甜香。他太太在桌上摆好餐具,准备吃午餐。埋了地雷的山坡传来枪响,声声回荡,传入树林,但没关系,那只是一个餐盘从桌上掉了下来。花彩瓷盘的小碎片散布各处。他太太把围裙塞进裤腰,单膝跪下,张开双臂,收拾起所有碎片。